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忆王孙

40.忆王孙

刘隗自从投赵后,石虎给了他永兴郡公的封号,又加封了太傅,荣宠一时无双。他的府邸就在邺京城南的一处僻静的里坊中,刘胤和绮罗入城一打听,很快便找到了住处。刘隗见了二人又惊又喜,忙把他们迎到内室之中,关闭紧了门窗道:“老朽听说在长安城外一战,南阳王已丧命,想不到你们竟还活着。”说罢,他目中老泪纵横,是有几分动了真情的。

刘胤依着辈分向他行过大礼,方才捡着重要的经过叙述了一遍。刘隗听到他们的话,又气又怒,斥骂道:“那元祁狗贼,背主求荣,祸国之至!”刘胤面色微有尴尬,不由得看了绮罗一眼。刘隗一怔,随即想到自己却也是背国而至此的,不由得长叹一声,面有愧色。

绮罗忙劝慰道:“郡公,您是被迫无奈,与那奸道不同的。”刘隗有些动容,却看向了刘胤。只听刘胤说道:“叔父,当时您也是被迫之举,其心不同,俭之始终敬您如初。”

刘隗长叹一声,缓缓地道:“老朽半截身子入土,早已看淡死生之事。邺京人人谓我老匹夫罢了,老朽脸皮厚,也就做耳旁风一般活到了今日,左右是无节之人,这辈子便也这样了,被人骂几句又算得了什么。至此时听俭之这话,才是抚慰老心。”他话是如此说,可目中却见萧索阑珊。

三人絮絮说了几句,刘隗话题一转,望向二人道:“你们今日来此,不像是来找老朽闲聊的。就直说罢,是有甚事?”刘胤瞧了瞧绮罗,直言道:“实不相瞒,我们俩确实有一件事要求教叔父。”说罢,他便说了绮罗的身世来历,又讲了白马寺中的见闻,只是略去了郑樱桃一节不提。

刘隗越听越奇,望向绮罗的目光便有几分不同。绮罗跪在地上,低泣道:“郡公,还望您为绮罗解惑。”刘隗皱眉瞧了瞧绮罗,说道:“果真是有几分像的。”

“是像昭武帝后吗?”刘胤追问道。

刘隗闭目思索了一阵,又睁眼仔细打量绮罗,慢慢地道:“眉眼间隐约有几分相似,当年老朽驻守在外,进宫谒见的时日不多,也记不甚清了。不过呼延皇后从未生过子女,这却是众所周知的。她当年薨逝虽然去的蹊跷,也没听说过有子女留下啊。”

绮罗神色却有几分沮丧,与刘胤对望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失望。刘隗忽然道:“不过有个人,也许能知道当年的事。”两人精神一振:“是谁?”刘隗眉头皱起,斟酌道:“不过这个人却不太容易见的,你们且在我这里住下来,容我安排安排。”

两人被安置在后院阁楼中歇息,夜里静了下来,绮罗却问刘胤道:“你觉不觉得有些奇怪?”刘胤正站在窗边看着外面的山石池塘,转过身道:“如何?”绮罗皱眉道:“为何府里只有郡公一人?其他人都去哪儿了?”刘胤却道:“别多想了,族叔不会害我们。若是多问,反惹族叔伤心。”绮罗轻轻地点点头,终是心里有几分忐忑的。

第二日清晨,刘隗很早便来找他们两人,面上颇有喜色:“今日便有个机会,你们俩收拾收拾,我带你们去见那人。”说罢,他的奴仆捧来了两套衣衫,却都是奴仆的青衣装扮。刘隗微有歉色:“只是要委屈你们,扮作我的仆役。”刘胤一笑道:“族叔何必见外。”两人换过衣衫,跟随刘隗上了一辆青布的马车。

车声粼粼作响,绮罗还是没有忍住,小声问道:“郡公,我们这是去哪里?”刘隗本倚着车背闭目养神,闻言睁开双目,语声却很简洁:“入宫。”绮罗还想再问,刘胤却在袖子下按了按她的手,她便识趣地闭嘴不言。

车过了麟德门便停了下来,几个黄门先向刘隗行了礼,神色也并不如何恭敬,循例搜过了三人身上,这才尖着嗓子道:“今日为郑妃娘娘做寿,筵席开在玉轩阁中。请太傅大人跟随咱家来。”绮罗心中一惊,不由得退了一步,向刘胤望去,却见刘胤神情如常,平静地跟在刘隗身后,半点不露端倪。

