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你们全家都不是人!
第10章你们全家都不是人!
那老先生道:“你瞧瞧,就是这样,这位公子人家一走近他,他浑身就冒杀气。老夫派了我最美的侍妾前去试探,想不到他把人家的发髻给斩了,她那一头老夫最喜爱的黑发啊!想当初老夫也曾经‘穿过你的黑发我的手’……”
我转头对叶南道:“叶南,当你的手放在枕头上的时候,这手已不是你的手,这位老先生也不是人了,他是什么呢?他不是什么……所以,他的三根手指放在你的脉门上,算不上别人碰你……”
他抬起头来眼神终于不再冰冷,有些迷茫:“你是说,当我的手放在枕头上的时候,我的手已经不是手?”他一下子把手放在枕头上,我正喜着,一只手他另一只手一捞,我只觉一股大力牵来,下一秒,我已撞进了他的怀里,“那我揽着的也不是人喽?”
你才不是人,你们全家都不是人!
冰冷的眼珠子和他温暖的怀抱感觉相差甚远,我挣了两下挣不脱。夏寄在一旁悠悠道:“老先生,还等什么?还不快看,趁他这时认为自己不是人的时候。”
夏菡道:“是啊,趁他认为我这位朋友也不是人的时候。”
我默默地在心里暗念:夏菡、夏寄,你们等着瞧,看看谁不是人,等这事过后,我要让你们知道,你们俩才是不是人的人。
倏地,叶南咯咯地笑了出声,将头放在我的脖子上笑得直喘气。我一看,原来,老先生把三根手指放在叶南的脉门上,他怕痒……
所以,我头一次见到了脉门上也有痒痒肉的人。
他嘴里的热气喷在我的脖子里,有檀香的味道,弄得我也直痒痒。我伏在他怀里,不动声色地一口咬在他的胸肌上,隔了半晌,抬起头来,他眼珠子都没变,依旧将我揽在怀里。
我再一次确定,这人的确病了,连痛感都没有了。
还好老先生号脉没号多久,就出了症断结果:“公子看来是中了毒。”他眼睛冒出光来,“奇毒啊,奇毒,老夫这么多年,都没遇见过如此奇毒啊!”
老先生的手指离开了叶南,叶南的手也从枕头上放开,放开了我,浑身上下又是生人勿近。
据老先生讲,叶南中了叫幻影的奇毒,据闻此毒多年前曾在江湖上出现过,中此毒的人脑子会慢慢退化,停留在人生的某个阶段。
我沉思地望着眼珠子盯着桌上点心、已经好长时间都不动了的叶南,道:“那依您来看,这位公子中毒已经多长时间了?脑子大约停留在什么阶段?”我有些忧郁,“他不会慢慢停留在换尿片阶段吧?”
夏菡和夏寄同忧郁:“这可怎么办才好?哪有这么大的尿片给他换?”
老先生眼角很是抽了抽,摇头道:“不会,不会,依老夫看,他这种情形,已经是中毒的最后期限了,也就停驻在此了。七八岁的心性,这位公子看来年少时过得并不舒心啊,挨了不少饿……看见禽曾就将它们一一风干,变成蓄粮,很是心思缜密。年纪轻轻的,就这么高的武功。想必年少时就凶残成性,喜欢杀戮。”
我道:“其实我们应该感到幸运,他没有什么特别嗜好,只喜欢吃禽啊兽啊的。”
老先生浑身一哆嗦,忙点头道:“是啊,是啊,老夫这几天都睡不着觉啊。”
夏寄听了此番话之后,大是放下心来。看来长期以来,他老被这么个光彩夺目的人压着,现在好不容易这人走下神坛,变得比他还要白痴了,他很是心有戚戚焉。他上前得了块点心递到白幂手里:“吃吧,吃吧,我请你!”
只见白光一闪,点心被斩成两半跌落地上,夏寄幸好缩手缩得快,不然便要被斩下手指头了。
老先生叹道:“这位公子年少时对人防备就深,即使对某样东西想到了极点,但凡对它有疑心,也不会妄然取之,他怀疑点心有毒呢。难怪他只猎杀老夫庄里面的活物做成食品。真是奇怪,这么防心甚重之人,怎么会被人下了这么复杂的毒?”
