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归帝京
且说两人絮絮闲话良久,忽听得绮罗腹中咕嘟几声,她颇有些羞赧,刘胤却道:“糟了,那两只兔子还在炉上烤着。”两人赶回破庙中,却见那灶中柴火还没熄,但两只野兔却都已烤的半面焦黑。刘胤慌忙把野兔取了下来,先撕了一半没有糊的递给绮罗,笑道:“这面还正好。”绮罗瞧着却有些发憷:“这样就能吃了?”刘胤从怀中取出一块白色的石头,在肉上擦了擦,鼓励她道:“你先尝尝再说。”绮罗斯斯文文地咬了一口,想不到入口却香嫩的很,竟然还有盐椒的鲜味,她一边大口吃着烤野兔,一边含糊不清地问道:“那块石头是什么?”
刘胤道:“是盐石,从前出征在外,哪里能带太多干粮,大多时候都是就地造饭。有时候弹尽粮绝,便要宰马充当军粮,马肉可不比兔肉,最是腥膻,若是没这东西哪里吃的下去?”绮罗确实是饿了,半只野兔吃了下去,犹自意犹未尽,刘胤笑了笑,又把另一只野兔被烧焦的部分的部分递给了她,绮罗接过便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不多时亦也吃了个干净。她心满意足地拍了拍手,转头看到刘胤似笑非笑的目光,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忽然发现他一直都看着自己,这才发现不对,懊恼道:“你是不是还没吃?”
“没事,还有。”刘胤笑着道,便拿起那糊了的兔肉吃了起来。绮罗又羞又愧,慌忙去夺他手里的兔肉:“这都烤焦了,如何吃得?”刘胤拍了拍她的手道:“从前生的也吃得了,更何况这还是熟的。”说罢毫不为意,大口地咀嚼了起来。
绮罗怔怔地瞧着他的样子,心里又是感动又是难过,面上便流露出几分羞愧的神情,垂头道:“都是我不好。”刘胤笑着向她凑近了些,两人几乎鼻尖相触,呼吸可闻:“这是多大的事,值得你如此?你要是真觉得对不起我,不如想想如何补偿。”这情形颇是暧昧,绮罗面上一红,喏喏然还没反应过来,却见他已退开了几分,笑道:“吃饱了先歇着,好好想想明天要去哪儿。”
她静默了一瞬,开口道:“有件事,我要向你道个歉。”
“唔?”
“那日秦老夫人死时,是把先帝的金虎符交给了我的,但我却没有给你,”绮罗顿了顿,又道,“俭之,这件事若不跟你说清,我实在无颜面对你。”
刘胤默然片刻,点头道:“我知道。”绮罗又羞又愧,低声道:“这件事是我做得不对,后来陈太妃是从我这里搜去了金虎符,又将你赶出了长安,才有今日的祸乱。我好后悔,应该早点把金虎符交给你,可我始终惦记着秦老夫人的话,还有当时我也并没有完全信你,才一再迟疑。”
“事情都过去了,”刘胤缓缓地道,“而且你当时也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你没有什么错。”可语声中却并无涩然。
绮罗越发惭愧,小声道:“后来我想,若是刘熙知道我这么做,也一定会骂我的。在孟津我最后见他那次,他就说过让我以后带话给你,让你自己做皇帝就是了,不用辅佐他的儿子去当皇帝。”
刘胤沉默了半晌:“熙弟当真这么说?”
“是。”
刘胤长叹了口气,忽然道:“你可知这金虎符来历?”
绮罗摇头不解,只听他慢慢地道:“当年父皇跟随昭武皇帝南征北战,昭武皇帝立国时得到了昔日晋宫中的白玉虎符,此物能统领天下之兵,传说得白虎符者必得天下,被多少人争夺视作至宝。可是后来昭武皇帝驾崩,白虎符被清河公主带回江东,我匈奴失了此宝,朝中人心大乱。不久靳准作乱,宗室被屠,若不是我父皇率兵讨逆,恐怕匈奴五部从此就被赶出中原了。”
绮罗插口道:“那这枚金虎符定是你父皇所铸?”
刘胤点头道:“带到江东晋室的那枚虎符始终未能取回,这枚金虎符是我父皇命工匠依原样铸造的,虽不能将天下之兵,却是我匈奴一族至高无上的兵符,得金虎符者能调动军马,将官见此物如见天子。父皇意外驾崩,此物久未现世,原想已是失落了,却没想到父皇早已通过你传给了熙弟,熙弟又在出宫前将此物留给了张选侍。”他说起往事虽然娓娓,可语声中仍不无憾意。绮罗知他心事,便故意转了话题:“那你父皇为何不原样造一枚白玉虎符,偏要造金虎符?”