三人向前绕过几重回廊,便到了太液池西,此时离开宴还早,席间却也到了不少人,只是主位仍是空着。刘隗的位置在右手偏后的角落里,他见四周无人,方把两人叫到身旁,小声道:“你们沿着太液池往北走,绕过一片竹林,有一片宫室都是绿色琉璃顶的。你们进去找一个刘姓的女子,若是她在,也许会告诉你们当年的事。”说罢,他将一个白玉腰牌递给刘胤,说道:“路上若是有人问起,便说是我府里的人,去寻一样东西,只要有这东西在,是不会有阻碍的。”刘胤看了一眼手里的腰牌,上面却只有“承光”两个字,他微觉疑惑,还想再问,刘隗却小声道:“快去快回,赶在筵席开始前必须离开宫中。”说罢推了两人一把,大声吩咐道:“怎么连贺礼也能忘带,该死的奴才,还不快回去拿。”

旁边不少目光聚集了过来,绮罗还在发怔,刘胤拉了她一把,两人低头称是,便匆匆向太液池西跑去。那些人见是刘隗,虽有几分忌惮,但目中鄙夷可见,刘隗也不以为意,信自在桌旁坐下,取了一壶酒自斟自酌。

太液池往西,越行便越偏僻,不过路上的人也越发少了许多,偶尔遇到一两个巡守的侍卫,刘胤只要出示腰牌,那些侍卫便低头行礼,都颇为敬畏,更别说谁敢查问了。两人果然依着刘隗的话找到了一处绿色琉璃瓦的宫殿,门口有个黄门值守,见到那“承光”的令牌,那小黄门便恭敬道:“不知二位大人要找何人?”

刘胤道:“寻一位刘宫人。”那小黄门也不多问,领着他们进去。绮罗越看越奇,这宫室里没有大殿,却是一长排平檐小屋,隐隐还有臭味飘出来,瞧上去简陋的很。那小黄门领着他们到了一间半敞的房间前,说道:“就在这里面了。”绮罗快步走了进去,却见有个妇人背对着自己,一头长发花白,背影却消瘦得很。小黄门很识趣,也不多话,退到屋外还关上了门。

绮罗越发奇怪:“这地方怎么这么诡异?”刘胤淡淡道,“这里是金镛城,是关押宫人的冷宫。”

那妇人忽然哑哑地笑了起来:“冷宫,嘿,老妇人关在这冷宫里,十七年没见过生人了,竟然有人来瞧我?”绮罗忽然扑通一声跪倒:“老婆婆,我有事相求。”

“老婆婆?”那妇人转过身来,语带讥讽,“我有那么老吗?”此时刘胤和绮罗看清她的面容,又是一惊,却见她面上满是皱纹,真真是鸡皮鹤发,看上去如六七十岁的老妪,可唯有一双眸子却灵动明亮,竟如少女一般。

那妇人问道:“是谁让你们来的?”刘胤道:“是刘隗刘郡公让我们来寻您。”“刘隗?”那妇人一怔,“这老货还没死?”语气却不恭敬的很。刘胤硬着头皮道:“叔父康健的很,还让我们代问您好。”

“撒谎都不会,他会问我好?”那老妇人嗤笑一声,戳穿了他的鬼话,“你这孩子鬼头的很,我瞧着也很面熟,你又是谁家的娃儿?”

“家父亦是同宗,单讳一个曜字。”

老妇点点头,神色颇有些波澜:“是刘曜的儿子啊。听说他很宠信晋室的那个羊后,你母亲不会是姓羊吧。”刘胤面色黯淡,摇头道:“不是,我娘亲只是个姬人。”那老妇又瞧了瞧他,却道:“刘曜这人偏心的很,我瞧他定是很不喜欢你的。”这老妇虽说一把年纪,说话倒是很直白。刘胤微觉尴尬,却不愿意数落父辈的是非,他说了两人的来意,问道:“您可知道当年的呼延皇后的事,她到底有没有留下一个女儿?”