我上前到桌子上拿了块点心正准备往自己嘴里塞,忽觉刀光一闪,手里的点心被劈成了两半,跌了落地。我愕然回首,见白幂冷冰冰地道:“别吃!”我讶然道:“又没塞进你嘴里,我吃我的,关你什么事?”“不准!”我生气地又拿了一块往嘴里塞,又是白光一闪,我又拿一块,白光又一闪。
夏寄一边拿了块点心塞进嘴里,顺便给夏菡也拿了块递过去,两人美滋滋地边就着茶水边吃着,奇道:“咦,他倒不阻止我们?”
老先生想了一想叹道:“如此七八岁年纪的人,对人的依赖性最强,保护欲也强。看来,这位公子把您当成了他……最亲密的人了,他这是在保护你呢。”
我沮丧道:“您的意思我明白,我成了他的妈,或是宠物了。”我转头对白幂道,“叶南,你看看,他们吃都没事,我能吃了吧?”
他偏着头思索半晌:“过两个时辰,等他们消化消化再说。”
老先生在一旁解释:“他这是在怀疑毒药有急性、慢性之分。”
我咽着口水看着桌上的点心只剩下了点心渣子:“那我以后吃什么呢?”
老先生指了指门外树上挂着的禽兽:“看来你只能吃他亲手做的东西了。”
此时,侍妾端了个盘子进来,绕着白幂给我们送上了庄子里新产的寸金瓜。我看了那瓜果实在是晶莹碧透,颜色鲜亮,有心伸手拿一个尝尝,却又怕白光一闪,只能看着夏寄和夏菡吃得果汁直溅。
“忘了给你们介绍了,老夫姓齐,名雷,平日里以行医为生,在世间混了数十载,倒是赚了这么个不大不小的庄子。”
夏寄道:“还有一大群娇妻美妾环绕,您这样的日子,是我以后的目标啊。”
齐雷拈须而笑:“好说,好说……”
此时,白幂伸手拿了块寸金瓜,放进嘴里,咀嚼起来,看得我直发怔:“他不是说只吃自己亲手捕获的吗?为什么现在吃了?”
我的手便也伸向了桌上的寸金瓜,眼前白光一闪,有瓜成两截跌落地上,我空着手缩了回来,气道:“什么道理?”
嘴里有物被塞了进来,汁水淋漓,瓜的清甜带着些其他的某水味道,我不由自主嚼了两嚼,果然是瓜。
抬眼一看,他手里的半截瓜消失了。
夏寄感叹道:“阿淡,以后的日子,你就是帝王般的享受,有人给你试吃了,你也不必担心中毒了。”
夏菡把嘴里的瓜吞了落肚才道:“就是,你看看你,连手都不必动,就有人自动给你喂到嘴里。”
我呸呸两声把瓜吐了出来,但那瓜实在清甜,汁水留在嘴里满嘴余香。我咽了把口水正想说话,白幂将脸转过来,迷惑道:“你不喜欢吗?我吃过,没问题。”
我想说,就是因为你吃过,才有问题!但看清他长长的眼睫毛连闪,在灯光下很有盈然欲滴之感,只得把到嘴边的话吞进了肚子里,哈哈笑了两声:“我忽然不想吃瓜了,哈哈哈。”
自此之后,但凡我露出想吃某样东西的表情,他必代试之,试过之后,以迅雷不极掩耳之势将那物塞进我嘴里,弄得我想拒绝都不好意思。
齐雷对白幂如获至宝,冒着被白刃加身的危险每日给他试药,只不过要他吃下去倒是个难题……除非齐雷先吃,两个时辰后没有问题,如若不然,他是不会吃的。
他是个很安静的人,倒不是说他原来不安静,原来也安静,可现在更为安静了。时常待在一处,没有存在感。有时候你冷不防从他身边走过,简直感觉不到他是个人,他就像块岩石般地冰冷,了无生气……你以为没人了,伸手从盘子里抓块糕点来吃之时,就听见有人道:“不准!”你抬头一看,他正在梁上盘腿而坐。
总之他围绕在我的身边,像空气,像微尘,如果你想忽略他了,他就出来吓你个半死。
特别晚上睡觉,如果出来起夜,冷不防踢到个岩石,踢得你的脚生疼生疼,那就是他了。
有句话说得好,白幂到了哪儿,白问鼎必定会出现。每一天,我都期望白问鼎出现,以缓解我身上沉重的压力……起码有个人和他斗上一斗,也可以转移他无时无刻对我饮食的注意。他出现的这些日子,除了风干的禽兽我能自由地吃外,其他东西一概要以口水为佐料。
因为身边有这么个影子,夏寄和夏菡都不愿意和我在一堆了。说是和我在一起,有毛骨悚然之感,说是看上去你是一个人,但其实不是一个人。到底是不是一个人,也没有谁能弄得清楚。
这天晚上,我实在睡不着觉,看着窗外那轮明月由树干升到枝头,再由枝头升到半空,月光越来越明亮,屋子里也越来越明亮,原本漆黑的一片渐渐历历在目。到了最后,我终于看清了角落里发着暗光的一双眼睛,半睁半闭,似睡非睡。
“叶南,你也睡不着?”
