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小重山
这一觉睡得安稳又适宜,绮罗醒来时仍旧在那金碧辉煌的大车里,她望着对面的刘曜,微微有些不好意思:“咱们还没到吗?”“就快到了。”刘曜转头望向了车外,只见高大的而巍峨的城门正矗立在眼前,而挑夫走卒的喧嚣声已经从不远处传了过来,只听声音便能想象那是何等繁华的市井,刘曜微微闭上双眸,嘴角泛起一丝苦涩的笑容,有多少年没有回过这里了。
绮罗望着窗外,已是惊讶地睁大了眼睛:“五叔,这是哪里?竟然有这样高的城门?”她从没见过这样巍峨的城门,这样高耸的城墙,简直要连到天上去一般。此时从近处望去,那城砖都泛出一种青绿的颜色,仿佛是在经年的铜水里泡过,看上去隐隐有一层光泽,便连城角下的青苔墙藓也散发着一种说不出的沧桑气息。
“这是阖闾门。”刘曜轻声道,“二十年前我和你父亲就是并肩从这里杀入城中。那时不知道死了多少人,不断有人从城头上中箭滚落下来,前面的人死了,就有后面的人接上去,到最后尸体就沿着这城墙密密地摞着,足有数丈高,瞧着瘆人极了。后来你父亲入城后就命人烧了那些尸首,那种味道真是……后来我只要走到这附近,就总能闻到那股味道。”
绮罗望着外面高大巍峨的城墙,忽然觉得有点儿恶心,她迟疑地问道:“五叔,我父亲究竟是什么人?”刘曜嘴唇微动,刚想回答,却听车马声辚辚,须臾间便停了下来。少顷,便听外面的田戡朗声道:“到了。”绮罗心里一慌,只觉一种说不出的恐惧感。刘曜下车时回望了她一眼,目中都是抚慰之意。她心下略定,便赶紧扶着刘曜下了车。迈步时,只见刘曜双手仍然牢牢被缚在身后,背心处浸出的血染得衣衫暗红,心下不由一酸。
两人在车旁立定,绮罗抬头只见眼前豁然开阔起来。此处竟是极大的一处宅院,殿前宽广,房屋之多一时也数不清楚。她站在院中,只觉到处具是琉璃飞顶,赤黄蓝绿,光泽灿烂,犹如天边霓虹一般,曜人眼目。
“天下竟有这样大的宅院。”绮罗不由脱口而出,她自出生便未见过这样的景象,此时脚下所立是莹然生辉的白玉石阶,四周墙壁都是涂饰金银,彩绘龙兽,何等的壮丽富赡,便连檐角都立着九重小兽,更有云柱绕龙接天而上,她一时只觉如同身在梦中一般。
“这是崇明殿。”刘曜微笑的望着她,声音虽低,目光中却透出一丝严厉。绮罗心知失言,便红了脸。所幸一旁的侍卫都站的甚远,并未听得分明他们俩的话语。唯有站的远远的石虎忽然目光向她扫来,似是若有所思。
此时殿前云板叩了几声,众人便更加肃穆起来。又隔了许久,方有一行人的脚步声纷沓。绮罗偷眼望去,中间一人身着鹿皮裘,头带一领菱角巾,方面大耳,状貌粗鲁,却是大笑着快步走了过来。那人行到他们面前,田戡石虎等人便都跪了下去,口中呼道:“大王。”
此时众人跪倒,刘曜和绮罗仍然站着,便显出几分突兀来。石虎脸色一变,又对刘曜呵斥道:“大胆,见了大王怎敢不跪?当真不知礼数!”
刘曜仍站在原地,却是微笑不语。绮罗一听他说话便有气,于是讥道:“人若有礼,便以礼待之。我父皇是你尊长,你侮辱至此,竟还有脸数落旁人不知礼数?”
