35.水龙吟
长安城被困了半个月,渐渐的城中粮水都断了,市集上人烟荒少,也不见有人出来售卖东西。城中大户人家倒也还好,总有积余粮食可以度日,可小门小户的人家便惨了,三顿只做一顿,市井中常有哀号之声,只是元祁虽不守城,却令羽林军都在市井中搜罗,不许有人出来作乱,因此倒也平静的紧。
玉缕守在南阳王府,这几日总觉心神不宁,眼见着连王府里的饭菜也日渐清淡,她便叫了王府的管家来问:“福伯,这几日的菜是怎么回事?一点荤腥也见不到?”福伯愁眉苦脸:“姑娘有所不知,如今街市上能买到的菜越来越少了,这几个素菜还是昨日宫里的小黄门送来的呢。”玉缕又问道:“让你雇的大车可雇到了?”
福伯道:“现在街上都是羽林军巡城,哪有人敢开门做生意的,别说是车行了,就是赶车做买卖的这几日也见不到。”玉缕点了点头,待送了福伯出去,这才小声对身后人道:“姑娘要去上邽,何必定要雇车去?府里尽是有马车的,任挑一匹都是日行千里的宝驹。”
“用府里的马车太招摇了。”她身后帷幔一动,却转出一个人来,娥眉如画,面色凝重,此刻却皱眉道:“不对,定是出了什么事。”玉缕疑惑道:“姑娘,能出什么事?”
那女子向前走了几步,立在她身边,鸦青色的裙裾上用银线压了数朵梅花,灯下看去更见清冷,与她面色正衬,却正是绮罗。她手里握着一根金钗,慢慢地剔着烛心:“羽林军巡城……街上连人烟都没有,若我没猜错,只怕长安城快要断粮了。”
玉缕吓了一跳,当下脱口便道:“那韩钧在大牢里可怎么办?”绮罗道:“连王府也如此清淡,大牢恐怕更不好过,你去瞧瞧他吧。”玉缕被她说破心事,不由得面一红,也顾不上矜持,赶忙奔到厨房里去,便亲自下厨做了七八张蒸饼。福伯略有疑惑,忍不住瞧了一眼上房的方向:“这几日都不怎么见你出门,怎么就能吃这么多了?”绮罗在府里的事是瞒着众人的,玉缕慌忙道:“这是送到大牢里去的。”
福伯却笑她:“嘴里说的厉害,说什么死也不嫁,这又是要送饭去?”玉缕脸一红,啐道:“都是咱们王府里出去的人,如今又在大牢里,总不能眼睁睁看他饿死。”
玉缕刚走到牢门口,那几个看守的兵士便围了过来,人人望着她手里的提篮,目中露出饥饿的光来。玉缕有些害怕,拿出一张饼,轻言道:“诸位大哥,我想送点东西给家里人。”
那守牢的兵士都饿的久了,此时抢了饼就吃,一张饼差点让三个人打起来,不过两三口就吃了个干净。他们吃完了又望向玉缕,目光如饿狼一般。玉缕骇得倒退几步,抱着篮子想跑,那几个兵士哪里会放过她,顿时拦在她面前,神情极是不善。玉缕轻呼一声,双手却抱紧提篮不放,心中暗道连这守牢的兵士都饿成这样,里面的韩钧不知有多久没吃上一口热饭。她心念极坚,便不肯逃跑,正色道:“我乃南阳王府侍婢,奉命为韩钧将军送吃食,尔等怎敢无礼。”那三个士兵本是跃跃欲试,听了这话却都住了手,目中露出诧异之色:“你来找韩钧将军?他早不在这里了。”
玉缕慌忙道:“他被关到哪里了?难道……”心念一转,难道太妃还是不肯放过他?那个年纪略长的士兵道:“韩将军十日前就被放出去了,现在该是在城楼上守城。”说罢,他退开一步,便要放玉缕走了。有个年轻的兵士略不甘心,盯着玉缕手中的提篮不肯让步,那个年长的士兵拉了他一把,小声道:“让她走吧,韩将军是大忠臣,若无韩将军守城,现在长安不知成什么样子了。”玉缕绝地逢生,慌忙往外跑,可她跑了几步,回头见那三个兵士都目送着自己,虽然咽口水,却一步不动,心中忽生怜悯,从提篮中又拿出三张饼来,递给那几个兵士,柔声道:“你们多吃点,好有力气守城。”那三个兵士未想到她竟能如此,一时面面相觑,都说不出话来。
玉缕跑到北门城楼上,却见韩钧果然在此。她一见韩钧,本欲斥责他几句,被放出来了也不说一声白白让人担心。可见他样子,竟是须发乱糟糟的,身上铠甲胡乱搭着,双目赤红盯着城下,兀自不断发号施令,看样子他竟是被放出来解了镣铐就来城楼上了,怕是连眼也没闭过。玉缕轻轻走到他身边,将那提篮递过去,韩钧瞧也不瞧一眼,大声道:“我不饿,不是说了么城中粮草短缺,不守城的人一日一顿便可,快拿下去先分给楼下守城的将士吃。”玉缕双眼一红,小声道:“这是我做的。”
