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破阵子
未央宫以西,以偌大的太液池为界,有一条长长的翠堤,隔开了一片连绵的水域。这片湖泊本是太液池上游的水渠,日经积攒,渐成一大片水泽,与太液池交相辉映,宛若两块玉璧一般,一大一小煞是明澄好看。在这片水域以西,对岸的竹林繁茂处还有一排破旧而废弃的宫苑。前朝永始年间,汉成帝为宠妃在此修建了逍游宫、飞行殿,又在湖上修了一座华丽无比的合舟宫。如今前朝繁华早随烟尘去,到汉末时,这片湖水日渐干涸,通行多有不便,于是对岸的几座繁华的殿阁也逐渐废弃了下来。
时光辗转,已逾数百载岁月,不知何时起水田渐多,雨水充足,太液以西的这一片俾蓄上游水源,逐渐开合。羊皇后刚入未央宫时,曾命宫人在湖中筑了阁楼五楹,恰能通舟,又唤之为影湖。只可惜羊皇后年寿不祚,那湖上阁楼还未建好,她便已病薨,再后来迁都上邽,这影湖旁的浩大工程便彻底停滞了下来,成了一片废弃的宫室。宋氏如今就居住在这边偏僻的宫阁内,虽然清净,时日久了,便也习惯了。
宋氏所居的西暖阁挨着太液池边,本是一处清净又荒凉的所在,一到冬日,宫内也没有装地龙,越发潮湿寒冷。宫人们早早地便闭了殿阁,只在宫里生着炭盆,也难减室内的潮湿氤氲。拍门声震耳欲聋,宋氏贴身的侍女堇珠起身开门,只见外面却是元祁的亲信冯奂亲自带人搜宫。堇珠强耐住镇定,说道:“冯将军簧夜而入意欲何为?”
冯奂怎会把她放在眼里,他一瞪三角眼,一把推开了堇珠,粗声道:“给我搜。”众侍卫顿时冲进殿去,将柜篓翻得一团混乱,外面三间殿阁不过一会儿就搜过了,只剩最内一间卧室大门紧闭,而堇珠就站在那扇紧闭的门前,面色已是煞白。
“你让开。”冯奂没好气地道。
“宋娘娘和小公主已经安歇了,”堇珠虽然心里害怕到极致,却不肯示弱,“怎能让这些粗鄙的外男入她的寝宫。”
“她算得上哪门子娘娘?不过是贵人面前一条狗而已,”冯奂轻嗤一声,不屑道,“去把门打开。”
堇珠双手死死把住门框,却是半步不移。
冯奂面色陡厉,手便向腰间佩刀摸去,便在此时,那房门忽然从内开了,里面竟然姗姗的转出个人来,那人秀目一挑,面似严霜:“冯将军这是定要闯我的寝宫了?”冯奂脸上一僵,他倒是第一次见到这位宋良人,过去只知是卜后身边的侍女出身,想不到竟这样年轻,又颇有几分姿色的。
此刻宋良人妆容已洗尽,只披着薄薄一件轻纱,香肩微露,分明是才睡起的。冯奂眸中色光一转,不由得在她身上不住打量起来。堇珠恼道:“将军休要无礼,这位可是宋娘娘。”
“她算哪门子的娘娘,”冯央一把推开了她,手却不安分的抚上了宋良人的香肩。宋良人面上的恼色一闪而过,可冯央色心既起,怎会放过她,一手早已箍紧了她的纤腰,笑道:“听说你还没服侍过先帝?那怎么养育小公主?本将军便教你知知人事,如何?”
宋良人本是恼恨异常,可忽地听到内屋里轻有动静,她念头一转,心中已闪过无数念头,面上转了一副欲拒还迎的神情,伸出藕臂拦住了冯央的脖子,媚笑道:“这么多人,妾可觉得羞人。”
冯央笑道:“美人说的是啊。”说罢一挥手,对身后人道,“你们都去别处搜罗。”他身后副将为难道,“将军,这可是中郎将的口谕。”冯央是色中饿鬼,哪里听得进去,不耐烦道,“就按本将军说的办。”其他人不敢多言,只得散去了。冯央一把抱起宋氏,把她放在桌上,笑道,“美人,这下可让我如意了吧。”
约略过了半个时辰,冯央顺遂心意,穿上衣衫心满意足地离开了此处。堇珠又羞又怕,此时方敢过来扶起宋氏,小声道:“娘娘,奴婢侍候您更衣吧。”宋氏面上口脂横乱,一张俏脸上残粉晕散开来,便显出几分颓老,她无精神的摆摆手,低声道:“去请南阳王出来。”堇珠含泪应了,不多时。从后屋里刘胤出来,他一直心神不宁,直到此时见到外间情景,才明白发生了什么。看着满地衣衫狼藉,刘胤勃然大怒道:“是谁?”