“绮罗。”刘曜喝斥了一声,“不得无礼。”
绮罗便住了口,却还是不屑地扫了石虎一眼。
石勒冷眼旁观,忽然哈哈一笑,走到刘曜近处将他一扶,亲手为他松了绑,说道:“老弟,得罪了。”他说得甚是豪爽,霁月光风无半点芥蒂。众人心头一颤,都暗自思忖其中含义。石勒却又望向绮罗,赞许道:“这是你的女儿?果然虎父无犬女。”
刘曜摇了摇头,含笑道:“孩子娇惯坏了。”他望了望石勒,又笑道,“二十年不见了,你有几个子女?如今可长大了?”石勒一指身后,大声道:“只有这两个不成器的东西,没一个让我省心。”他身后正是他的两个儿子石弘与石恢,此时都忿忿不平地望向了刘曜,但不敢接言。在石勒身旁,还有一位须发皆白的老和尚,身着衲衣袈裟,神态自若,不像旁人那样拘谨。绮罗心中好奇,悄悄的打量着那老和尚,只觉他鹤发童颜,一时竟看不出多大年纪。那老和尚似也感受到绮罗的目光,忽而望了她一眼,双目如电,倒让绮罗心中一震。
此时石勒和刘曜两人若久别重逢的老友,相携谈笑,说着儿女家常,哪能看出来他们一个是胜利者,一个是阶下囚?石虎站在一旁,心里更加惴惴不安。忽然,他听到石勒又向众人吩咐道:“中山王远来是客,要善待之,不得无礼。”这口谕无疑是当众给了石虎一个耳光,他当下面红耳赤,有如利刃剐心,却不敢分辩半句。石勒的长子石弘与石虎一样年岁,今年都正而立,两人猜忌最深。当下石弘心中冷冷一笑,却躬身在石勒身前殷勤道:“父王,宴席已备好了,专程给中山王接风。”
宴席开在东祾门内芳林苑中。此处与太液池相邻,重茵甃地,丹楹金饰,虽然正值冬日,却草木葱郁,繁花似锦,端然是一处神仙所在。刘曜被引至坐前,只见湖面波光粼粼,氤氲之气蒸腾环绕,不似人间景致,他倒是微微一怔。石勒正侧目望着他,微笑道:“贤弟觉得这里如何?”
“好。”刘曜点点头,言语甚是简洁,就身坐在了石勒的左手旁。在石勒右边陪坐的,并非他的两个儿子,是适才跟在身后的那位老和尚。绮罗有几分好奇,便也坐在刘曜身旁,心中忐忑不安,不知道这个面色慈善的石勒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而挨着她身旁一席的却是石虎,她此时偷偷瞥了他一眼,只见他眉头紧锁,一碗接一碗地饮着酒,亦不知在沉思什么。
石勒似是谈性甚高,命人换了大碗斟酒,大笑道:“今日在这里开宴,倒是让我想起了十五年前。”石勒的次子石恢忙凑趣问道:“父王,十五年前有什么事?”
石勒心意极畅,此时酒酣耳热,笑道:“十五年前,那晋帝小儿相坦受缚,在这里青衣佐酒,为昭武皇帝斟酒取乐。”石勒如今虽然占着洛阳,却始终奉昭武皇帝为正朔,提到他时更是拱起手来,异常恭敬。
众人瞬时纷纷望向了刘曜,却见刘曜神色不改,亦拿起金碗喝了一大口,微笑道:“那时兄在何处?”石勒微微一怔,面上神情骤冷。那一年石勒还在昭武皇帝麾下为暗卫,虽然深受器重,却只能在暗处为他做见不得人的勾当,将那些政敌一一刺杀,他的身份当时如何能上正席?
众人不知详情,但石虎却自幼跟着石勒进出宫闱,深知内因,他面色骤改,站起身来,忽然一掌掴掉刘曜手中金碗,大声斥责道:“大胆!”