那妇人眯着眼仔细看了看绮罗的面容,忽然露出一丝诡异的笑容:“知道,我当然知道她的事。”绮罗喜极:“请您为我解惑。”这老妇却闭上了眼,慢慢地道:“天下哪有这么便宜的事,你想知道的事也不难,但你们却得先帮我一件事。”

刘胤还在犹豫,绮罗却抢先道:“您尽管开口。”老妇人的要求说来简单,她要离开这里,还要去瞧一眼刘隗。刘胤面露难色,从冷宫里带一个人离开谈何容易,更何况他们自己都是混进来的。老夫人却瞥了一眼他手里的腰牌,鄙夷道:“没出息的东西,手里既然有‘承光’的玉牌在,还有什么办不到的事?”刘胤又是怔住:“这腰牌难道有什么来历?”

老妇人狠啐他一口:“连我这关在冷宫的老妪都知道,石虎所制十面玉牌,是进出宫闱的凭证。他最宠爱郑妃,亲赐了一块“承光”的玉牌给她,你有这东西在,还有什么地方去不得!”

两人顿时解惑,难怪一路上毫无阻拦,原来。刘胤忙赔笑道:“那我们这就带您出去。”老妇人却道:“且慢。”说罢,去房间的墙角里哆哆嗦嗦地摸索了一阵,也不知做了些什么,这才回转身对他们道:“走吧。”

这老妇出了冷宫,却走的慢了,一路上东看看西逛逛,张望得津津有味。这老妇性格泼辣,说话又厉害,稍有不对便被她抢白一阵。绮罗和刘胤两个都不敢吱声,只在前面带路。好不容易走过了竹林一带,老妇却驻了足,扭头望向东北方向道:“德阳宫可是在那边?”

刘胤一怔,倒是不明所以,老实道:“我也是第一次来。”他心下有些打鼓,难道这老妇还要折腾过去一趟?谁知这老妇张望片刻,却又扭过头来,说道:“走吧。先去见见刘隗这老货,二十多年不见了,也不知道这老货还有没有命见我。”

一路走到了太液池边,眼见着歌舞声渐炽,便知快到筵席了。三人慢慢靠到近处,却被几个黄门拦了下来,领首一人上下打量他们道:“你们是何人?”刘胤想去摸那令牌,谁知老妇忽地按住了他的手,说道:“我们是永兴郡公府里的。”刘胤和绮罗还不明白所以,那黄门却怔了怔,皱眉一指右侧道:“往那边去。”

三人向所指的方向走了一段,却是下人们所待的去处,只是遥遥地隔了半个太液池,只能望见那边正筵的方向,却靠近不得。一旁许多府里的杂役下人都在此处等候,倒也热闹。刘胤还没开口,那老妇便道:“你们实在是蠢,刚才那三个阉奴一看衣饰便是郑妃宫里的人,你若拿出郑妃的腰牌岂不是自寻死路。”至此,刘胤和绮罗才算是心服口服,这老妇瞧起来粗俗,想不到内心却洞彻通透得紧。既然靠不过去筵席,索性便在这边捡了张桌子坐了下来,一旁有小黄门斟酒上菜,众人划拳喝酒,倒也其乐融融。刘胤私心里也不愿将老妇带过去,不知会出什么纰漏,便对她道:“等会儿酒筵散了,我再带您去见郡公。”那老妇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手里拿着一盏酒吃了起来,扭头望着对面筵席的方向。

“快看,是蘼姬娘娘献舞了。”不知是谁吆喝了一声,众人顿时都兴奋起来,人人都向对岸望了过去。“蘼姬是谁?”刘胤问了一句,这次连老妇也茫然无知。一旁不知是哪个国公府上的跟班白了他们一眼道:“这可是如今天王最心爱的蘼姬娘娘,能在掌中做舞,着实美艳无双。”绮罗一怔,向对岸望去,只见那波光潋滟的水面上铺起了好大一片红绫,一个白衫女子在水上舞了起来,腰若细流,舞似春花,时蹈时折,婉转如流波,艳艳似云霞,真若天女一般,哪似人间中人?

一曲既终,满座都是倾倒,蘼姬纤纤做步,款款而来,在席前俯身拜倒。她面上蒙着一层面纱,只露出明珠似的一双眸子,越发显得楚楚可怜。石虎心中一动,想起她面上的伤还未愈,不免越发怜惜,柔声道:“曹子建赋中云,凌波微步,罗袜生尘。朕想也莫过于此。”

天子一言,谁人不拍马趋之若鹜,一片谄词如潮中,偏生旁边安静得很,石虎扭过头去,只见郑樱桃端坐在席上,一身锦袍织金耀眼,目光连瞥也不瞥蘼姬一眼,只从一旁琳琅满目的寿礼中随意挑了一个小巧玲珑的白玉盏逗着石璲玩:“璲儿,喜欢这个吗?”