宋氏坐在地上,臻首深深地埋在两膝间,低声道:“那些人不会再来搜了,王爷速速离去吧。”
刘胤怒气难挨:“可是元祁那狗贼?”堇珠以手掩口,双目通红,珠泪涟涟。宋氏轻声道:“这是奴婢心甘情愿的。王爷休要节外生枝,还是速速离去要紧。”
刘胤惊怒唤道:“宋良人!”
堇珠小声悲戚着劝道:“王爷,娘娘一片苦心都是为了您。这委屈她都受了,您若再不走,就真对不住我们娘娘了。”
刘胤低头望了望宋氏,却见她神情惨淡,好似魂不守舍。他想了想,一跺足,便往外走。
走到门外,忽听宋氏极低的声音道:“王爷,您能叫一声我的名字吗?”
“唔?”刘胤转过头来,只见她低着头,看不清她面上神色。
过了良久,宋氏低低道:“我叫芜香。”
“芜香。”刘胤唤了一声,只觉这名字颇有几分熟悉,只是记不起哪里听过。
宋氏的声气似哭非哭,似笑非笑,喃喃地道:“您终于叫了我的名字。”
等到冯央匆匆赶到调兵的朱阁时,只见元祁满脸的不耐烦之色,一望到他便厉声斥责道:“人搜到没有。”冯央面上一僵,赔笑道:“末将都搜过了,没有找到南阳王。”严禹瞧了一眼冯央的裤腰带,嗤笑道:“冯统领是去哪搜宫了?”元祁上下打量,只见冯央腰带未系,面上还有口脂污迹,心中气恨,知道这些人都是靠不住的。可长安宫室连绵数十里,殿阁屋舍足有千余间,又岂是一时半刻能够搜完的,眼见着天际渐渐翻了鱼肚白,他便显然焦虑不安起来。
严禹离得甚近,低声道:“您与天王约好的时辰可快要到了。”元祁面色越发难看,他与石虎约定好天亮之前便要送人过去,现下天色已渐明,却找不到刘胤,如何向石虎交代?他目中闪过一声狠厉之色,恶狠狠地望了一眼未央宫的方向。
夜幕低垂,城外石虎的中军帐内灯火亦是通明。石虎端坐在正中宝榻上,身后众将森严而列,人人面露凛然之色。却听城头上鼓声敲了两通,石虎神色一变,一双虎目炯炯有神地望向了军帐外。片刻之间,便有几个斥候疾奔过来,高声道:“天王,里面有人出来了。”
“与我备马。”石虎神情一凛,顿时站起身来。郭殷低声道:天王,小心有诈,不如末将先去看个究竟。”石虎大笑道:“那元祁小儿,只有鼠胆罢了,敢闹出什么花样。”说罢大步迈出帐去,翻身上马,已是一马当先地冲了出去。
到了城下,灯火却稀。远山好似笼罩在一片低垂的铅云中,四下里黑霭沉沉,看不分明。石虎目力极好,远远便瞧见那城门洞开,出来了一行人来。正中打马之人,一身道袍未除,正是元祁。他倒未想到石虎竟就等在地,顿时下马叩拜,口中连连道:“天王万安。”
石虎却只一点头,目光便转到他身后,却是愣住,只见诸校尉簇拥着一匹枣红马,那马上竟是坐着一个女子,凤袍在身,怀里抱着一个孩子,虽然低着头,小声的啜泣着,却依稀半面能见容色俱佳。元祁顺着他的目光瞧过去,赔笑道:“天王,这是我们太妃娘娘和小皇上了。”
“嗯,”石虎嗯了一声,目光却未从陈太妃身上挪开,“怎么刘胤没来?”