“嗯。”
“要不咱们聊聊?”
没有回音。
“叶南,你说你年纪这么小,怎么武功这么高呢?”
没人回答。
因我尽了全力去听他的声音,又听不到声音,所以耳力变得极好。我听到了几声鹤鸣,几声虎啸,正想着这山庄的珍禽猛兽倒真是多,使人不得不觊觎,于是道:“叶南,你风干的肉快吃完了吧?咱们去再猎杀些?”
他这才出声了:“好……”
我从床上爬起,走得离他近了,这才看得清楚,原来他躲在黑暗之中并不是无所事事,正拿一把锋利的小刀雕着某样东西……见我走近,他把这样东西递给我,道:“送给你。”
就着月光,我看得清楚,这东西模样古怪,形状别致,似人非人,于是问他:“叶南,这是你在庄子里杀猴子时,观察猴子的形态雕下来的?真不错,猴子斜躺在树上……你还很有想像力,还给它盖上了一床被。”
叶南沉默半晌:“你像猴子吗?不像啊……”
我默默地把雕件捏在手心,暗暗使力,希望能一不小心把它掰成两半。可不知他用什么雕成,原材料很是坚固,捏得我手掌生疼,也没能将它捏碎。
所以,我只好任由他穿了根绳子给我将那挂件挂在腰上。
我很怀疑,他这种行为,也是返祖的一种,听说有些兽类为了证明它们的领地所属,用自己的方法做记号。
我们走出房门,今夜月色甚好,照得地面有如白练,稀稀疏疏的树木隐约可辨。山庄薄蔼初升,仿佛笼罩上了一层细密薄纱,轻风拂过,那薄纱便汇合聚拢,在脚下缠绕。
隐隐约约地,我听到了远处传来的丝竹之声,屋舍之间,有火光隐现。我闻到了隐约的香气随夜风传了过来,那是烤肉的香味。
山庄又出现了一位叶南?
我浑身血液沸腾。
转头望了叶南一眼,只见他的双眼在黑暗之中灼灼发亮,显见他也闻到了。
我们循着香气往前走,疏影树丛之中,隐约可见雾气蒸腾。想不到庄园之内有一个极大的湖泊,在银白月光照射之下,湖面光滑得仿佛一面镜子,走得近了,只见倒影幢幢,亭台楼阁,映于湖面,仿佛失却了颜色的水墨画。
烟波到处,隐约可见一个二层楼阁,轻风揭起低垂的帷纱,有如水墨晕开。里面走出一个身穿香杏色长裙的女子,广袖轻垂,皓腕如玉,她将一管翠色的笛子放在唇边,丝竹之声便从袅袅而来。
“醇酒,美人,音乐……看来烤肉在那儿了?”我一转头,便见白幂痴痴而立,修长的身躯如雕塑好的石像一般,眼神却是变幻莫测,云腾雾绕。
美人独立云台,下面有人独立深宵,望月空长叹,美人如花隔云端。
如果他身边没有我。
看他的表情着实僵硬得让人担心,我不得不好心提醒:“叶南,烤肉?”
他僵直的身躯往楼台之处走了过去,眼神没有一丝温度,表情如我们身边的假山岩石,在隐约升腾的薄雾之中行走。笛声就如一根丝线,将他牵引缠绕,让我感觉着实有一种半夜僵尸出没的阴森,我在跟与不跟的境况下反复迟疑,终于好奇心占了上风。
“叶南,她是谁?你以前认识吗?”