韩钧回头见是她,倒有些诧异:“你怎么来了?”玉缕见他一副迷糊样子,又是好气又是心酸:“担心你在大牢里没吃的,你倒好,被放出来也不回去传个信。”韩钧一拍脑袋:“是我忘了,快传信回去,别让王府的人担心。”泪水在玉缕的眼眶中一滚,她原本厌恶这个莽撞的汉子,可这些时日相处,她慢慢转变了看法,颇是敬重他的人品,此时柔声道;“你放心,我会传话回去。”韩钧点点头,又转身去布置守城的大计,竟是不带半点儿女情长。
玉缕在他身旁伫立半晌,默默地提了食篮下去,将做好的饼都分给了守城的将士。等她做完一切回到城头上,却见韩钧正厉色问一旁的校尉:“信送出去也有十日了,怎么南阳王还没有来?”
那校尉支支吾吾说不清楚,韩钧越发震怒:“贻误军机,重责四十。”玉缕识得那校尉过去是在府里侍候的书童秋生,忙道:“且慢,秋生是个胆小的人,不会敢做这等事,只怕是有什么隐情。”韩钧听她插话,倒是一愣,却没有驳斥她的话,虎目转向秋生:“果真?”
秋生望了望玉缕,又有些胆寒地瞧了瞧身后的众人,面色变幻,却不敢透露实情。韩钧耐不得烦,可玉缕却心知有异,忙道:“秋生,你娘亲在府里病了,让你回去看看。”秋生猛地抬头,惊道:“真的吗?”
韩钧还想说什么,却被玉缕制止:“百善孝为先,让他回去在娘亲面前进了孝,我再送他来你军中领罚。”韩钧又是一愣,看了看她,倒真的点头默许了。陈垣等人见了,都暗暗好笑,瞧着玉缕姗姗而去的背影,其他兵士们更有“玉缕姑娘”的议论声夹杂而来,韩钧面色有些发红,向他们扫了一眼,众将士都捂了嘴,低头闷笑不止。
到了天色擦黑的时候,玉缕竟又来了,她一上城楼便亲昵地对韩钧道:“韩大哥,你累了这么多日,让妾来替你梳梳头。”韩钧面红如赭,刚说了半句:“大敌当前……”话还没说完,便被陈垣等人嘻嘻哈哈地推了进了城楼左侧的耳室,这本是个值守的军士们用来休息的地方。
“都十来日没歇息了,快好好歇歇,总还有我们在呢……”“大敌当前也不耽误洞房花烛啊,哈哈哈。”众将都是粗犷的人,一时间倒是说得直白。玉缕面色微红,目中却沉静如水。等韩钧进了屋,两人正面相对,韩钧刚踌躇局促不已,却听玉缕冷声道:“所有的信都没有送出去,元祁命人拦了所有去往上邽的快马。”韩钧愤怒难当,霍然站起身来,便要去找他拼命:“国难当头,他想做什么?”玉缕拉住了他,沉声道:“你若去找他,他定不会承认,只怕……太妃娘娘也会向着他。如今之计,只有我去。”“你?”韩钧不敢置信地盯着她。
玉缕略觉不自然,踌躇一瞬,说出实情:“其实我也想不到这么多,我带了秋生回去,他看到了他娘仍然不敢说出实情。还是绮罗姑娘看到城中羽林军到处搜捕,又拦着往西的车马,才猜到是元祁弄鬼,结果一诈问秋生便认了。”
“绮罗回来了?”韩钧神情略有些不自然。
“让绮罗姑娘去找王爷吧。”玉缕还以为他为了当日事,对绮罗心有芥蒂,忙说道:“绮罗姑娘真的不是石逆的探子,她很后悔没有把金虎符给王爷的事,但她当日是受秦老夫人之托,并不是故意为之。如今洛阳大乱,石虎做了皇帝,她还是回了长安来,她是真心为了王爷的。”
韩钧罕见的沉默了片刻,侧头想了想,从腰上取下出城的令牌,说道:“好,这是羽林军的令牌,元祁防我至甚,也只给了我这一枚。你把这个给她,即刻安排快马,送她出城。”
玉缕瞒着王府众人,把绮罗送出了城,又将羽林军的令牌系在她腰间,仍觉不放心,轻声道:“姑娘,让我陪你一同去上邽。”绮罗摇头道:“王府中的情形之复杂,只怕远出你我意料之外。我悄悄住了这些时日,所见的这些事你也知道了。若你随我同去,韩钧一人在城头守着,我怕后院起火都没人告知他一声。”玉缕细想也觉心惊,手也有些发抖:“真到了这样的地步?”