元祁面露难色,小声讲了寻不到刘胤的经过,他见石虎面色平淡,心中越发惊恐,说道:“天王勿恼,贫道已命人封闭宫门,阖宫搜索,想来他插翅也飞不到天上去。因怕天王等得心焦,特送了太妃娘娘和小皇帝特来为质。”
他话音刚落,陈太妃便猛地抬起头来,啐他道:“你这狗道,本宫待你不薄。你竟然将本宫和陛下送来敌营!”元祁以手拭面,却不瞧她,只望着石虎的方向道:“贫道久为天王部属,一片忠心只向天王。”
“你做得很好,”石虎似笑非笑地瞥了他一眼,目光又转到陈太妃身上:“太妃也不须着恼,元祁乃我大赵国师佛图澄的弟子,自是一片忠心向我大赵。明日城下相见,若是刘胤乖乖出城投降,朕就放你和你儿子回去。”元祁亦道:“娘娘,天王是言出必践之人。只要南阳王投降,定会放娘娘和陛下回去。请娘娘体谅贫道的苦心。”
陈太妃泪流满面,手指着元祁直打战,她本想呵斥他几句,可一想到自己和儿子已经落到敌人手里,无论如何也硬气不起来了,一颗心懊悔万分,只恨不听刘胤的守城之言,竟然信了元祁的鬼话。
元祁望了望石虎,巴结道:“天王,贫道这就回城去,继续搜寻刘胤,就算拆了宫城也要把他翻出来。”谁知石虎却道,“你不用回去了,就随着太妃留下来,朕自有安排。”元祁眨了眨眼看向石虎,好似没听明白他话里的意思。可石虎哪里会把他放在眼里,早已拂袖去了。
望着石虎的背影,陈太妃骨头倒硬,见状冷笑道:“你们这些妖道妖僧,和尚不是和尚,道士不是道士,你以为他真把你当忠臣?他也信不过你。”元祁大是光火,他冷哼一声,转过头去,目色阴沉地盯着了路边的丛生的荆棘。
北地萧瑟,到得冬日时,叶落枝枯,更无什么风景可看。除却丘陵起伏,远山蒙烟,眼前景致的变化也平淡得紧,绮罗几日未眠,本已疲惫至极,在马上纵是奔驰急驱,也忍不住双目微阖,竟是在马上打起盹来。好在梁守信的宝驹果真是神力无比,千里奔驰如履平地一般,一日一夜后,绮罗昏昏沉沉地抬起头来,却见长安巍峨又灰沉的城墙已真在眼前了。她顿时精神一振,从马鞍下摸出一个酒囊——常年沙场征战之人多会在马上备酒驱寒,这酒囊也是梁守信的。
她拔开壶塞饮了几口,酒倒真是好酒,却不是长安的高粱酒,而是西域酿的葡萄酒,这酒甘甜解渴,一路上奔波辛苦,她已然喝了快有半囊了。等她解了渴,便摘去了纬帽,便向城头探头探脑的兵士们扬了扬手中的令牌。
谁知城上的人看了令牌,却未开门,反而交头接耳的嘀咕了几句,瞧向她的目光颇不友善。绮罗有些心慌,大声道:“这是元天师的令牌,你们不认得吗?还不速速开门!”那守城的人越发神情严肃,竟然有数人冲下城来,将她团团围住,厉声道:“你是何人?”绮罗瞧见这些人都甚面生,不免有些心慌,策马后退几步,结结巴巴地道:“我……我是……”说话间,她眼角余光已瞥向了外围,却是想夺路而逃。那领首之人是陈垣,他本就不认识绮罗,此时当下生疑,厉声道:“将她抓起来。”
话音刚落,却听身后有人道:“住手,那不是梁大哥的宝驹吗?”绮罗闻声大喜,冲着那人大声唤道:“韩大哥,是我回来了。”韩钧遥遥地策马过来,见是绮罗,倒有几分意外:“你竟又赶回来了?”绮罗顾不得解释,急道:“刘胤在哪里?”