“你道原样造一枚便真能一样了?”刘胤不由失笑,“铸造这枚金虎符也有警醒宗室子弟勿重蹈当年祸乱之意,打下江山固然千难万苦,真能守住社稷的古往今来又有几人?”他语声一转,又道,“当年带那虎符回江东的前朝清河公主,与我父皇和羊后都大有因缘,这其中更有许多秘事,也不为外人所知。”绮罗默默点头,叹息道:“故人都已作古,恐怕很多秘密早已深埋地下。”
“那也并不尽然,”刘胤望着她笑道,“那位清河公主如今还在江东,恐怕如今也是儿孙满堂,若你有什么疑惑,兴许可以去江南找她问问。”他虽是开玩笑,绮罗却是当了真,默默地在心里念了几遍清河公主的名讳,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破庙里剩下的两根红烛很快便熄灭了,室内一片黑暗,窗外的月光透过破了的窗棂照进房中,清辉将周遭一切都镀上了一层温柔。两人找了几张破席就地躺了,却各怀着心事,谁也睡不安稳。绮罗辗转翻了几下身,却听刘胤淡淡地道:“睡不着?”
“嗯。”绮罗小声道,“你听到声音了吗?”
室内安静下来,便能听到窸窸窣窣的声音,大概有老鼠在佛龛下忙碌。刘胤转过身来,轻轻环住她的腰,却不说破,只道:“是落雪的声音吧。”绮罗身子一僵,面上如有火烧,黑暗中好像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可刘胤却也并无其他举动,只是拍了拍她的手。
她暗嘲自己想得太多,自言自语道:“小时候娘亲也这样哄我。”刘胤却好像来了兴致:“唔?倒未听你说过小时候的事。”
“我很小的时候娘亲就过世了,我对她的印象也有些模糊,”绮罗小声道,“只记得很小的时候,家里也很穷,常常连吃饭的米也没了,可娘亲却给我请了个先生教我读书。那时候我总不明白为什么,时常哭着喊饿,可娘亲却严厉的很,若是字写不好,或者先生留的书没有背熟,就用竹篾抽我手心。”
匈奴贵族也少有人能通汉字,更何况女子,绮罗母亲的教女法子有些别出心裁。刘胤握住了她的手,温言道:“你娘亲倒是与寻常匈奴女子不同,她想必也很有学识吧。”
“不,娘亲一个字也不识。”绮罗摇了摇头,神情黯然,“有时候母亲听我背诗,神色就会很郁郁寡欢,好几次我瞧见她偷偷地掉眼泪,还时常去箱子里翻看一件红色的衣裙。那裙子真是我见过最华丽的裙子了,金光灿灿的,缎子摸在手里又软又滑,可惜我只见过一次,后来一直到母亲病故,我都再也没见到过那只装衣裙的箱子。”
刘胤想起宫里流传过昭武皇帝与元后不睦的传言,心下更是印证,却不肯点破,只道:“那衣料既然如此贵重,大抵是封后时所着的衣裙,你母亲是姓呼延?”
绮罗点了点头,忽然语声一滞:“你……你知道了我的事?”
“是,”刘胤握住了她的手,缓缓说道,“是太原王叔告诉我的。他说是你昭武皇帝的血脉,难怪父皇认你做侄女,又送你回长安来。”
“那你还冤枉我是石勒派来的探子。”绮罗抽开了手,闷闷不乐。
刘胤赶忙过去握住,柔声道:“那日我误会了你后,心里始终难受。后来便去找太原王叔打听了经过,我知道自己误会了你,很想去找你解释,可你却跳了水牢跑了,我心里后悔的很。”
绮罗颇是善良,很快便原谅了他,低声道:“这也不怪你,我一开始跟你说清楚便好了。”刘胤轻轻拥住她,低声道:“绮罗,你很懂事。”两人簧夜交心,说清了这些年的种种误会,都觉轻松不少。
两人静静地搂了一会儿,绮罗忽然觉得面上有些发烧,赶忙推开了他,却说道:“那年在冰河边遇到你父皇,他还说认得我父母呢。”
刘胤点头道:“嗯,那就是了。我父皇与你父亲昭武皇帝是同宗兄弟,又义结金兰,而你母亲所姓呼延,更是我们匈奴五大姓之一,当年你舅父呼延南经战功赫赫,更是呼延氏所出的了不得的将领。”
绮罗怔怔的地出了会儿神:“他们……是同宗兄弟?”