“如今人心浮动,府里的人形形色色,来路也杂,都不知道打的什么主意。我走之后,你要记得,任何人的话都不能全信,尤其是宫里的传话。”绮罗反握住她的手,察觉她手心冰凉,又安慰道:“到上邽快马五日便能往返,只要能让他回来,一切都会度过。就这几日最是难熬,你要沉住气。”
玉缕点了点头,认真道:“姑娘放心,我会陪着韩钧等到姑娘和王爷归来那日。”绮罗朝她微微一笑,一扬马鞭,头也不回地向西疾驰而去。
绮罗在去往上邽的路上,却不知刘胤此时已在归往长安的途中。长信宫内,陈太妃闻信极是震怒,险要将宫人正在为她描妆的胭脂玉盒摔碎,偏偏元祁离的近,一伸手便接过玉盒,接过笔来替她描眉:“娘娘先别忙生气,贫道送信让南阳王回来是有缘由的。”
陈太妃面色不善:“本宫费了多大的工夫将那个碍手碍脚的人弄到上邽去,你倒好,轻飘飘一句话就给弄回来了。今日你若不说个明白,本宫就罢了你的中郎将,还是给我滚回去做你的游方道士。”
元祁没想到陈太妃竟如此震怒,忙道:“此事真有缘由,三日前,贫道夜观天象,发觉了一件天大的祸事……”他说着凑近陈太妃耳边,密密细语起来。一旁侍候的宫人都眼观鼻,鼻观心,大气都不敢透,还是芙蓉警醒,挥了挥手让侍候的宫人都退下去,自己有心去听,可元祁声音极小,果真是法不传六耳。
陈太妃听过他的话,却皱起了眉头:“天象果然如此?只是此事若是传出去,天家的脸面何存?”
元祁将铜镜置于她面前,陈太妃揽镜自照,果然黛眉入鬓,入时深浅,要比几个侍妆的宫人描画好的多,不由得缓和了脸色道:“还是你手巧些。”元祁知她心意,便道:“贫道只知娘娘和圣上的性命最要紧,其他都顾不上了。如今朝野上下,最要紧之事并不只是石逆大军在外,而是满朝文武的心都向着那个人,谁真把姑母和陛下放在眼里?此计虽险,却是一石双鸟,既解长安之危,又除心腹大患!”
陈太妃心意微动,凤目一扫,却见芙蓉还侍立在朱柱旁,不由怫然不悦:“你也退下去。”芙蓉应声退下,心中却好似有千万只蚂蚁在爬,到底元祁说的是什么法子。可她关上殿门时,也隐约只听到一句:
“千真万确,贫道身家性命都是娘娘所赐,怎敢有半字欺瞒?”
等元祁一出宫门,芙蓉便去抓他衣袖,急道:,“你对太妃娘娘说了什么法子?石逆真能退军吗?”