石璲年纪虽小,却也知道今日是郑母妃的生辰,不能扫她兴致,自是乖巧伶俐的一点头:“喜欢的。”说罢,胖乎乎的小手捧着白玉盏,玩的满心欢喜。这孩子长到五岁也没生母疼爱,多亏了郑樱桃这些年悉心照顾,石虎想到这里目光不免柔和了几分,却也不愿先对郑樱桃服软,便对石璲招招手道:“璲儿,过来。”石璲颠颠地跑到父亲身边,扭骨糖似的腻在他怀里撒娇,只是小手牢牢地抓着白玉盏,当宝贝似的不肯放开。

石虎被他的孩子气逗笑,不由得道:“璲儿这么宝贝这东西啊,可舍得给父皇?”“不给。”石璲一扭头,断然拒绝了他。一旁带他的乳母捏了一把汗,忍不住轻咳了一声。石璲十分机灵,大眼睛骨碌一转,赶忙撒娇道:“舍得舍得。”说罢,便把那白玉盏递给石虎。石虎心中一动,油然一片怜子之心,忍不住搂住石璲的脑袋,抚摸着他刚刚结起的小辫子,温和道:“父皇不和你抢,你想留着便留着吧。”

谁知石璲有些伶俐过了头,他先抬头看了看父亲的脸色,又转过头看了那蒙面纱的蘼姬一眼,忽然跑过去,将那白玉盏递给蘼姬,说道:“喏,这个给你。”石虎奇道:“为何要给她?”“这个娘娘跳舞好看。”石璲答的天真,然而满目中却都是只有孩童才存的不含杂念。

蘼姬惶恐拜倒,却不敢接过。

“既是太子所赐,你便领赏吧。”石虎淡淡地道,语气却是不容置疑。郑樱桃在旁看着,嫉妒的手中的锦帕险些要绞碎了。蘼姬小心翼翼地接过白玉盏,一旁早有内侍备好佳酿倾入白玉盏中,她徐徐揭开面纱一角,将那白玉盏沾在唇边。

“这个漂亮的小胡姬要没命了。”老妇远远地瞥了一眼,忽然插口道。

绮罗和刘胤同时转头去望她,却见她目中满是漠然的神情。绮罗疑问的话还没出口,忽听对岸起了喧哗,那蘼姬刚刚饮下酒,正待叩头谢恩,忽然全身颤抖地伏倒在地,竟是口鼻都涌出鲜血来。

“你们瞧什么?”那老妇淡然的又给自己斟了一杯酒,“这样的肮脏事,老身在宫里见得多了。”

“是谁干的?”绮罗惊骇到极点。老妇的目光慢慢扫过筵席上众人,见他们或讶异或沉思或愤懑或悲哀的表情,由衷的从唇边挤出一抹轻蔑的笑意:“谁知道呢,总归不是五岁的孩子便是了。”

蘼姬在席上中毒身亡,石虎震怒异常,当下便让人彻查经过。太医验过证物,很快便有了结论,酒里无毒,白玉盏的杯壁上却抹过鸩毒。事情骤然变得严峻起来,这白玉盏是给石璲的,而石虎也险些拿去用了,这不单单是毒害一个舞姬,而是要谋害太子和天王的大罪了。郑贵妃第一个跪了下来:“臣妾死罪。臣妾不知白玉盏上有鸩毒,竟险些上了阴险小人的当。”石虎嘴角微曲:“爱妃不忙请罪,先听掖庭令怎么说。”

新任的掖庭令慕容恪是石虎的心腹,他为人机警,擅断奇案,很快便查清这白玉盏是永兴郡公府里送进来的。石虎面色阴沉,让人从末席传了刘隗来,去宣旨的内侍毫无半点尊敬之情,一人架他一只胳膊,竟将他临空悬起,生生掷在席前。刘隗本就干瘦,此时跪在席前,垂头不语,越发显得狼狈。