“你大胆!”绮罗亦是站了起来,怒目望着石虎。刘曜不动声色地弯腰拾起地上的金碗,咳了两声。绮罗忽然醒悟过来,想起在金犊车中刘曜的叮嘱,便跪倒在石勒面前,哭泣道,“石王伯伯,我父皇今日虽为阶下囚,但总算也是昔日与您有着同袍之谊的好友。您就这样纵容子侄,一而再再而三地侮辱我父皇吗?这样的事情传开去,天下人又将怎么看您?”
许是最后一句打动了石勒,他面色一沉,望向石虎就有几分不快,淡淡道:“季龙,退下去。”此时田戡离绮罗甚近,赶忙叮嘱道:“公主,父皇二字,万不可再提,只可称父王。”绮罗有些迟疑地看了看刘曜,只见他微微点头。
石虎欲为自己辩解几句,可此时石恢走过来假意扶起他,笑道:“季龙必是喝多了,来来,我送季龙回去安歇便是了。”这与其说是劝解,倒不如说落井下石。石虎忿然不已,偏偏绮罗又冷添了一句道:“要说这世上,与我爹爹真能称得上对手的只有石伯父而已,他们之间才可论英雄,其他人又算得了什么!”
石虎微微变了神色,绮罗却不肯放过他,迎着他幽暗的目光道:“您虽是石王伯伯的侄儿,但君臣有别,您只是臣子而已。石王伯伯尚未说话,你竟然敢对我父王颐指气使,兴许洛阳的规矩与我们长安不同吧。要知道在我们长安宫中,可没有这样胆大妄为的臣子。”
字字诛心,却出自一个十四岁的少女之口,让人反驳不得。偏偏这时,刘曜还斥责她道:“不要无理。这是你石王伯伯的家事。”绮罗撇了撇嘴,显然是不服气得紧,却也不再说话。
石虎抬起头来,瞧见石勒望着自己的目光中透出淡淡的冷意,又瞥见一旁的石恢和石弘二人脸上遮也遮不住的得意之色,这一瞥间,心底便凉透了。他重重地在地上磕了几个头,苦笑道:“大王赎罪,是侄儿喝多了。”
他既然装醉,索性就装个齐全,于是略有些狼狈地站起身来,踉跄数步,摇摇晃晃地往后殿走去。走得远远的,还听到刘曜赞许的话远远传来,偏他耳力甚聪,听得一字不落:“此子令我想起了十余年前的石兄,极肖,极肖。”
石弘身为石勒长子,处处揣摩他的心思,到这时已看出了十之八九。他心知如今刘曜被抓来,父王的心腹大患已除。父王久不登位,如今又这样礼遇刘曜,想来是因为父王重声名,想以宽仁之名广传天下,安抚四方来降,故而做此姿态。于是他起身说道:“父王,这位既是叔王家的安定公主了,果然聪慧美丽,名不虚传。父王膝下久憾无女,何不认为义女……”他话未说完,石勒已打量着绮罗沉吟不语。
刘曜心中一跳,刚欲说话,只听石勒已笑着看向绮罗道:“今年多大了?”绮罗望了望刘曜,见他投来鼓励的目光,便小声回答道:“今年十四岁了。”石勒忽然纵声大笑,喜道:“甚好,甚好。”他从所配的衣带上取下一个小小的金蝉,命人拿给绮罗,笑道:“这个赏你。”绮罗接过细看了看,只觉得这东西十分眼熟,便叩头道:“多谢石王伯伯。”
刘曜眼尖,一眼瞅到那东西不由抽了口冷气,惊道:“这东西怎能给她……”
此时却听石勒笑道:“昔日在洛阳时,我们便约定过,以后若有儿有女,可结为亲家,贤弟还记得否?”此时又提起这十五年前的旧事作何?刘曜心神一乱,忙道:“是有此事,只是……只是兄长的二位郎君比小女年长甚多。”
石弘与石恢对望一眼,忽然觉得有些不妙。石勒却又看向坐在他身侧的那位老和尚,神态甚是恭敬道:“大师以为如何?”那老和尚本是半闭着双目,此时双目睁开,向绮罗身上扫了一眼,良久方说道:“这小女子自有她的缘法,不急。”
石勒显然对这老和尚言听计从,果然不再说下去,他挥挥手,命人领着她去后苑玩耍。刘曜却有几分讶异,忍不住又朝那老和尚瞥了几眼。