元祁不动声色地抽出衣袖,心中略有不悦,有些厌恶地道:“贫道和太妃娘娘说的话,你怎么能打听。”
芙蓉白了他了她一眼,冷哼道:“你道谁不知你这中郎将怎么来的?”元祁知她是个泼辣性子,倒也不敢真的翻脸,忙换了笑脸道:“好姑娘,这事告诉你也无妨,只是再别传出去。”说着,便一五一十地把他的计谋说了出来。芙蓉越听越觉惊心,睁大眼睛道:“老天爷,这如何使得?南阳王可是……”元祁一把捂住了她的嘴,瞪着她道:“你嚷嚷什么!小心取了你的贱命。”芙蓉好半天才平静下来,期期艾艾地道:“这法子真的使得?”
元祁心中得意,一弹衣袖道:“等这件事大功告成,石贼既退,那个人也除掉了。贫道便是还俗做个太师怕也不差。到时候接你回府里,让你享尽荣华富贵,嘿嘿。”“你若做太师,我便要当上一品夫人。”芙蓉心花怒放,美滋滋地拉着他的手道。
“一品夫人倒是不成!到时候我至少可以尚公主。”元祁眉飞色舞,哪里注意到芙蓉变了脸色。芙蓉睁大双眼,适才入殿前他的巧言蜜语还在耳边,他明明说过,相中了她的人品容貌,等还俗了要向太妃讨要她回去做妻眷,她当时欣喜若狂,才告诉他许多太妃娘娘近日的秘事,又帮他在太后面前弄鬼。怎么他竟一出门就忘了?她咬住双唇,目中终露出一丝祈求盼望的神情。
他极是轻佻地摸了下芙蓉头上的珠花:“不过你要是成了贫道的爱姬,从此荣华富贵享之不尽喽。”他拖长了音调,迈着步子扬扬得意地走远了,他实在是太得意了,滔天富贵近在咫尺,全然不见身后呆若木鸡的芙蓉的眼中浮起的恨色。
车马粼粼,烟尘蔽日,到得天明时,长安城终于可见。刘胤阔别长安已有一年的刘胤,此时他一控缰绳,宝驹长嘶一声,稳稳立在当地。他以手搭眉,遥遥地望了一眼数十丈外的巍峨城墙,难耐心中激动,无声地叹息道,长安,终又归来了。
他身后的数十校尉皆是劲装,须臾间策马到他身边,最前一人却是心腹谢烨,他目中浮现淡淡忧色,低声问道:“王爷,既是王命召回,怎不见人来迎?”刘胤微微一怔,极目眺望,那青灰的城门果然紧闭,城头上大旗猎猎迎风,越发见萧瑟景象。他嘴唇微抿,半点不露神色:“都按孤的安排布置妥当了吗?”谢烨道:“都妥当了。”他抬起头来,却见刘胤竟再无话,心底总不踏实,还想再劝,却见刘胤一扬马鞭,竟是一马当先的向前奔去。他别无他法,只得跟了过去。
众人行到城下,那城门忽地吱呀作响,竟有数人出来,为首之人却是元祁。他本就浮浪,此时更为了炫耀,还特意脱去道袍,换了一身金丝锁子甲,但看上去总觉得衣不衬体,倒像是哪里偷来的,他身后的数人都腰系金锁带,具是将领装束,只是个个吊儿郎当,瞧着十分不成话。刘胤倒还未说什么,可谢烨等人都是久经沙场的老将,见状不免都露出轻蔑之色。元祁见到刘胤,本想给他个下马威,可到底还是有些忌惮他,面上肌肉抽了一抽,皮笑肉不笑地在马上一拱手道:“南阳王,久违了。”
刘胤的面色沉静如水,目光从他身后诸人身上扫去,也不知为甚这几个浪荡子弟人人都垂下头去,竟不敢和他对视。元祁暗骂一声无用,却向他身后看去,倒是有些意外:“南阳王只带了这几个人来?”刘胤点头道:“信上说是军情有变,大军都在路上了,孤先带人回来。如今情形如何了?”