“别胡思乱想,不管他们是谁,你都只是我的绮罗,”刘胤轻轻把大氅搭在绮罗肩头,又拍了拍她的肩,轻声道,“睡吧。”
黑暗中绮罗泪水涌出,抬头注目于他:“你真的这样想?”
“什么同姓不得通婚?就算你父亲是昭武皇帝,他与我父亲也只是同宗而已。那些都是汉人的臭规矩,我们匈奴人不讲这些。”刘胤轻轻拍着她的后背,柔声道,“昭武皇帝也娶过大小刘氏为贵嫔,我们匈奴人何曾计较这些狗屁。”
绮罗再也忍不住,投身在他怀中,嘤嘤哭泣起来,泪水好似怎么也流不尽了。
这一觉直到第二日晌午方醒,两人相对而望,见对方狼狈的样子,都不由得好笑。绮罗调皮道:“这位公子可是来逃荒的。”刘胤亦笑道:“小娘子这样俊俏,随我一同逃荒去吧。”两人说笑了一阵子,商量起正事来,刘胤问道:“如今你想到哪里去?”
绮罗想起昨夜梦到了母亲,心下微有些伤感,说道:“我想把母亲的骨灰送回洛阳与父亲葬在一处。”刘胤点头道:“好,那咱们这就上洛阳去。”
邺京宫城内,除了德阳殿便数承光殿最为巍峨壮丽。而此时承光殿的主人郑樱桃坐在华丽的凤榻上,头戴珠饰,身着锦衣,整个人都仿佛有了光彩。可她此时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怀中的儿子身上,她刚刚诞子才满月,一大早石虎便传下旨意赐名为“琮”。
石虎的长子石璲由黄门领着来给郑樱桃请安。石璲已经五岁了,生得虎头虎脑,十分可爱。他由郑樱桃抚养长大,一进承光殿便很亲热地凑到郑樱桃身边,唤道:“阿姆说,郑娘娘给我生了个弟弟。”说罢,他探头探脑地看着郑樱桃怀里抱着的石琮像个粉嫩的糯米团子一样,便觉得十分好奇:“郑娘娘,他怎么不会说话?”
“你弟弟还小,长大了就会说话了。”郑樱桃柔声道,目光却不从石琮身上离开半分,顺口道,“璲儿喜不喜欢弟弟?”石璲与郑樱桃十分亲近,当作自己的亲娘无异,可此时见郑樱桃目光爱护都在那个小小的团子身上,小孩子心里多少是有些失落的,石璲一撇嘴:“我才不喜欢他。”
郑樱桃身体一僵,扭头时已有些不悦:“有个弟弟陪璲儿玩不好吗?”她平日里对石璲十分亲切,鲜有这样严厉的时候,石璲小嘴一扁,哇的一声哭了出来。郑樱桃越发恼怒,斥责一旁石璲的乳母道:“你是怎么教养太子的,一点礼数也没有,活脱脱像乡下的野孩子。”
正此时石虎抬步走了进来,见到爱妃斥责下人,幼子在哇哇大哭,心中极是不悦,恼怒道:“爱妃又使的什么性子?”
郑樱桃见是石虎来了,面色忙变了,堆起笑容娇怯怯地道:“天王来了,怎么都不通禀一声。”石虎冷哼一声,却携了石璲的手坐下,问道:“璲儿,怎么了?”