宫人们毕恭毕敬地将绮罗引到后苑,原来芳林苑这一带实在阔大,适才宴饮的太液池不过是芳林一隅,后苑重峦叠嶂,山壑相连,其中亭台楼阁勾连相延,名花异草丛生,种种奇珍异宝,更是不可胜数。宫人们不敢将她带去太远,便引她至连香阁中歇息,其中有个伶俐的小宫女笑道:“您想用些什么果子点心?奴婢去膳房拿来。”
绮罗迟疑不答,那小宫女甚是善解人意,以为是她羞涩,心想女孩儿定爱吃些甜食,于是抿嘴笑道:“奴婢去取些八仙果子和羊酪豆蔻羹来。”绮罗点了点头,那小宫女便引着宫人们去了。此时只剩绮罗独自在阁中,她打量四周,只见这连芳阁四壁通透,却是用青石花础砌出了几面隔断,花础中遍植牡丹,奇的是隆冬之际,居然盛放烂漫。
花础正中,是一个白玉石垒成的圆台,上有一水晶灯漏,高约三尺,下方有一铜铸小人,顶上燃着羊脂长明。她本只扫了一眼灯漏便作罢,谁知忽然听“铮”的一声,倒是吓了她一跳。她四处张望,却见竟是那灯漏里的铜铸小人捧着牙牌而出,十分奇特。
她越看越奇,见那铜铸小人面上带笑,眉眼清秀,雕铸得栩栩如生,手里的牙牌上雕花精细,似是写有字。她忍不住抽出那小人手里的牙牌,却只听“仙翁”一声,那灯漏下的铜门竟然开了,泊泊流出美酒来。这下绮罗可慌了神,忙把那牙牌送回到小人手中。一时间手忙脚乱,衣衫上尽是酒水。
忽然身后有人冷笑道:“想不到堂堂一位公主,竟连‘琼觯’也不识得。”
一听他的声音,绮罗便心下一沉。她回过头来,却见那撞破她狼狈样的人正是石虎。她顿时心下有几分慌乱,硬着头皮道:“谁说我不识得?不过是一时失了手。”
“是吗?”石虎微微挑起眉,打量着她的目光中大有几分玩味的意味。被他目光扎得心里阵阵发紧,她强打着精神,挺直了腰背,不敢露半点怯意。石虎玩味似的打量她一瞬,忽然道,“怎没几个宫人近前服侍?”
“去膳房取点心了。”她回答得小心翼翼。
“正巧今日我也是个无事之人,”他忽然起了兴致,眸中闪过一丝不明的狡黠,“就带着公主尽尽地主之谊,如何?”
绮罗本想拒绝,可哪容她开口,他已经不容置疑地大步跨出连芳阁,站在青石花础边看着她。她拒绝的话顿时说不出口,只得硬着头皮快步跟了上去。
石虎脚步甚快,左转右窜的引路,一边指点景物,似是兴致甚高,口中也不停歇:“公主瞧这里,这一带多是带麝的毓兽,形状甚美。”
绮罗顺着他的目光瞧去,只见芳草间果然有不少小兽匍匐其中,都是鹿獐之类,数量却也不少。石虎仿佛与之十分亲近,随意的走到一只雄鹿身旁,轻抚其角,那雄鹿埋头吃草,似乎全然不惧人。石虎抬头看向她:“公主可喜欢这些?”绮罗瞧得有趣,却不敢上前如他那般,只点了点头,依旧站在原地。石虎也不强迫她,又信步向前行去。绮罗跟在他身后,只见越向前行,草便越发茂密了起来,再行几步,竟是行到了一座土丘之上,奇的是这土丘的土也都是碧色的,与树木一色。
丘顶甚平,植满了树木,这里的松竹隆郁,树叶不落,四季常青。石虎立在了最大的一株树旁,绮罗磨磨蹭蹭地跟在他后面,只见那株大树瞧上去甚是粗壮,怕是五六个人也合抱不来。
“公主猜猜看,这树在这里生长有多少年头了?”石虎忽然开口道,一壁伸手重重的在树干上拍了拍。他是习武之人,手劲甚大,可拍在这古树上,却犹如微风所撼,只不过落下几片叶子来。
绮罗生长于乡野,倒是见过不少古树奇木,此时侧着头估计道:“这样大的一株古柏,少说在这里生长也有数百年了。”
石虎摇了摇头,只向她比划了两根指头。绮罗迟疑间,便听他道:“移到翠岩恰恰两年而已。”
绮罗一怔间,随即明白他口中所说的翠岩便是这座小山丘了。她愣了愣神,迟疑地看着那古柏道:“若是两年前,这古柏也小不了多少……”这样大的一株古柏,几个人都未必能合抱得住,怎能从远处移来?