“还好,还好,”元祁见他带的人少,顿时大喜过望,嬉笑道:“这几日石逆倒是没有动静,想来是因为天冷,快要退军了。”
他身后几个人更是骨头没有半两轻,听说只有这么几个人都松了口气,相互挤眉弄眼,谢烨看在眼里,心里狠啐了一口。“先带孤到城上看看。”刘胤淡淡道。元祁面色一僵,倒吸一口冷气,他正苦思冥想怎么推诿,却见刘胤已打马向前,头也不回地入城了。元祁抬起头来,恶狠狠地瞧着他的背影,心道,且再让你得意一日,面上到底不敢露端倪,赶忙策马追上去,在前引路。
一路上皆无人烟,长安街市竟如同死寂一片,家家门户紧闭,街上除了偶有重甲的羽林军穿梭巡逻,竟连个人影也看不到。元祁始终是有点做贼心虚的,不免偷偷觑看刘胤的神色,却见他脸色倒是泰然自若,好像并未看出什么端倪。到了城楼上,韩钧、陈垣等人见刘胤到了,都欣喜万分,韩钧更含泪跪在地上道:“王爷,末将总算把您盼来了。”
“现下情形如何?”刘胤目有忧色,向城下眺去,却见石虎的大军果然是井然有序地在城下安营扎寨,一望便布置有方。只是营门紧闭,看来元祁倒未说谎,果然是没有攻城的举措。刘胤心下稍安,吩咐道:“立刻调集城内人手,抓紧加固城墙,每门多加一倍人马值守,若石贼有异动,立刻飞马来报。”韩钧精神一振,立马领命去了。刘胤在城头发号施令,次序井然,令自出下,众将莫不拜服。元祁在旁边看着,心中嫉恨不已。
既布置妥当了一切军务,便该入宫谒见。到了宫门前,元祁道:“王爷,该下马了。”刘胤翻身下马,不经意地望了一眼宫殿黄瓦上的积雪。元祁瞧着谢烨等人,似是有所踌躇道:“依律入宫时不许配剑的。”
谢烨等人都是羽林军出身,平日里入宫哪里除过兵器?闻言都是愤怒,却见刘胤略一沉吟,开口道:“谢烨他们久在上邽屯兵,都野惯了的,浑然没个规矩,怕在宫里冲撞了宫人,就不必随我入宫了。”
元祁顿时喜道:“如此甚好。”谢烨等人虽然人数不多,但都是以一当百的好手,真要动起手来,未免难对付。谢烨等人闻言却都群情激奋道:“末将等愿追随王爷,誓不离半步。”刘胤回头扫了他们一眼,沉声道:“我意已决,尔等听命便是。宫闱重地,岂容尔等质嚣。”话说的如此重,谢烨等人哪敢违抗,众人看着刘胤随着元祁穿着宫苑回廊而去,个个面露不忿之色。刘胤既走,谢烨便是主心骨了,众人都看向谢烨,只见谢烨双目赤红,咬牙道:“走吧,还有王爷吩咐的正经事要做。”跟着元祁的那几个校尉还想阻拦他们,却哪里拦得住,三下五除二都被撂翻在地,眼睁睁地看着谢烨等人夺马而去。
大雪吹了一夜,到了快天明时才渐渐住了,但寒风刮在脸上如刀割一般。远远地瞧见了城门上挂着的气死风灯在风中瑟瑟舞动,绮罗心头这才松下一口气,慢慢放缓了缰绳,小红马长嘶一声,蓦地立蹄定住。城头上的人听到动静,便挑着羊角灯向下照望:“谁人在城下?”
绮罗仰头望向城上,声音清脆道:“我从长安来,有紧急军情要求见南阳王。”
须臾间,城头上一阵细碎的响动,守将梁守信的声音提高了几分,将信将疑道:“是何人从长安来?”绮罗怔了一下,解下大红织锦缎的斗篷,摘下面上的风纬帽,露出清秀绝伦的面容,黑亮如葡萄的眸中闪着光芒,仰头道:“梁大哥,是我。”
梁守信怔了怔,这才认出来人是谁,忙迎下城来:“原来是绮罗姑娘来了。”绮罗点点头,却不下马,问道:“南阳王在哪?”梁守信的手微微一抖,心里直犯嘀咕,赔笑道:“这个……”
“你啰嗦什么,”绮罗一眼便知他心里的小九九,恨得俏脸一板,说道:“是长安有紧急军情,韩钧让我来告诉他。”梁守信将信将疑:“你真从长安来?难道路上没有遇到王爷。”绮罗吓了一跳,勒住马缰道:“他已回长安了?”
梁守信心里隐隐觉得有些不妙:“几日前便有信使从长安来,要王爷回去。王爷接到信便上路了,这会儿怕是已经到长安了。”绮罗身子微晃,险些从马上栽了下来,幸好梁守信离得近,一把扶住了她,却见她面色煞白,目中寒星微芒,却是透着几分寒气的:“那来使是如何传信?”梁守信不敢造次,老实道:“只说是陛下思念王爷,急召王爷回宫谒见。”绮罗心里存了一丝渺茫的希望,追问道:“他带了多少人马回去?”