韩钧道:“王爷昨日就到了,眼下正在宫中。”“他在宫里?”绮罗似有不信:“元祁没有为难他?”陈垣在旁嘴唇微动,却没有接话。韩钧面色不变,只道:“正是。”绮罗心头一宽,跃下马来,拍了拍双膝,却觉两股发酸,但她犹自笑道:“他没事就好,可担心坏我了,一天都没敢下马。”
陈垣目色微变,打量着她迟疑道:“这就是绮罗姑娘?你从上邽赶回来,一千多里路,只一天便到了?”绮罗毫不在意,拍了拍飞影的头,夸赞道:“梁大哥的飞影果真是宝驹,十分得力。”陈垣双唇一动,肃然而生敬意:“姑娘一片赤心,真真让人感动。”韩钧似有愧色,左右环顾,却不敢与绮罗目光相接。绮罗陡然生疑,停住了脚步:“南阳王到底在哪?”陈垣望了韩钧一眼,忽然双膝跪下道:“末将不敢欺瞒姑娘,王爷此刻已不再城中。”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绮罗手中马鞭掉在地上,一瞬间,她的心好似被抽空了。
韩钧长叹一声,扭头不语。陈垣虎目含泪,叩泣道:“昨夜元祁那奸道,竟然绑缚了太妃与陛下去石虎营中投降,王爷在宫中躲藏,好不容易才与我等联系上。今日我等刚刚换了长安城防,便见石贼将我大汉的天子和太妃娘娘退到阵前叫骂,言辞叫骂,要挟王爷出城换人。”
绮罗有些发晕,险些一跤栽倒:“他真就去换人了?”韩钧点了点头,神情惨淡,告知以实言:“如今城内都老弱之辈,那奸道竟将城中精锐尽数带出。城中已无人可守城,危在旦夕。而兴义王、晋王的援军都还在路上,王爷定策,他出城去降,拖延石逆。我等苦求,却惹王爷发怒,把我等都支到城北,接应兴义王、晋王的援军。”
陈垣见绮罗面色惨白,心中越发不忍,指了指城南的方向,轻声道:“姑娘此刻赶去,兴许还能见到王爷。我等在王爷面前都立下军状,不可离开城门半步。”绮罗哪里还等他说完,早已跃上马背,向城南飞奔而去。
长安城外,一片沙石地。
石虎一夜未睡,竟仍是神采奕奕。此刻他手中握着长戟,正仰头打量着这座数百年的巍峨城墙,秦时阿房宫,汉时未央殿,都深锁在高耸入云的厚重青石城墙中,他好像一闭眼就能想象到长安的宫掖,仿佛铺着万道霞光——虽然那还是在他是个少年的时候,曾经跟随叔父石勒遥遥的入宫拜谒过一次从前的天子。
一别十五载,他终于又回到了长安。这是他离长安最近的一次了,亦是以一种胜利者的姿态来到这里。此刻他唇边带着一抹心满意足的笑意,深沉如鹰的目光随意的从大帐前的陈太妃母子身上瞥过,心底发出一声不屑的冷笑。
而昔日长安城的主人——陈太妃正怀抱着自己年仅一岁有余的儿子,心底的极度恐惧制使她泪流满面,华丽又轻薄的衣衫上并不能御寒,折腾到现在更是沾满尘土,再无半点往日华彩,而她整个人虽然强撑着站立,却控制不住地瑟瑟发抖。
“太妃务惊,”石虎漫不经心地道,“只要你们皇叔肯出城换人,朕就放你和你的皇儿回去。”陈太妃嘴唇哆嗦,“天……天王饶命……若是刘……胤不肯……又……又要如何?”
石虎冷冷一哼,却不说话,只将手中的长戟轻轻往前一投,便立在沙地上已没入半尺。陈太妃见状吓得发抖,偏偏一旁的元祁还要讨好石虎:“天王圣明,若是刘胤出降,也大可不必将太妃母子送回去。”陈太妃本已肝胆俱裂,听到这话更是心急如焚,骂道:“元祁,你这狗贼,竟这般忘恩负义。”
元祁怎会理她,此刻所有的心思都在如何讨好石虎,一门心思要换一个长安郡王来做,对于陈太妃的谩骂之词更是权当充耳不闻的,还说道:“天王莫瞧太妃糊涂的紧,其实还是薄有几分姿色的,过去长安城中说貂蝉倾国貌,不如陈家并蒂花。说的便是陈家的两位闺秀有倾国倾城之貌。”陈太妃的容貌不俗,石虎不由刻意多看了几眼。此刻他还未说话,却见那中军帐后忽然转出一个人一骑,那马上的却是个身材高挑的艳丽女子,狐裘风帽下露出巴掌大的一张俏脸,此刻面上却带着三分似笑非笑的意味,嗔道:“谁有倾国倾城之貌,臣妾也想见识见识?”