在这深谷之处的山庄之中,我深切以为他除了那位坠马髻侍妾认识之外,其他人等都应素不相识。想不到他处于返祖的形态之中了,还能到处拈花惹草。
他没有答我,继续向前,仿若无人一般推门走进楼阁,迈过雕花门槛,沿木梯而上。
镂空雕花屋檐兽角,精美的博古架,薄雕的大理石板砖,无一处不精美华贵,就如这山庄其他的地方一样。
我跟着他,来到了二层楼阁,笛声袅袅,终于停歇。晚风轻拂,吹起了佳人的杏色香纱。纱雾朦胧,她半掩的面颊在月光映射之下发出淡淡微光,仿佛上好的和田美玉一般。
只是半遮的容颜,已经夺人魂魄。
她美得不似人间之人。
我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寒战,悄悄把身子缩在了白幂身后。
“芸娘?”白幂的脸上终于有了表情,踉跄上前,走近她的面前。
真的是熟人?
她转过身来,杏色香纱被微风拂起,长眉入鬓,唇如半开的花瓣,齿如皓玉。如果说她半掩的面容夺人心魂,那么此时的她,让人只觉身边凉风阵阵,真是如玉一般冰清的人。
“你回来了?”此时,她脸上才如寒玉乍破,露出些暖意来,“桌上有刚炖好的百合莲子粥,我用小火煨了大半个时辰了,吃些吧。”
旁边的八角红桌上的青花瓷碗内,冉冉有热气升起,细瓷的汤羹沿碗边轻靠,静静地等着人拿起。
此情此景,不由让我想起了不久前在山庄前发生的一幕,暗想,他不会把人家的发髻又给斩了吧?
什么都没有发生,他乖顺地上前,拿起了那桌子上的莲子粥,细瓷的羹匙将要碰上了他的唇齿。在陌生的地方吃陌生人的东西,我能不担心吗?所以,我冲上前,手一扬,就想把那碗粥打落,可我的身手实在太差,他的身手实在太好,眼看着那碗就要碰着了,可就是碰不着。衣袂声中,那碗的边沿总是和我的手相差了点距离。
他的嘴唇已然张开,汤匙送进了他半开的嘴间,眼看着百合与莲子倾倒进了他的嘴里,此时,银光一闪!
那汤匙忽地被折成了两断,莲子与百合跌落地面,
碰到长毛地毯,发出哧哧的声音,将长毛毯熔出了一个大洞。
“芸娘……”白幂眼里一片茫然。
“不错,是我,就是我,我想让你死!”冰玉一般的泪珠滑落她的面颊。
情人相见你死我活,不是你辜负了我,就是我辜负了你,此时此景太过狗血,让我不忍再看,但好奇心如杂草一般疯长。
“为什么?芸娘?”
芸娘沉默不语,眼泪如线一般地滑落,踉跄往前几步,作势像要扑进白幂的怀里,实则白光又是一闪……紧接着白光又是一闪,后面的白光将前面的白光打落了。
简单一点来说,芸娘从怀里拔出一把短刃,想毒不死就刺死白幂,没想到又有白光救命。
“为什么?芸娘?”
又是这句话,他除了问这句话之外,就没有别的好说了吗?我急得上前道:“白幂,你怎么这么不开窍呢?如此良辰美景,依我看,这位姑娘独自立于楼亭,观月吹笛,写文作诗……不想被人打扰,我看我们还是尽早离开的好。”
我拉了拉白幂,他的身躯如山岳一般凝止不动,视线真盯在那芸娘脸上,当我如无物。
芸娘脸上泪珠滑落于纱制长衣之上,伤心欲绝:“你知道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这世上我唯一在乎的人,只有你而已!既是生不能相守,我宁愿和你死而同穴。”
白幂脸上现恍惚迟疑之色,隔了半晌才道:“你不愿意入宫吗?”
“为什么把我送进宫内?白幂,你不是说过,此生此世我们绝不分离?”芸娘道。
到了此时,我才隐约明白,今儿发生的一切,原来一场戏。一明白这个道理,我便感觉了四周围杀机扑面而来!这是一个陷阱,专为白幂设的陷阱!