石璲自幼丧母,又失管教,性子跳脱的很,当下扭骨糖一样钻到父亲怀里,哭道:“父皇,郑娘娘不疼璲儿了,还凶璲儿。”郑樱桃骇了一跳,忙跪下道:“天王,臣妾决计不会对太子无礼的。”爱子哭得号啕不止,石虎如何会信她,冷哼一声,一把抱起石璲:“走,父皇带你去吃欢喜果子、羊酪糕。”
“喔!有欢喜果子吃了!”石璲喜地搂紧了石虎的脖子,欢呼雀跃起来。郑樱桃怔怔地望着他们父子的背影,心中又恼又愤,不自觉地流下泪来。绿珠知她委屈,小声劝解道:“娘娘,且忍耐些,太子自幼失母,在天王心中位置不同,难免多怜爱几分。”
“人说后母难做,”郑樱桃恨道,“我对太子哪里薄过。他是我从火海里救出来的,看得如心肝一样。再说一般都是天王骨肉,可天王连我们琮儿看都没看一眼。”绿珠赔笑道:“可是天王为小皇子赐了名啊,奴婢听说,琮是美玉的意思呢。”谁知一旁的黄门赵齐却不平道:“太子名讳璲,是端玉。小皇子名讳琮,却是礼玉,到底是尊卑有别的。”郑樱桃霍然站起身来,柳眉倒竖,咬牙道:“他是端玉,我儿是礼玉?”说罢,她一把扯过一早送来的谕旨重重地扔在地上,目中露出愤恨神情。
冬去春来,天气渐渐转暖。洛阳宫城内一派花枝灿灿,却比宫外更早几分报了春意。宫城往西的永宁寺,是佛图澄修行的住所。这日里刚过晌午,石虎带着几个黄门赏过了华林园中春景,又信步往永宁寺而来。他一进寺中,便觉与园子里的景致全然不同,无半点花香鸟语,只有古木参天,别有一派幽静安逸。石虎自是熟路的,也不让人通禀,径直向后院的禅房而去。
禅房内,佛图澄盘膝在蒲团上,正闭目诵经。石虎示意一旁侍候的小沙弥都在屋外守候,却随手拿起桌上的一枚虎钮田黄小印把玩。约略等了半炷香,佛图澄正在送完一卷经文,睁眼时一眼瞥见石虎,顿时大惊请罪:“不知犯讳,老衲自请死罪。”
石虎反而有些好笑:“一枚小印而已,怎谈得上犯讳,大师何至于如此迂腐。”
佛图澄却跪在地上不起,诚恳道:“陛下如今已贵为天王,命由天授,人间何能有物去冒陛下名讳?老衲虽得陛下宠信,却不敢僭越。”
石虎初时讶然而笑,待听他说完,却又锁了眉头,沉思一瞬,淡淡地道:“朕新登大宝,还未颁谕天下避讳之事,大师无心之过,不必追究了。”佛图澄这才站起身来,却恭敬侍立在他身后。石虎好言好语地安抚了几句,佛图澄仍坚持不肯坐下。
这样一来,石虎倒是失了兴致,饮了口茶,便望向了窗外出神。
只听耳旁人苍声道:“陛下事多繁碌,还有何事能如此挂劳?”
“还是大师知朕,”石虎叹了口气,缓缓地道,“如今虽登大位,真能说几句知心话的人,却反而少了。朕在邺京为大师修筑了宏大的法莲寺,一直盼着大师能常入宫与朕说说话,可大师却一直住在洛阳的永宁寺中,这寺庙又这样狭窄破败,是为何故?”
佛图澄微微闭目一瞬,又睁开眼道:“陛下是天下至尊,孤家寡人的滋味说来不好受,可也唯有这种至尊至贵的孤独,才是帝王应有的威严。”石虎面色随即肃穆起来,点头道:“大师说的正是。”
“太子殿下安好?”佛图澄问道,“老衲许久不见殿下,甚是想念。”
“璲儿就是太顽皮伶俐了,也很让人头痛。如今朕已让王贲、刘隗教他读书了,现在能识得数百个字,也能诵论语。大师若是想他,朕让太傅们领着他来洛阳住一段时日。”
“太子殿下龙章凤姿,天资是极好地,日后自能成人中龙凤。”佛图澄缓缓地道,“王贲大人的学识也好,为人方正,堪为太子师。刘隗听起来很是耳熟,可是昔日从长安反出的太原王?”