石虎仰面大笑,十分洒脱道:“这有何难,不过几头象便可负了来。”他说着略顿了顿,又跺了跺足,说道,“何止这古柏,便是这翠岩也都是叔王命人在京郊数百里外开凿了琉璃矿山,重新在平地上又起丘壑。”绮罗低头看去,见地上的土虽是发绿,却甚是薄薄一层,再往下仿佛都是绿色岩石,其色更翠之夺目,心知他所言不虚,于是面上到底便带出几分讶异来。
此时两人离得近了,她若白玉一般的面容上稍纵即逝的一刹疑色怎会逃脱他的眼睛,石虎何等精明干练之人,偏偏不露声色,只佯装不经意道:“听闻中山王在长安的宫城更加富丽巍峨,有如神仙之地,我叔王时常羡慕不已,不知公主可否讲一两样长安宫中的景致?”绮罗面上微露窘迫之色,她一面与他敷衍道:“我在宫中鲜少出外行走,倒未见许多景致。”石虎听了一时倒也没说什么。
寒风骤起,林间瑟瑟然有了萧索之声。绮罗陡然生了几分后怕,偏是自己这样冒失,若被人寻到短处岂止自己性命难保,更恐怕要连累五叔。她心中不安,借故便想溜走。刚向石虎屈膝行过礼,谁知忽的手腕一紧,已是被他抓牢了手腕,他的声气极轻,偏偏似是咬着牙,透出逼迫的意味来:“你究竟是谁?想躲到哪里去?”
她心头一颤,仰起面来,星眸如水,却只见他眼角眉梢都是厉色,心下莫名地生了寒意,颤声道:“我……我是安定公主……”
林间风声大作,似是波涛翻涌连绵,石虎此时与她离得极近,却见这极俏丽的一张小脸更显惨白,唯有一双湛若双星的眸子中流露出惊惧又戒备的神情,仿若一只落入猎网的小鹿。他嘴角微微翘起,握住她的手腕却半点不肯放松,声色俱厉道:“你和那刘曜老贼究竟有什么企图,为何要害我至甚!”
“我,我从未要害你……”绮罗心里骇到极处,竟然陡生了几分血勇,她毫不畏惧地怒视着他,竟然一字一句道,“连石王伯伯也未曾为难我父女,将军为何对我苦苦相逼?”
“你还真把自己当公主了?”见她如此嘴硬,石虎越发怒气难消,将她手腕箍紧,嘴角露出一丝讥讽,“亡国之婢。”
他用力甚大,绮罗被他扯得踉跄几步,偏偏四周无人,也呼喊不得。却只听“噔”的一声,一只金灿灿的东西掉在地上。绮罗还未反应过来,石虎已眼疾手快地捡了起来,再望向她的脸色都变了:“叔王竟然连这个都赏给了你?”