白幂中毒,退化成白痴,所记得的,只是这个女人,深刻于他心中的一幕,就是这一刻。
一个深知他过去的人,利用这一幕来击杀他,这个陷阱是一个他不得不掉进去的陷阱,可这一切到底是为了什么?
芸娘是一个他绝不会动手的人!
用一个他绝不会动手的人来击杀于他,这个计谋实在很花心思。
如此说来,我只能指望着那不知从哪里来的白光闪现了。
有人要杀白幂,也有人要救白幂。
芸娘的手放在了腰间,我紧张地盯着她如皓玉一般的纤手。只见广袖挥处,她顺手一拉,微风拂来,外襟半敞,衫底刺花衬着皓白的肌肤,耀花了我的眼。倏忽之间,那根柔软缎罗变成了笔直利刃,混着红罗雪肌扑面而来。
我忙躲在白幂身后,着急大叫:“白幂,你快还手啊!”
可白幂身形未动,眼神苍茫,让我只觉泪意浓浓……他要送死,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让他觉得这样的愧疚?
我拼了命向他推了过去。可他实在太重,我太轻,他纹丝不动,我却跌倒了。那腰带变成得软剑目标不变,往他的心脏刺了过去,眼看刃入肌肤,栏杆之外,又是白光一闪。那利刃跌落地面,芸娘手上有鲜血涌出,她握手惨笑:“你早有准备,是吗?”
白幂却是道:“我对不起你。”
她后退了两步,皓腕之上的鲜血一滴滴地溅落地毯:“我怎么这么傻?从来,我就不能赢你。”她偏执疯狂,“既然你知道对不起我,那么,你怎么不去死?”
白幂定定地望着她:“你要我去死?”
“白幂,如今不用你动手,也有人护着你了,我知道我杀不死你。我的家人已经替你而死了,他们至死都没有想到,救了一头东山狼!”她悲痛欲绝,“是你害死了他们!”
“是我?”他怔怔地道。
在他一恍神间,芸娘拔下了头上的玉簪子,往他刺了过去,没刺着。紧接着,手镯、项链,她浑身上下的饰品都变成武器,向他攻击,可结果总是徒劳而返,。
我则就地一滚,滚进了一个雕花黄花梨八仙桌下面。桌上铺有流苏桌布,从桌布下面望过去,刚好能看见芸娘身上的饰品一一跌落。
我只听见一声厉叫:“既然我杀不了你,我总能杀死自己!”
带血的纤手拾起了跌落地的玉簪,可以想像得出,那玉簪最后落在哪里。我急忙从桌子底下爬了出来,却只见白幂终于出手,却是握住了芸娘刺向自己脖子的那只手。
这是一个他不能不救的女人,是一个他愧对的女人。
我看见芸娘原本如冰玉一般的眼眸露出了些微笑意。
那是一种如释重负的得意的笑。
而白幂的脸色,一下子变成了死灰之色。
“白幂,如果在平时以你的精明,定不会握住我这双沾满鲜血的手。因你知道,江湖上有一种著名的毒,就是鲜红之色,名叫血影。是不是和幻影相映成趣?”她缓缓退开,“你先中幻影之毒,再中血影,而两种都是使人失掉常性却不能要人性命的毒。这种毒,闲暇之时还可给文人雅士喝酒助兴,使人如飞仙境。但是,两种混在一起,却是大罗神仙也难救你!”
在她哈哈的笑声当中,我被人从桌子底下扯出来了。堂屋中央多了几人,坠马髻侍妾扶了齐雷站在堂中。
此时,我才恍然大悟,只有他才能给白幂下如此奇毒,所以,他才能解这样的毒。
他的身边被人押着的,是显见着被人刚从床上提起来的、睡眼蒙眬的夏寄和夏菡。
“这个计划之中,原本没有你们,可老夫也要多谢你们,如果不是你们,他怎么能心甘情愿进入老夫的山庄?他是阎罗鬼影,即使是身中奇毒,也不能让人近其三尺之内。老夫将他引至山庄门前,却无计可施让他进入山庄内。因为最后一击,却是要在此进行!可幸好,你们来了……”他嘿嘿笑着,视线转向我,“想不到如此薄情负义之人倒有一个他在乎的人……”
他的目光,实在是不怀好意,使我不由自主打了一个寒战,忙道:“您老说什么呢?我们和他一点关系也没有,如今您老已经答成心愿,那我们就不阻碍你办事了,不如给点儿盘缠,让我们自行离去?”