“正是,刘隗此人学问也不错,谈吐甚雅,于易理也颇有深研。”石虎点头道,“论起来他还是郑妃未出三服的族叔。”
“噢?”佛图澄双眸中墨色微沉,“老衲若没记错,郑妃也是出自长安的。”
石虎微微一怔,看向佛图澄的目光中更多了几分敬佩:“朕还道郑妃是大师所荐,会对她有三分故旧之情。”
“阿弥陀佛,”佛图澄诵了一声佛号,“老衲一世追随天王,自是为天王所计。”
至此石虎对佛图澄完全放下了最后一点心理的梳隔,慢慢地道:“朕今日来,确实有三件烦恼。”
“天王且不忙讲,”佛图澄道,“可否让老衲猜上一猜。”
石虎果然有了兴致:“国师尽管猜来。”
“这一桩事,便是内禁之祸。”
“朕愿闻其详。”
“内禁若不严,宫变便难避免,先帝壮年英武,丧命于赵王之手,便是因为内禁失控。天王如今初临大位,断断不可忽略此节。”
石虎叹道:“正是,朕苦于无良法解决此事,夙夜不得安宁。”
佛图澄道:“此事其实不难,昔日汉武帝铸内府十牌,便是防止宫禁之乱。陛下不妨依法效之。”汉武帝曾铸造了十面玉牌,作为调动内府羽林的凭证,此物只有皇帝给最心腹之人作为进出宫闱的凭证,也防止了内禁之患。
石虎道:“此法甚好,朕回宫便让人铸造玉牌。”他微一停顿,又道,“请问国师,第二桩事又是什么?”
“第二桩事与第三桩事其实是内外两层意思,外在兵权,内在宠妃。天王正值壮年,属下多是亲信旧部,却也都非等闲之辈,而郑妃在内宫中独掌凤阙,又有幼子傍身,季孙之忧,不在颛顼,而在萧墙之内。”
石虎默然片刻,说道:“朕的烦恼的全被国师说中。朕如今还在壮年,按理说不该有此忧虑。但璲儿年幼,又没有母亲看护,日后之事,却着实让人忧虑。嘿,大师不会觉得朕过于寡情吧。”他的话没说完,但话中的含义却已然明了。
“天王是有大智慧之人,”佛图澄正色道,“如此方是为天下苍生所计的大智大慧,当得至善慈悲。”
石虎甚是满意他的答案,点头道:“还是大师知朕。”他心愿既了,畅快心意,便欲离开。佛图澄道:“陛下今日就赶回邺京怕是太赶,不如在洛阳小歇一夜,明日再回。”
“嗯,这个就不劳大师挂心了。”石虎扭头就走了。
跟在门口的李桓听到了他俩的话,对佛图澄大师眨眨眼,比了个口型。佛图澄眉头微皱,随即明白了过来。
佛图澄目送着石虎的背影离开了佛寺,一直守在禅房外的小沙弥好奇地问道:“师父,天王是请您回邺京主持国寺吗?”佛图澄立着不动,微不可闻地“嗯”了一声。小沙弥一脸艳羡:“师父圣眷至甚,真是我佛门幸事。师父为何还不愿意回邺京去?”
“幸事。”佛图澄重复了一遍这两个字,目中却露出一点苦意,想起适才石虎对自己的试探,只觉背后重衫湿透,此时被寒风一吹,更觉冰冷入骨。他摇了摇头,“不回去了,这辈子都不回去了。”
“洛阳如今怎这样荒凉了?”绮罗一入洛阳,便被眼前的景象所惊,她所处的井里坊是过去洛阳最繁华的集市,昔日何等热闹非凡,来自西域各国的商人都在这里商货买卖,到处摩肩接踵、目不暇接。可如今华丽的商铺都关了门,酒肆十室九空,更难见几个人影,便越发显得洛阳的街道宽阔,人烟荒芜。刘胤四处望了望,说道:“石虎迁都已有年余,洛阳商人百姓大多随之迁往邺都了,鸟随鸾飞,洛阳荒芜也是常事。”他微一迟疑,又道:“昭武皇帝驾崩之后,帝陵大抵就该在洛阳附近,只是不知在何处,咱们入城一问便知。”
可说来蹊跷,两人到了洛阳,问遍城中百姓,竟无人知道昭武皇帝的陵寝在何处。绮罗背上的包袱中存有母亲的骨灰,她焦急万分,难道竟无法完成母亲的遗愿。她忽然想起一事,说道:“当年五叔留给我一句话,‘白马饰金羁,连翩西北驰’。”
刘胤皱眉道:“这是曹植的白马篇里的句子,父皇不知道是指的什么。”两人参详半晌,也不得结果,刘胤见她始终郁郁寡欢,便安慰她道:“城中百姓许是不知从前旧事的,我知有一人定能知道昭武皇帝的陵寝。”绮罗道:“是谁?”刘胤笑道:“国师佛图澄,他在洛阳主持修建寺庙逾百间,洛阳的风物人情再没有比他更了解的了。”绮罗皱起眉头,“那妖僧,我可不想见他。”刘胤说,“此一时,彼一时,去试试看吧。”
两人走到永宁寺外,却见寺门紧闭,隔墙远望着高塔耸立,半入云中。两人都想起当年十五观灯时在塔上躲避之事,不由相视一笑,两人十指紧拉,都觉甜蜜。正此时,寺东的一扇小门却开了,有个小沙弥拿着扫帚出来打扫落叶,刘胤问道:“小师傅,国师可在寺中吗?”