“嘿,”老妇人远远瞧着倒是咧了嘴,却无半分笑意,喃喃道,“这老货。”石虎手里把玩着那带血迹的白玉盏,语气倒很平静:“郡公,朕要你一个解释。”郑樱桃目色一跳,亦是转了怒色,一拍桌案道:“大胆刘隗,还不从实招来。天王对你不薄,赐你家宅爵禄,厚待你的妻子家人,你为何胆敢谋害太子。”

刘隗依旧垂头不语。郑樱桃心里稍安,又转眸对石虎道:“天王,这老东西定是处心积虑谋害皇储,其罪当诛,万万不可饶恕。依臣妾之见,不若五马分尸,以儆效尤。”石虎面色阴沉:“不忙,取朕的银鞭来。”

李桓应了一声去了,不多时便取来一条长鞭,纯银混精铜锁铸,曾是石勒沙场征战从不离手的利器,又传到了石虎手中。此时石虎卷了衣袖,忽地走前几步,风中只听“呼哧”一声,那银鞭已重重落在刘隗身上。银鞭上俱是尖齿,锋利异常,一鞭下去,顿时刘隗肩头血肉模糊一片,他是个硬气的汉子,生生咬紧牙关,竟连吭也不吭一声。

石璲在旁本低头不语,此刻忽地一呆,抬起头来,目中闪过一丝惊惶。刘隗头微微一偏,趁着无人注意时,飞快地瞥了石璲一眼。石璲随即低下头去,一张小脸涨得通红,胖乎乎的小手紧紧地抓住自己的衣襟,快要掐出血来。

绮罗心神激动,便要冲过去。刘胤手按长剑,目光流转,伺机待动。谁知那老妇一把拉住他们二两人,厉声道:“你们要去送死便罢了,休要连累老身。”绮罗恼怒斥责她道:“枉你们还是旧日相识,怎能如此薄情寡义?”那老妇却道,“我只问你一句,他让你们来找我时,可有说让你们两个去管他的闲事?”

刘胤顿时醒悟:“郡公吩咐,让我们在赶在筵席开前离开宫中!”老妇点点头,目中露出一丝复杂神色:“你们俩还不明白吗?”刘胤和绮罗顿时呆住。

风声呼喝,银鞭闪动,石虎下手极狠,鞭鞭都将他往死里抽。刘隗伏地渐渐气息渐弱,竟已微不可闻。“陛下,这样下去要出人命了。”王贲与他到底有同朝的情谊,忍不住出声为他求情。石虎见他已是出气多,进气少了,当下冷哼一声,丢了银鞭:“拖出去喂狗。”

石虎此举这便是杀鸡儆猴的意味了,在场众人皆背上冷汗涔涔,谁也不敢多说半句。郭殷本在一旁不吱声,此时忽道:“太傅府上家眷如何处置?”

“满门抄斩。”石虎说的轻飘,好似说一件不值一提的小事。刘隗本已半陷昏迷中,此时闻言忽然身子一颤,拼命地要挣脱开侍卫。

“放开他。”石虎目光一闪,“看他死前还有什么话要说。”

侍卫手一松,刘隗哪里站立得住,顿时扑倒在地上。此时他满身都是鲜血,整个人瘫若软泥,全撑着一口气,伸出一只枯瘦的手,一点点向前爬行,每挪移半寸,都是血迹蜿蜒。郑樱桃一颗心都提到了口边,却听他喉头呵呵作响,哪里还说得出话来。等了半晌,也不见他说出什么,只见他头一偏,舌头伸了出来,两眼凸出,却是死了。石虎不由皱眉道:“拖下去。”那几个侍卫再不犹豫,如架小鸡一般将他提了出去。

筵席开到这个分上,可谓扫兴之至。石虎面色青灰,转身欲走。可谁知郭殷忽然道:“天王,请看这里。”石虎回过头来,只见适才刘隗身体趴过的地方,竟有用血写的字的。他眉头皱起,踱步过去,细细看了几眼,那笔迹涣漫不堪,大抵是刘隗拼死用最后一口气强撑着在地上蘸了自己身上的血写的,纵然再模糊,也能看清是四个血字:郑氏害我。

石虎猛地回过头来,一双鹰眸重瞳不见底,须臾间眼风狠狠从郑樱桃身上扫过。郑樱桃被他瞧得坐立不住,仰头勉强一笑:“天王在看什么?”