石虎闻声回头,大笑道:“爱妃来了。”那女子一丢马鞭,利落地跃下马来,笑着倚入他怀中:“臣妾听闻天王即将攻克长安,也盼着能与天王秉辔入城一游。”石虎心中极适,再不理陈太妃等人,只笑拦着她的肩道:“那就如爱妃所愿。”那女子似笑非笑的回头瞥了元祁一眼,好像能看穿他心底最隐蔽的妄想。元祁慌忙垂下头去,肃肃然若惊弓之鸟,心中暗想,听闻石虎有个爱妃郑氏,宠冠六宫,想不到竟然是她。
城头上依旧静默如初,郑樱桃在石虎耳边轻言了几句,石虎挥挥手,厉色道:“将她们推到阵前。”
兵士推攘着陈太妃母子到箭阵前,千万支利箭正对着她们母子两人,箭头冰冷铮亮。陈太妃早已吓得肝胆俱裂,委顿在地,再也站不起来。此时阵前将士俱都让开,偌大的山地正中最醒目的便是陈太妃母子。城头上的人早已瞭望到城下的状况,仍是没有动静。石虎冷笑一声,指了指传令官。
须臾间,阵旁鼓点如雷声一般,急促打在每一个人心间。石虎道:“三通鼓后,若刘胤还不出城换人,便射杀陈氏母子。”
鼓声骤停,传令官高声向城头上通传了石虎的谕令,城头上果然有了骚动。石虎笑着瞥了瞥郑樱桃,赞誉道:“还是爱妃聪慧。”郑樱桃以袖掩面,娇嗔道:“臣妾哪懂什么军国大事,只是猜想那刘胤是个沽名钓誉之人,断断不会坐视陈太妃母子被射杀在长安城下。”石虎含笑道:“若是刘胤还是怕死,不肯出来,爱妃以为如何?”
“陛下一言九鼎,岂可食言?”郑樱桃媚眼如丝,只是瞥到陈太妃的余光却是冰冷的,“到时候天王立威天下,又何尝不是一件好事。”
“唔。”石虎不置可否,手却不经意地在她肩上轻轻拍了拍:“爱妃英武果断,倒不输于男子。”郑樱桃心里一跳,颇有几分不安地转目看了看身旁的人,却见他面色平静,好像当真只是一句戏言。
鼓声敲了一通,声声如敲在心上。元祁偷偷抬眼去望陈太妃,却见陈太妃抱着皇帝,僵若木鸡一样,就是这样狼狈的样子,瞧起来倒仍是很美的。元祁心里不免有些惋惜,差一点便可以将陈太妃进献给石虎了,他瞧着石虎的神色,分明对陈太妃的姿色也是属意的。只是时机不巧,怎么郑妃这个节骨眼来了?想到这里,他的目光不自觉的瞥向了偎依在石虎怀里的郑妃,心里更如打鼓一般,暗自想到:“当年的事,她还记得否?”