那小沙弥却道:“国师今日不在寺中,去往白马寺了。”刘胤当下点头道:“那咱们就去白马寺看看。”
两人沿着记忆中的道路而行,果然离永宁寺不过几条街道,便又见到了白马寺外的那株枇杷树。寺庙依旧还是破败简陋,外殿上缺的半个檐角也没有补上,唯有半墙爬山虎绿意盎然,显出了几分勃勃生机。两人寻路而入,到了佛寺之中,却仍是空荡荡不见人影。白马寺本就窄小,两人搜寻了几遍,很快便确定了果然是座空寺。绮罗微觉失望:“看来佛图澄也不在这里。”刘胤安慰她道:“我们在洛阳多盘桓几日,定能找到国师,也不急于这一时。”
绮罗点点头,两人离开白马寺,先去附近寻了一间客栈住了下来,每日里四处逛逛游游,一连五六日倒把洛阳城周边的景致都游览了一通,其间言笑晏晏,两人朝夕相处,感情弥深。这日两人逛过了城南的关林翠柏,回城之时,已是天将擦黑。两人路过白马寺,忽见里面有些灯火,刘胤心下微诧,打马道:“走,去看看。”
然而两人将寺庙内外转了一圈,却还是空荡荡的没有人在,唯有佛殿中佛灯被人点燃了。两人微觉失望,将要离开时,绮罗回头望了一眼佛殿,小声道:“今日是初一,去敬几株香吧。”
佛殿之内,依旧是正中独立一尊释迦牟尼佛,殿阁矮窄逼仄,与数年前并无分别。绮罗是信佛之人,恭恭敬敬捻了三炷香,在佛前诚心礼敬。刘胤虽不信这些,却也在旁边安静瞧着,不经意间,他的目光转到帷幔上,都是蛛丝布满,灰尘中透出黯淡来。这里是他出生的地方,长到七八岁才离开,这殿内的一砖一瓦都熟悉无比。
这一瞥间,他却觉得有些异样。那佛祖的嘴角微微翘起,好似带着一抹洞悉世事的隐约笑意。他越看越奇,忍不住目光逡巡而下,却注意到佛像手印与平时不同,左手依旧结莲印,可右手却翻掌向下,食指却斜斜的点向了左下方向。他心头起疑,这手印怎这般诡异,记得前几日来时分明是手心朝上的。他心中既然起疑,便绕着佛像转了一圈,细细查看起来。这一看之下,却更觉诡异,绮罗被他举动所惊,跟过去问道:“怎么了?”刘胤手在唇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指了指佛像面前的两块青砖,小声道:“你瞧这里。”
绮罗顺着他的手指看去,轻轻咦了一声,小声道:“这里的青砖怎么这样锃亮,倒像是被擦过一样。”刘胤目色一沉,点了点头,轻轻用手扣了扣那青砖,却是实心的。刘胤微微皱眉,站在这两块青砖上,仰头去看那佛像,这一看,却更觉诡异,这佛像的高有五丈,额间镶了一块硕大的红色玛瑙。
刘胤心头闪电念起,疾步到了佛像前,纵身跃起,将那佛掌扳动向上,只听佛像后一声闷响,绮罗轻声唤道:“快过来。”只见佛像背后明明是平滑的墙壁,可此时竟然洞开了一个恰好容人能过的门来,露出了悠长的一段台阶,这石阶一直通到地下深处,竟是看不到头的,两人对望一眼,心意相通。绮罗心急,便要迈步往下走,刘胤拉住了她:“不忙,等里面气味散散再进去。”说罢,便捡了殿中的枯枝,用外衫扎成一束,又在佛前供奉的香油灯里浸透了,打起火折点燃了火把,将火把往石阶下伸了伸,才回头对绮罗道:“可以下去了。”绮罗不解:“这是为何?”刘胤道:“地道若是年久不开,里面腐朽气重,人畜易窒息而亡,若是火把不灭,便说明底下的腐气散尽了,就可以下去了。”绮罗大是佩服:“你懂得真多。”刘胤道:“在北方部族聚集之处,风沙太大,家家都修地窖,若不用此法,便会出人命。”