“你过来。”石虎声音略略嘶哑。郑樱桃撑着体面,先将怀里的儿子石琮递给了一旁的乳娘,方才站起身略福了礼,仪态万方地款款踱步过来,可她随即看清了地上的血字,当真如五雷轰顶一般,足下踉跄几步,却强撑着不愿倒地。

“与刘隗一样,朕也给你一次解释的机会。”石虎声音冰冷,不带半点温度。

郑樱桃咬了咬唇,面上却有一种倔强神情:“清者自清,刘隗陷害,臣妾无话可说。”

石虎道:“那你说说,他是如何陷害你的?”

郑樱桃心里渐渐稳了稳神,分辩道:“臣妾只在深宫之中,夙兴夜寐全在如何照料好太子与琮儿,为天王分忧。怎会与那奸贼同谋陷害太子殿下?还望天王明察。”

“夙兴夜寐?”石虎唔了一声,神色倒是极平静的,转过头对一旁忽道,“绿珠,你过来。”

绿珠未提防竟会被他叫起,当下哆哆嗦嗦地跪在了地上。石虎问道:“绿珠,你来说说看,你主子做了些什么好事。”郑樱桃转过头,飞眼看向了绿珠。

“这妮子今日要出人头地了。”那老妇又开口点评道。绮罗一直目也不瞬地盯着席上的形势:“不,绿珠不会叛她。”那老妇不置可否,信手抓起一旁碟中的葡萄丢在口中,嚼的有声:“这时节,还有这样好的葡萄,不错不错。”绿珠与樱桃两人,刘胤都不熟悉,心中揣摩不定,却也没有开言。

“你父母兄弟都在洛阳吧,”石虎道,“今日你若说出实情,朕保你富贵不在郑氏之下。可你若大胆欺瞒……”

“启禀陛下,”绿珠忽然叩了个头,平静开口道,“奴婢伺候郑妃娘娘已久,承光殿中之事无有不知。”

一语惊起千层浪,席上所有目光都倾注在这小小侍婢身上,不知她要说出什么惊天之语。郑樱桃嘴角浮起一抹冷笑,一双星眸若寒珠一般,一眨不眨地盯死了绿珠。

“贵妃娘娘一心只在天王身上,内持宫事,夙夜操劳,以至于小产,可娘娘从无半句怨言。娘娘待天王的心意,天地可鉴。天王实不该怀疑娘娘。”绿珠一字一句说得恳切,郑樱桃渐渐变了脸色,瞧向她的目光中更多了些动容。却见绿珠忽然转身向郑樱桃拜了数拜:“娘娘,奴婢今后不能伺候您和小王爷了。奴婢只能用这条贱命,以证您的清白。”说罢,她忽地站起身来,竟然一头向一旁的金漆立柱撞了过去,顿时血溅三尺之地,地上若开了一朵芙蓉花。

郑樱桃疾呼一声“绿珠”,冲过去抱起她的身体,却见她哪里还有气息。郑樱桃呆了一呆,忽地垂下头去,长长的额发掩住了她半面俏容,瞧不清她面上神色。

形势陡转直下,一时间石虎也怔在那里,李桓偷觑他的神情,倒是少见他这样没了计较的时候。一片寂静中,忽听有个女子的声气尖声道:“奴婢,奴婢死罪。”李桓心头一颤,循声望去,只见喂养石琮的奶娘两眼直直地瞧着地上的绿珠,面上惊骇之极,口中喃喃道:“奴婢有罪,奴婢有罪。”石虎精神一震,厉声道:“说!”

那奶娘不知中了什么邪,惊恐道:“奴婢那日在承光殿外,听到贵妃娘娘对绿珠姑娘说,要从郡公府上寻什么药来。绿珠姑娘还问了句,不知郡公肯不肯帮忙。贵妃娘娘说,不怕的,玉牌都给了他,还有什么事办不成。”

石虎双眉一挑,再看向郑樱桃的目光便分外狠戾:“你还有什么话说。”郑樱桃面色如常:“这贱婢血口喷人。”石虎怒极反笑:“你说她血口喷人?那朕赐你的玉牌在哪里?”