见她神情若此,梁守信紧张的全身都有些麻木,舌头打结:“只带了骁骑营二十八骑。”绮罗面色惨白:“糟了。”梁守信焦灼万分:“到底是怎么回事?”绮罗也顾不得许多,简洁扼要的三言两语便说完了这段时日长安被围困的情形,以及韩钧托她出来报信之事。梁守信一头雾水:“既然要召王爷回去,当是要让他守城,还有什么危险不成。”
绮罗心急如焚,说话便口不择言,顾不得许多避讳:“梁大哥,你们着实糊涂!若是真心让他守城,为何不告知实情,他只带二十八骑回去,又拿什么守城?”她见梁守信似懂非懂,干脆直接道:“那元祁是个不学无术的游方道士,十足的奸诈小人,好不容易夺的大权在握,怎会白白拱手于人。他……他这样冒失回去,定然凶多吉少!”梁守信气的发蒙,怒道:“这胆大包天的狗贼,让爷回去取了他的狗命。”
绮罗目光一闪,咬牙道:“我马上赶回去,也许还来得及阻止他。”梁守信忙道:“你从长安来,已经奔波几日,这番再赶回去哪里受得住?不如让我去。”绮罗面色煞白,摇头道:“梁大哥,我一人回去也不知能否赶上,但长安的危难还须你来救援。元祁那狗道士恐怕不怀好意,长安百姓手无寸铁,如何能抵?”梁守信如梦初醒,大声道:“我这就回去点校人马,回长安救援。”绮罗点了点头:“那就有劳梁大哥了。”说罢掉转马头,便欲赶路。
梁守信拉住她道:“绮罗姑娘,末将这匹坐骑虽然比不上追风、赤鬃,却也是日行千里、夜行八百的一匹良驹,你骑它回去吧。”绮罗低头看了一眼,只见自己所骑的小红马几日疾驰,已然是惫懒至极,恐怕真的不易再行疾奔。她便与梁守信换了坐骑,却说那小红马也似是通人性的,知道要与主人分开,当下扬起前蹄,打了几个响鼻。绮罗摸了摸小红马的鬃毛,轻声道:“小红马,暂时与你分别几日,我们在长安再见吧。”小红马嘶鸣几声,当真好似听懂了一般。
两人当下分离,绮罗一扬马鞭,已是昂首向南疾驰而去。望着扬起的沙尘,目送红衣背影,梁守信忍不住轻叹一声:“真乃奇女子。”一旁的校尉没有听清,凑近道:“将军说什么?”梁守信调转马头:“走吧,回城调兵,去救南阳王。”
陈太妃只在长信宫隔着珠帘遥遥见了刘胤一面,她手里抱着一岁大的皇帝,声音清冷如玉:“皇叔连日赶路辛苦,王府也未修缮,哀家让仙长在宫内为皇叔安排了一处住处。”元祁在旁赔笑道:“贫道都安排妥当了,就在西苑的漪澜堂。”陈太妃点头道:“漪澜堂是个清净的所在,那一片宫掖房屋都是阔大,元祁也算有心。皇叔可有什么吩咐,尽管向仙长提。”
刘胤抬头道:“如今非常之时,臣就住在城上便是。”陈太妃皱眉:“这如何使得,皇叔千金之躯,岂能和那帮粗汉一样?”刘胤坚持道:“军情瞬息万变,在城头上指挥更加得宜。”元祁亦劝道:“娘娘和圣上都甚思念皇叔,今日且在宫中用膳,用完了贫道再送王爷去城头安顿。”陈太妃随即反应过来,道:“甚是,今日宫宴已布好,皇叔勿要推辞。”
宫宴甚是奢华,金碗玉箸,珍馐满盘,一时也不在话下。刘胤提箸看了一眼,心中便有不悦,陈太妃望着他笑道:“这菜式不和皇叔胃口?哀家再让御膳房重新做来。”刘胤道:“不必。将士辛苦守城,已无粮饷,臣见这琳琅满目,却有些用之不下。”陈太妃面色一僵,尴尬道:“皇叔一片爱民之心。”
饭菜不香,这宴席开得甚是沉闷。陈太妃怕他挑理,索性连歌舞都免了,干脆吃了顿闷饭。好不容易用完了饭菜,陈太妃便想回去,却见元祁对自己使眼色,心知那事还没有妥当,只得捺着性子对刘胤道:“皇叔还有什么要求,尽管提。”