“哦,”绮罗心服口服,眼见着他伸手在石阶边摸索了片刻,只听一声轻响,头顶上的地砖便缓缓合上了。周遭须臾间安静了下来,竟如与世隔绝一般。刘胤轻声道:“走吧,下去看看究竟有些什么。”
绮罗亦步亦趋地跟在他后面,又想起一个问题道:“这地道里会不会有暗器?”刘胤有些好笑:“你的小脑瓜里都在乱想些什么?”绮罗不服气:“说书的人都是这么讲的,暗道密室,多有暗器伤人。”
刘胤道:“这地道石阶铺的如此平整,一看便是修建的人给自己避难所建,怎会害自己?”他虽然走在前面瞧不见表情,可说这些的时候嘴角一定是带笑的。绮罗有些气馁地垂了头:“我果然什么忙都帮不上。”
两人说说笑笑,倒也不觉地道阴森可怖,数十级台阶蜿蜒而下,越往下走,便越觉潮湿,两侧的墙壁上都能滴出水来。刘胤心中暗自判断,恐怕已到地下数丈深处了,正此时,道路忽到尽头,眼前有一扇石门横亘在面前。而这时候手里的火把已经烧到尽头,火花一跳,便熄灭了。两人顿时陷入一片黑暗之中,刘胤去摸怀里火折,只听身后忽然一声怪叫,他骇了一惊,第一反应便将绮罗搂在怀里,护住她的身体,厉声道:“是何人装神弄鬼?”
须臾间,却听怀里的人轻轻嗤笑了起来。刘胤一怔,随即意识到上了她的当,可怀中温香暖玉,又岂忍责备,只觉她细柔的发丝擦在腮边,他心神一荡,手便未松开。绮罗窃窃笑了一会儿,忽觉得安静的有些异样,她有些惶恐:“你恼了?”刘胤沉默半晌,轻轻道:“无事,你不害怕便好。”绮罗面上浮起红云,只觉脸孔发烧,幸好黑暗中看不分明。
少顷,火光又起,两人细细检查石门,这才发现门上竟是挂了一把精铜所制的大锁。绮罗有些发愁:“没有钥匙,怎么进得去?”刘胤望着她微笑道:“你不是有把削铁如泥的匕首吗?”绮罗如梦初醒,从怀中摸出匕首,在锁链上用力一斩,只听咣当一声,铜锁果然是开了。
刘胤推了推石门,那门轧轧作响,却是缓缓被推开了。然而火光照亮了室内的情景,两人却都惊住了,只见数丈见方的一间石屋内堆满了各类的绸衫衣襟,姹紫嫣红,煞是艳丽,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开了个绸缎铺子。靠着墙边有一张竹榻,上面亦是堆了许多绸缎。
刘胤手持火折,细细观察起这件石屋来。他越看越觉奇怪,在这满屋凌乱的绸缎中随便翻检了几件,只见这些衣料绸缎虽然华贵,却都很陈旧,有不少衣衫上甚至有虫蛀的洞眼,他回头问绮罗道:“你来看看,这些衣裙有什么特别之处。”他手里拿的是一件桃红云肩的长罗裙,裙摆用锦线绣了碧桃花,瞧上去华丽极了。绮罗瞧了几眼,说道:“衣裙倒是很名贵,就是样式瞧起来有些过时,裙裾太长,又是六裾的裙边,如今倒是不大流行这样的款式了。”刘胤点点头,又拿起一件道:“你再瞧这个。”
绮罗留神瞧去,却是一件蜀锦织金的大红衣裙,铺开来看,上面竟是用金线遍绣凤凰,瞧上去华贵极了,她吸了口气道:“怎么是我娘亲的那条裙子?”刘胤本是皱眉,听她这话竟一怔:“你娘亲也有这衣裙?”绮罗点头道:“是啊,我小时候见娘亲时常把这裙子拿出来偷偷地看,边看还边拭泪。那裙子上也是这样一条长长的金凤。”刘胤一怔,眸色顿时深了几分,却是只出神不说话。绮罗把那裙子翻了翻,又道:“不过这不是我娘亲那条,你瞧,这凤凰的头是向下看的,我娘亲那条裙子上凤头是扬起的。”
只有皇后方可着凤裙,昭武皇帝刘聪一生立了五位皇后,却不知道眼前这条凤裙是哪一位皇后的。刘胤心中有数,只点头说道:“是了,这裙子看来在这里也放了有十来年了,不会是你娘亲那条。”绮罗这才放下心来,笑道:“我就说我娘亲的裙子怎么会在这里。”