在他手中的,正是石勒给绮罗的那只金蝉。绮罗嘴唇发抖,兀自倔强道:“快还给我。”
石虎细细地看着手中那只金蝉,眉头深深皱起,腮边肌肉微微跳动,只觉头顶有几分抽搐的痛感。
绮罗趁他不备,忽然左手从怀中取出匕首,猛地向他肩上扎去,石虎已经领教过一次厉害,怎会再受伤,他便向后缩了一步,自然放开了手。绮罗一把夺过他手里的金蝉,转身就向土丘下冲去。
石虎被她惊得措手不及,待他反应过来,那小小的身影已窜到密林深处去了。他本想去追,待看清她跑的方向,眸中颜色陡深,心念一转,顿时停住了脚步。
绮罗慌不择路,一门心思要逃离那个阴沉又可怕的人,哪里分辨的了方向,一心只往那林深树茂的地方跑去,唯恐他会追上来。待她觉得头顶上越来越阴暗之时,方才停住脚步。她心下稍安,回头望去却见草木几乎齐腰,头顶上茂林蔽日,却是连来路都看不清了,那人也定然无法追赶上来。她几乎跑脱了力,此时站在这茂林之中,始觉得浑身乏得透了,便欲瘫坐在地,谁知此时,她忽然闻到一股淡淡的腥气,似是花香中夹杂着一股血腥的味道,虽不浓郁,却甚是刺鼻。
她顿时警觉起来,全身上下如同绷紧的弓弦一般。可偏偏这里静极了,除了穿林扫叶的风声簌簌,仿佛连针落地之声都可闻。越是这般静谧,便越显出三分诡异来。她侧耳细细听着身旁的声响,心下只觉这股不安到了极点,又偏偏寻不到来源。她猫着腰,警惕地观察着四周,右手早已牢牢握住了匕首,柄端黑玉的冰凉沁入掌心。
腥味越来越重,那东西似就在附近了。绮罗心中一跳,猛然回过头去,却见一张花斑虎面近在咫尺。她生平从未见过这样大的猛兽,骇得倒退数步,却退到一柱大树旁,再无后路可退。那花斑大虎哪里会轻易放过这样到口的美餐,一蹲身便向她扑去。绮罗心知今日怕是难逃一劫了,她瘦弱无力,哪里能搏过大虎,此时心中唯一所憾便是悔恨幼时未跟随母亲学个三招两式,今日连性命也保不住。她心中万念俱灰,双手护牢了面门,闭上双眼,只等死罢了。
席上燕乐升平,石勒与刘曜把酒言欢,一旁是美姬佳酿相款,自是风月无边。酒过三巡,有一美貌姬人抱了琵琶盈盈到了水榭上,她纤手轻挥,声若玉珠盈盆,一望便知是国手。刘曜是此中老手,当下便放下筷著留神去听,只闻那弦声翻转急促,似夜雨敲窗,东风解冻,却知她弹得是一曲《点翠》。他微微颌首,这琵琶本就是丁咚悦耳的,被水声一衬,越发得更清泠了,如春水流霜,又似高山飞涧。而这姬人技艺高超,将一曲平韵的《点翠》翻做宫调,飒飒胡沙飞指而下,嘈切间扣人心弦,却手处音弦绝响,四弦画拨如裂帛。
一曲终了,唯松风簌簌,似佳人幽谷,春情无数。刘曜听得心驰意往,眼角竟薄有湿意。石勒觑得清爽,便合掌笑道:“弟若喜爱,这个姬人便赐给你。”刘曜哪里肯受,可那奏琵琶的姬人闻言却搁了琵琶,妖娆地凑到他身旁,又为他斟满美酒,递到他唇边。刘曜坚辞不受,说道:“自吾妻过逝,实无心再消受这等佳人。”石勒脸色微变,虽还未言语,那弹奏琵琶的姬人却花容失色地向刘曜低泣道:“中山王若不肯收留,薄姬便要被大王投喂猛兽。”
她哭声甚哀,声若黄鹂婉转啼鸣,让人心中恻然。刘曜侧头望向石勒,只见他目中已露出淡淡的不满,便再不多推辞,就着那名叫薄姬的姬人手中饮了杯中酒,对石勒道:“谢兄长美意。”薄姬又惊又喜,自是就身在他怀中撒娇献宠。石勒见状这才缓了脸色,微笑不语。
一旁的石恢见状忍不住对石弘低声议论道:“这位中山王倒是能屈能伸的紧。”石弘略有所思地侧过头去,但他到底见识要更深一层,很快想到了父王安排这个姬人的用意,心中冷冷一笑,很快又将目光落在了石勒身旁的那位高僧身上。
正此时,忽有内侍匆匆来报:“启禀大王,大事不好了。”那内侍有点迟疑地看了刘曜一眼,显然有他在这里不便开口。
石勒大是不悦,斥责那内侍道:“何事这样惊慌,打扰孤与中山王的酒兴。”
内侍只得硬着头皮道:“安定……安定公主在灵囿走失,误遇猛……猛兽……”刘曜心头一颤,手中金樽“咣”的一声掉在地上,酒撒了一地。石勒亦是一惊,大声道:“可派御医过去了?”那内侍结结巴巴道:“安定公主昏了过去,倒是……倒是无事,但是小……小郡公……”石勒霍然站起声来,惊道:“宣儿出了什么事?”