刘胤低头略一沉思,说道:“一别年余,臣甚是思念陛下,想近处看一眼圣颜。”陈太妃心中一慌,她本就有鬼,虽不愿意,却也无法驳回,只得命宫人挑起帘子来。刘胤抬头望去,皇帝长高了许多,虽然抱在陈太妃手里,可一双黑漆漆的眼珠骨碌直转,见到刘胤,顿时露出一个极灿烂的笑容,胖嘟嘟的小手拼命往前伸,口中咿咿呀呀地喊着什么。陈太妃也未想到皇帝竟会这样,一时有些措手不及,尴尬地笑道:“皇帝好像认出了皇叔。”刘胤嘴角含笑,伸手道:“可让臣抱抱陛下否?”陈太妃心不甘情不愿,但也无法拒绝,只得让内侍将皇帝递过去,口中兀自道:“皇帝还小,别弄脏了皇叔的衣裳。”
说来也怪,皇帝抱在刘胤手里,竟然反常的不哭也不闹,他睁大了眼睛瞧着刘胤,手指含在口中,竟然咯咯地笑出声来。刘胤见状眼眶忽有湿润,想起少年时也曾抱过刘熙、阿霖兄妹俩,这孩子的脸孔与刘熙惊人的相似,一般的童稚可爱,竟如昨日之事。那厢陈太妃重重地咳嗽几声,便将他从遐思中唤回,他将皇帝递还给内侍,便见元祁与陈太妃交换了个眼色,元祁谄笑道:“王爷,贫道先带你去住处安歇?”
这一夜雪下得极大,雪珠子又密又急的打在窗纸上,宫人早早地便撤了火烛,殿内都是冷寂一片。睡到夜里,忽然听得殿外似有霍霍步声,刘胤本就眠浅,顿时醒了过来,伸手便去摸枕边的佩剑,却摸了个空。容不得他多想,却见殿门霍然便开了,却是一个女子急急冲了进来,轻声道:“王爷快走。”刘胤一怔,却见那女子约莫三十余岁的年纪,身量高挑,衣饰倒很平常,面上蒙着面纱,倒是瞧不出是什么来头。那女子越发着急,慌道:“王爷休要迟疑,那元祁道士今夜便要捉拿王爷送到城外去献给石贼。”
刘胤倏然一惊:“你是何人?”那女子情急之下,一把扯下面纱:“王爷,是我。”那女子面容清秀,眼角已有浅浅皱纹,腮边有颗胭脂痣,却是宫人宋氏。刘胤一怔:“怎会是你?”宋氏道:“妾来不及向王爷解释许多,妾有个侄女儿在太妃娘娘身边侍候,无意听到了那道士与太妃的密谋,得知他们密谋要擒住王爷献给石逆的阴谋,这才来通知王爷。”乍听起来不可置信,可只需细细思量,便知是不无可能的。
明明是数九寒冬,刘胤背上却冷汗透衫,立刻站起来道:“孤这就去调集人马。”
“王爷请慢,”宋氏急道,“如今宫门紧锁,元祁道士已带人入宫来了,此时王爷还有什么人马可以调集,还是赶紧躲藏起来才是道理。”刘胤向外望去,果然远处的宫门内已经有了星星点点的火光,怕正是元祁的人在路上了。
“王爷,宫内已无安全的所在,不如先躲到妾的宫中去吧。”宋氏哀求道,“妾所住的地方虽偏,却胜过此处。”
“那岂不是连累于你。”刘胤皱眉道。
“妾能救王爷,便是救了长安全城百姓,如何能说是连累?”宋氏面上划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红晕。耳听得外面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两人对望一眼,再无多话,匆匆便从后殿穿过回廊,向宋氏所居住的暖阁而去。
刘胤前脚刚走,元祁后脚便领着数十亲兵搜到漪澜堂。此时众手中明火执仗,映得室内通明。元祁一抹床褥,还尚温热,他面色顿时变了:“让他跑了,赶紧搜宫。”他身后的亲信们忙领命出去,急吼吼的到处搜罗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