刘胤细细看了一圈,沉吟片刻,搬开了墙角的竹榻,那榻下竟然露出了一块小小的石碑。刘胤拭去石碑上的灰尘,用火折照亮那石碑,忽然面色一变:“绮罗,你来看这里。”绮罗过去一看,那碑上竟是“大汉昭武皇帝之位”几个遒劲有力的小字,笔笔刀刻深入碑中,极见功力。两人相望都变了脸色,都认出了这是再熟悉不过的刘曜的笔迹。
刘胤道:“是了,白马饰金羁,连翩西北驰。我们只往西北上想,却不知我父皇真正地含义指的是白马两字。原来昭武皇帝的埋骨之处,并不是高冢帝陵,而是这白马寺之下。”绮罗一时欣喜若狂,眼中有却热泪滚出,她在石碑前拜了拜,小声道:“父亲,不孝女绮罗来看您了。今日为了完成娘亲的遗愿,打扰您的清净,请您原谅女儿。”
两人掘开石碑下的土层,不过浅浅数尺,果然见到一个金匣,触手却很轻,想来里面也是骨灰。绮罗怔了怔,没想到父亲的遗骸也没有留下来。刘胤却是知道后来靳准作乱,掘遍刘氏宗亲的陵寝,怕是那时连昭武皇帝也未能幸免,却不知这金匣是怎么留下来的,他推测石碑上的字迹,暗暗猜测大概与父亲刘曜有些关系,只是父亲已作古,再也无法从他口中问到当年的真相了。
绮罗手捧金匣,却有些犹豫。刘胤鼓励道:“打开吧,你父皇与母后是结发夫妻,让他们身后合葬一处是你作为女儿应尽的孝道。”绮罗点了点头,从背后包袱中拿出一个小小的黑陶罐,里面盛的正是母亲的骨灰,她轻轻打开金匣,将骨灰倒在一起,郑重拜倒,小声祷告道:“父亲,娘亲,今日将你们葬在一处,愿你们来世做一对和睦夫妻,再无分离之日。”说罢,她亲手将金匣放回土中,又封好了土层,将石碑重新安置其上。她做完这一切,却不愿离开,双膝跪在地上,怔怔地瞧着那石碑出神。刘胤却也拜倒,对那石碑重重地叩首数下。绮罗瞧他举动,倒有些惊诧:“你为何要拜?”
“自是答应你父皇母后,要好好照顾于你。”刘胤笑嘻嘻地搂住她道,绮罗微微一挣,面见红晕。刘胤目光转向了石碑,却慢慢道,“你父皇昭武皇帝文治武功,着实是为了不起的帝王。却不知千秋万代之后,又会怎样书写他?”
绮罗脱口道:“他是我们匈奴人第一位在洛阳建立国都的帝王,自然是写的大大的了不起。”
“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话,夷狄之有君,不若诸夏之亡也?”
“这是何意?”
“这是孔子的话,意思是说,如果我们胡人有了君主,倒不如中原没有君主。”
绮罗有些着恼:“孔夫子也有说错的时候。”
“你觉得他是胡说八道,可世人都奉他为圣贤,”刘胤叹了口气,目光从石碑上挪开,可眸中却有了深深的倦怠之意,“一时一朝我们能攻占中原,任是昭武皇帝也好,我父皇也罢,便是石勒、石虎之辈,何人不是佼佼不世而出的英雄?但人心焉能用武力征服,千秋万世之后,他们在史书上恐怕能留下的也不过是个‘胡’字。”
绮罗咀嚼他话里的含义,心中思潮反复,说道;“你便是因为这个缘故,所以才倦了吧。”
“是,”刘胤坦诚地转面望向了她,目光在暗沉的火光中微微闪动,“争这些许意气,今时看是国仇家恨,他年不过浮光掠影。不知九泉之下,我父皇与昭武皇帝、石勒相见时,三人黄泉把酒,又是什么情景。”绮罗默想他话中情景,心底不觉微微叹了口气。
两人相对静默,那火折一闪,却又已燃到尽头。刘胤携起她的手:“走吧,你今日心愿也完成了。我们去寻个好店家,好好喝两盅庆祝庆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