第二通鼓声响起时,陈太妃终于吓得晕厥过去,整个人伏在沙地上,竟如死虫一般。而年仅一岁的皇帝死死地抓住母亲的衣襟,哇哇大哭起来。郭殷虽然是久经沙场心如铁石之人,听闻这撕心裂肺的啼哭声也忍不住动容,迈步便想过去抱开皇帝,却被石虎挥手制止。他随即明白过来,这孩童的哭声倒比鼓声更尖利刺耳,在空旷的沙地上传开来,胜过十万精兵。
就在众人都悄然叹气之时,第三通鼓声很快如急雨般又响起了。鼓声冰冷无情,不带半点温度,只是人人听来,都觉得比前两通更急促了些。郑樱桃的目光不自觉的瞥到了阵前的陈太妃身上,心中暗暗思索前事,暗道果真是有几分像的,适才一瞥倒差点晃了眼。自从在宫中翻出那幅画像,她当机立断便赶来长安,果真是没错的。只是她心底始终惴惴,回忆适才自己的言行,暗想究竟他有没有对自己起疑。正胡思乱想间,却感觉到石虎的胳膊一动,好似有所震动。她忙抬头望去,这一眼却让她震惊至极。
那封闭已久的长安城门竟然缓缓而开,沉重的石板移动的声音粗嘎尖利,一时间,竟连鼓声也掩住了。
长安城东西宽十六里,一百零八坊分布其中,正中一条朱雀御道贯穿南北,足足二十里长。平日里这条道路也未觉得有多遥远,可此刻绮罗在御道上策马狂奔,竟觉得眼前的青石路绵延不到头,而那巍峨高耸的太极门仍迟迟不见。穿过内郭城的明德门,终于能看到太极门的影子了,而她远远望见,那城门正缓缓合上,一个再熟悉不过的身影正从那门中策马跃出——背影笔直,如一枝青松。那一瞬时,她的心都要跃出腔外,一句高呼已从喉间几乎是撕心裂肺地喊出:“刘胤,等我。”
只一人一骑,从城门中缓缓而出。可万千人的目光都聚集在他身上。石虎心中最是急切,而郑樱桃更是早已看得清爽,那马上之人竟真是南阳王刘胤。
刘胤策马而来,却不望石虎一眼,而是先至阵前的陈太妃母子身边。皇帝平躺在地,哭的已是声嘶力竭。刘胤跳下马来,先将皇帝抱起,搂在怀里抚了抚他的额发,轻声道,“陛下不怕。”皇帝睁大了葡桃一样的眼睛,呀呀含混道:“皇……皇叔……”刘胤鼻尖一酸,将他紧紧搂住,不舍放开。
陈太妃此刻幽幽转醒,几乎不敢相信双眼,她拼尽力气,爬到刘胤膝下,低声道““皇……皇叔……都是我的错……”刘胤偏过头去,却不望她一眼。陈太妃心中又悔又怕,见到刘胤如见到救命稻草一般,怎肯轻易松手,双手更是死死抓住他的袍衫。刘胤怀中的皇帝瞧见母亲,又是大哭起来。刘胤心头一软,将孩子递还给了陈太妃。
石虎瞧得清爽,便坐在马上,以马鞭遥遥指着刘胤道,神色是极倨傲的:“你便是刘俭之?”
刘胤不疾不徐地回转头,神色却十分镇定,见众人过来,便问道:“你便是石季龙?”
两人沙场交遇数次,却从未这般临近过,此刻石虎方看清刘胤的面容,却见他身形并不如何高大,只着一件青袍,以白玉冠发束,越发显得佼佼倬然。石虎心底不禁暗道果然是个英雄人物,倒起了几分惺惺相惜之意。
刘胤的目光从他身上略过,扫过跟在他身后的众人,除了看到郑樱桃时微有诧异外,其他石虎身边的大将多有面熟。这些人虽是石虎部旧,却大多都在沙场上与刘胤交过手。在他积威之下,此时见他望来,都不由得低下头去,却短了几分气势。
石虎心中不悦,吩咐道“绑起来。”几个将领稍有犹疑,郭殷等人自持身份,谁都不愿意动手。石虎斜睨着他,倒是瞧他动静。却见元祁拿着绳索凑近来,狐假虎威道:“天王好生仁慈有德,王爷休要敬酒不吃吃罚酒。”刘胤双目如电,直视着他,面如严霜,厉声道:“石贼给了你什么好处?你竟然做此叛国之事?”他当着石虎之面直斥石贼,石军顿时起了喧嚣。而元祁亦是慌了神,便欲用绳索去绑他,强作声势道:“你休要嚣张,天王自会取你狗命。”
刘胤双手一格,轻松将他推了个踉跄,不屑道:“你目无君父,是为不忠;背国投敌,是为不义。如此不忠不义之徒,休在我面前做跳梁小丑。”
“住口!”元祁见人人面露不屑之色,顿时有些慌神,退了几步道:“捉拿你,乃是天王的旨意。”刘胤冷笑道:“你姓甚名甚,是谁家臣子?认得又是谁家主上?谁人喜欢斥用你这样的反复无常之犬类,大莫类甚!”这便是连石虎一起骂了。元祁驳斥不得,又担心石虎迁怒自己,越发吓得不轻。
“南阳王果真一张利口,倒比你父皇多几分胆色,”石虎忽然开言,直视他道,“如今君为鱼肉,在刀俎之上,还逞口舌之快,岂不愚极!”