此时何止是石勒,连石弘和石恢二人也都留了心,面上露出几分探求的神情。只听那内侍奓着胆子禀报道:“小郡公正好在灵囿一带路过,见状便去救安定公主,却被猛虎所伤,幸而左卫将军将猛虎射死……”
石勒听了一半已没了心绪,却听那身旁的高僧忽然开言道:“老衲去看看。”
石勒顿时面上闪过喜色,说道:“有劳大师了。”他到底不放心,亦是大步流星地跟着那高僧一同向后苑走去,石弘与石恢对视一眼,面上闪过一丝复杂的神情,便也跟随他而去。刘曜本也想跟去看看,可薄姬却拦住了他,低声说道:“佛图澄大师医道精湛,不会有事的。想必咱们大王一会儿就会遣人送小公主回来。大王为您在宫中安置了一处住所,让奴先带您过去。”刘曜心下叹了口气,知道自己已没了自由,只得作罢。
到了晚上绮罗被人送回到了刘曜所居住的别苑,刘曜细细问过她经过,绮罗倒也不隐瞒,讲了将自己如何在连芳阁遇到石虎,又如何被他逼问胁迫,自己如何跑掉误入灵囿的经过。她讲到在灵囿遇虎时,刘曜皱起眉头,说道:“想不到石勒也搞贾后这一套。”绮罗奇道:“贾后是谁?”
“是前朝的一位皇后,”刘曜微微出神片刻,似是想起了许多旧事,半晌才说道,“当时她便爱在宫里养这些凶禽异兽,若是宫人稍有违她之意,便投入喂食。”语气里有不易察觉的一丝烦躁。
绮罗不敢再问,只继续讲道:“我见了那花斑大虎,本以为要送命。谁知有一个少……少年忽然冲了过来,挡在我面前,拾起我掉落的匕首,与那大虎殊死搏斗。”她讲到这里微微有一丝不自然,“后来我听宫人们叫他小郡公……”绮罗低下头去,神情不免有些恍惚,九死一生之时,她怎会想到冲过来救她的竟是当年在孟津相伴数年的小伙伴小宣?但她到底没有向刘曜吐露这段内情,却听刘曜沉吟道:“小郡公?那必是石勒的世子石兴遗下的独子了。”
绮罗睁大了眼睛,她从未想到小宣竟和石勒有这样一层关系,忙问道:“小郡公也姓石?”刘曜点了点头,对于石家的事他倒是熟知的:“石勒共有三子,今日你已见到石弘石恢了,当年石勒还有个长子石兴被立为世子。但谁想当年讨伐靳准时,石兴中了流矢早逝,只遗下一个孤子,石勒甚是宠爱,却怕他养不活,竟没有放在宫内养大,世人都不知道他将这个孩子养在哪里了,想来就是你今日遇到的这个孩子。”
原来是这样!绮罗险些惊呼出口,小宣一直都和惠理大师生活在一起。难怪小宣总说自己不是出家人,将来还会回去的,原来他竟是石勒的孙儿。
刘曜略顿了顿,显然是留意到了绮罗脸上的神情变化,却未曾点破,慢慢说道:“石弘、石恢二人都是庶出,当年的世子石兴才是嫡子,深得石勒看中。”
绮罗倒不明白了:“什么是嫡庶?”