刘胤与绮罗肃然一惊,互相对望一眼。那老妇瞥着他们道:“有趣,有趣,这戏里竟也有你们的份。”却只见郑樱桃嘴角微微一动,半晌方淡淡道:“丢了。”那奶娘却大声道:“奴婢听得分明,这玉牌就是给郡公了。”

“住嘴,贱婢。”郑樱桃偏头怒唾了她一口。在她积威之下,那奶娘果然畏缩不敢言语。石虎目中血光顿显,红的怕人。李桓服侍他日久,便知这是他暴怒之时,便拼命地给郑樱桃递着眼色。

谁知郑樱桃毫不畏惧,反倒站起身来,拍了拍手,正面直视石虎。她身材本就高挑,此时立直了腰背,正与石虎并肩。她神情里没有毫无半点惧意,双眸明亮极了,好似两点水银流转,嘴角一翘,竟然哈哈大笑了起来。石虎与她距离极近,见她笑容妩媚明亮,好似欢愉无限,不由得脱口道:“你笑什么。”

“臣妾在笑陛下。”郑樱桃道。石虎心中恼极,强忍着怒气,却呼哧呼哧的直喘气。

郑樱桃目视着石虎,忽然道:“天王,你怕我威胁太子,处心积虑要除掉我,除了收买一个奶娘,还收买了谁?都叫她们站出来,当面往臣妾身上泼脏水吧。”说罢,她的目光徐徐环视众人,她殿中之人本就畏她,此时谁敢与她目光相触,都纷纷低下头去。

“你倒果然是个聪慧的,”石虎冷笑道,“琮儿的乳母确实是朕安插在你身边的人,但你若不心存歹念,又如何能被人抓到把柄?你今日决计躲不了了,你若有什么话尽管说出来,朕日后不会告诉琮儿他的母妃是何许人。”

“臣妾后悔。”郑樱桃坦白道,“臣妾只悔筹谋不周,存了妇人之仁,没有早日下手。”石虎冷哼一声:“你倒是死到临头还执迷不悟。”

“臣妾执迷不悟,天王何尝不是?”郑樱桃忽地扑哧又笑了,这一次转头看向了石虎,却是媚眼如丝,只是面上似笑非笑,似哭非哭,颇有几分可怖,“天王什么都想要,最终又得到了什么?”她语声转低,喃喃地道,“碧梧橱中暖玉温香,天王啊,您要的又是什么呢?”

旁人都没听明白,石虎却是如响雷轰顶,他须臾间暴怒:“你进过碧梧橱!”此时他双眼只能用血红来形容,身旁无物,只有两个侍卫手持长戟侍立一旁。石虎一把抓起长戟顶上的金瓜,猛地向郑樱桃当头掷了过去。

郑樱桃不避不让,正好被金瓜砸中。这一掷之力怕有千斤之重,她顿时栽倒在地,额上鲜血涔涔,双目紧闭,却没了声息。

“娘……娘……”一旁的石琮忽然唤出声来,伸长了双手,探向郑樱桃的方向。石璲赶忙拉住石琮,遮住他的双眼,不让他看。石虎怒极攻心,这一掷用脱了力,只觉眼前发晕,竟是一片白茫。

他猛地身子一晃,栽倒在地。李桓与郭殷等人见状,忙过去扶起石虎,连声道:“天王,天王。”今日要惩处郑氏之事,其实石虎的近身之臣多是心里有数的。郭殷叫来太医,当下便将石虎搀扶了出去,心中却忧虑无限,低声对一旁的侍卫道:“快派人去长安通知修成侯回来。”

等到人都走远了,绮罗再也忍耐不住,赶忙奔到郑樱桃身边,却见她头上鲜血已经凝结,人躺在地上,双眼紧闭,面如金纸。

“樱桃……”绮罗瞧着她精心描过的眉脚如春山远黛,只是此时半被血污了,一时心中复杂,不知是何感受。刘胤搭了搭她的脉息,轻轻对绮罗摇了摇头,示意没救了。也许是听到有人唤她,郑樱桃微微睁开眼睛,目中却无往日神采,轻轻道:“呵……是你啊,绮罗……”

绮罗点点头,目中含了泪,柔声道:“樱桃,是我在……”她话音未落,泪水却滚滚而下,落在樱桃白皙的面颊上。

樱桃嘴角艰难的扯起一个弧度,伸手却去摸她的脸;“你……你还是这样心……心软……”绮罗泣不成声,哪里还说得出话来。樱桃的目光从她面上移开,却有些涣散无神,喃喃道:“绮罗,你瞧……桃花开的真艳,就和……那年乐游原上开的……一样……”她话音未落,手无力地垂了下来,头偏在一旁,终是没了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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绮罗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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