刘胤正色道:“天下自有信义所在,所谓悠悠之口,何人能防?我今虽为鱼肉,但庖厨之恶,却是世人共远的。”
石虎不怒反笑,连声道:“好,好,果然是刘俭之,果真不负天下之名。朕与你齐名半世,本是觉得不屑。今日倒觉你担当得起。”石虎是何等倨傲之人,能说出这等话来,便是十足看得起刘胤了。刘胤正色道:“借昔日魏武一言,天下英雄,唯吾与使君尔。”石虎心中极快,含笑对左右丞相道;“刘俭之此言,可以入起居注。”众臣皆是拜服在地,口称:“天王天威浩荡。”
“使君既是当世佼佼之人,自不是背信弃义之辈,”刘胤话题一转,忽然指着陈太妃母子,大声道,“君在城下之言,还作数否。”
石虎当即愣住,倒未想到竟被他绕了进去。可他刚刚认同了天下英雄的话,此时让他当众反悔,却是万万不能的。郭殷等人忧心之极,暗暗拉住他的衣袖,小声道:“天王,千古之功,只在此时。”长安是他做梦都要打下来的地方,肥肉都在口边了,难道真要放陈太妃母子回去,自己白白垂手而归?他无论如何是不能甘心的,可刘胤还在激他,冷声道,“石天王好大的名头,某虽不才,但万军之前,虽然难敌,也敢拼一时血勇换回我大汉天子。可天王竟不敢兑现此诺?”
若此言传出去,石虎如何能与刘胤并称英雄?石虎此刻深悔不该一时之赌,现在白白给自己设下了困局。陈太妃母子是放是留,都是给自己下了绝大一个难题。他面色一僵,一时倒不能言语。郑樱桃是何等聪慧之人,当下便觉得这是个弥补的机会,于是附在石虎耳边道:“长安之患,只在刘胤一人。今日既能擒他,日后何愁长安不破?天王万金之体,不必涉险,只凭天王天下赫赫的声名,必成古今之完人。”
其他话也倒罢了,独有“古今完人”四字堪堪说到了石虎的心坎上。他虎目略过众人,右手缓缓覆上樱桃的手背,轻叹道:“还是爱妃知朕。”说罢,当下再不迟疑,用马鞭指向陈太妃母子道:“送她二人回去。”郭殷等人如何甘心,可谁也不敢忤逆石虎的谕旨,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陈太妃抱着孩子爬了起来,几乎是飞奔一般向长安城门的方向跑去。
无数目光聚集在她的背上,可她连头也未回,此刻她满心都是惊喜与惶恐,唯恐跑慢一步那边的人就后悔了,更别说想起要与刘胤告别一二,反倒是她怀里的孩子伏在她肩头,冲刘胤唤道:“皇……皇叔……”声音嫩稚,却是拳拳。陈太妃脚步一滞,似有几分愧意,可她终究没有回过头来,一直跑到宫城门下这才喘上一口气,冲着城上大喊道:“快开城门。”
城上守将如今都换了银胄铁骑的人马,此刻大敌在外,谁敢做主开城门,那守城将士迟疑半晌,低声对兵士道:“快去通传韩、陈二位将军。”陈太妃怎么等得及,大声呵斥道:“你们也不睁眼看看哀家是谁,哀家怀中抱着的是谁。”那守城将士目送刘胤出城换人,本就有气,此刻呵斥她道:“末将是粗人,不识贵人玉面,只知厮杀战场九死一生的是南阳王殿下。”陈太妃几欲气结,却只能眼睁睁在城下等着,心中焦躁万分。
自始至终,刘胤始终半转身子,目送着陈太妃母子的方向。石虎眯着双眼瞧了瞧刘胤,忽然道:“嘿,这就是你拼了性命保全的孤儿寡母,朕若是你,便不会如此。”刘胤面也未转,只缓声道:“是你会如何?”
“自然是北面称帝,取而代之。”石虎昂然道,“天下大位,本该有德者居之,你何其迂腐。”刘胤却不答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