刘曜微微一怔,想不到绮罗竟连这也不明白,便有些尴尬地解释道:“嫡子便是正妻所出,庶子是姬妾所出。”
绮罗听了出神片刻,说道:“原来是这样,难怪今天石弘与石恢两人都不太高兴。”
刘曜颇是赞许地望了望她:“你倒是看的仔细。”绮罗回想了当时的情形,却又道:“五叔,我不明白,石虎明明恨死我们了,后来为什么又会射虎相救?”刘曜信手拿起了矮几上的酪盏,松手让酪盏落在地上,指着一地狼藉说道:“你看这酪盏,若是想打翻它,是件顶容易的事,但这瓷做的小碗也是保不住的。”
绮罗若有所悟,忽然有几分后悔:“如果我和小……小郡公有了意外,他叔父知道是他引我去的灵囿,也不会饶了他的。”刘曜点点头,又道:“你能想明白这一层已经很不容易了,这便是投鼠忌器的道理。但你再往深里想一层,石虎为什么在连芳阁对你说那些话?”
连芳阁里,石虎抓着她的手,恶狠狠地说的那些话,她此时一字一句在心里慢慢回味,倏然醒悟过来,面上浮起恼意:“他都是诈我的,他其实十分忌惮石伯父,并不敢把事情闹大,都是在诈我而已!”她越想越恼,跺足道,“今日被他所骗,差点自寻死路。”
刘曜看着眼前的绮罗不过与自己的女儿阿霖一样年纪,正是天真无邪如花似玉的好年华,却已经陷入宫闱复杂的机谋诡诈中,心下略有几分不忍。他叹了口气,抚了抚她的头顶,还是多叮嘱了几句道:“绮罗,你要记得,无论什么时候都不可惊慌失措。天无绝人之路,越是危急的时候越要平静下来,多往深处想几层,便能在绝路中逆转逢生的。”
薄姬在外面听到酪盏摔碎的声音,慌忙进来收拾。绮罗见到她顿时愣住,与刘曜同时收了声,只打量着薄姬不说话。薄姬面上浮起淡淡红晕,低头向绮罗行礼道:“薄姬见过公主。”她见绮罗和刘曜都无话,十分恭顺地用帕子包了手,将地上的碎片都捡干净了,这才弯了腰退了出去。
绮罗睁大了眼睛,盯着她妖娆的背影,忽然望向刘曜的目光中多了几份狡黠的笑意:“她说话的声音真是好听,就像黄鹂鸟一样。”刘曜一向是把绮罗当女儿看的,此时见她取笑,也觉得有几分尴尬,低声道:“这是石勒所赐的姬人。”
绮罗却问的天真:“我该叫她五婶婶吗?”
刘曜微微一怔,面色忽然黯淡下来:“我的妻子已经过世了。”
绮罗心中奇怪:“我看石伯父有很多妻子。”
刘曜叹了口气:“我只有一个妻子……或者说,在我心中,只有她一个人可以称作是妻子。”
绮罗似懂非懂地眨眨眼,她在什么事上都很聪明伶俐,可独有这件事上还并不太明白。但她也看出了,五叔提到妻子,似乎是很伤心的样子。这究竟是为什么呢?她心中有些茫然,却懂事的没有再问下去。
她岔开了话题,说道:“五叔,您既然识得我的父母,就说说他们的事吧。”刘曜嘴角微微扬起,目光投向了远处,似是想起了许多旧事,半晌方道:“你父母是我一生的莫逆之交,他们的事,我以后慢慢再说给你听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