夏寄此时已经完全从睡梦中清醒,听了我的话,仍不忘了插嘴叹息道:“阿淡,你这死要钱的性子什么时候能改改?”
齐雷打断了我们的插科打诨,用更为奇特的目光望着我:“难怪他对你另眼相看,在如此情况之下,还能谈笑自如的人,的确没有几个。”他缓缓地道,“依老夫看,即使老夫此时让你走,你也不会走了。”
我笑了笑道:“不如你试试?”
他眼里又露了疑色,看了我半晌才道:“看来你知道老夫想要什么?”
“如果想要白幂死,对于你来说,虽然不容易,但也比擒拿他容易。你既没让他死,只是擒拿了他,想必还有大用途。他既然死不了,我们为什么不走?”我道。
齐雷抚须而笑:“原来你和他是同样的人。想必你很好奇这芸娘是谁,很想知道他们之间发生过什么事。”他看了看远处,远远的天际,晨曦微露,“既然天色尚早,那老夫就给你讲一个故事,由你来评判,我们这位王爷到底值不值得救?”
他缓缓道:“不错,这位芸娘,只是老夫找人假冒的,可当年跟着武崇东征西讨的芸妃可是真的。只有她,才能使他产生一些愧疚,因为,他欠了她十多条人命,今日此情此景,不过是那一日的再现。”
北风卷地白草折,狐裘不暖锦衾薄。塞外的归客镇,虽然只到八月,却飘起了零星小雪。所有树枝挂满了一夜之间便冻结上的冰凌,如满树之上挂满银花。
归客镇,是塞外的一个小镇。全镇住着的不过百来户人家,只有一个医馆,便是百草馆。医馆之中行医的,便是复姓百草的一家人。
既是医馆,便免不了人来人往,但特别的人总是出现在特别的时刻。这一日,十岁的百草芸打开房门,便看见了倒在门前的黑衣少年,百草芸因看得伤病员多了,她没有尖叫,默默地把他拖进了后院。原以为他不过是一个冻病了的流浪少年而已。在后院,她自然看清了他身上的刀伤,以及冰寒如狼一般的眼,袖子里藏着随时拔出的短剑,但也看清他着实是一个漂亮的少年人……挺秀的眉梢结了寒霜,薄如晨曦的嘴唇,漂亮得让人忽视了他身上藏着的危险。
他身上的病痛让他不得不接受了百草芸的相助,在养伤的那一段日子他终于弄明白了他们不过是一户普通人家。在这里,没有枪林弹雨,没有勾心斗角,他渐渐放松了警意,接受这位比他小两三岁的女孩儿跟前跟后。
“幂哥哥,幂哥哥……”这是他最常听声音,头一次让他感到了他从未有过的温暖。
但对他来说,这种时候不过是偷来的,他身上的伤很快好了,百草堂门前也出现了用炭笔绘制的归队暗号,紫凤凰。
那一日深夜,他收拾行装,放下身上仅有的银子,悄悄地离开了这家人。这原本是最好的结局,对那家人来说。
但是,等他和伙伴会合的时候才发现,身后跟了一个小小的跟屁虫——百草芸,她不想他走,不愿意离开他。
他不得不让她跟着,因她已看清了其他伙伴的容貌。
紫凤凰,是一个潜行于世的暗杀组织,只有一种人能见得到他们的容颜,便是“伙伴”。
于是,她也成了紫凤凰中的一员。
为了能和他在一起,她和他一样,学习暗杀、下饵、灭口。
为了能和他在一起,她斩断了同家人的关系,成为芸娘,他的伙伴。
而紫凤凰,干的却不是一般的暗杀。委托杀人者与被杀者,都是那金碧辉煌的琼楼玉宇之中的人。他们这些执行者,便要锦衣夜行于这富丽堂皇之间,假借着一些不属于自己的身份,猎杀那锦衣玉饰上的头颅。
但有的时候,假冒多了,便会对那不属于自己的身份产生妄想,以为自己当真成了那至尊至贵之人中的一员。
更何况,有人提供了这么一个机会。
说到这里,齐雷停了停,饮了一口茶,左右打量了一下我们。特意打量了一下僵坐于椅凳上的白幂道:“更何况是他,原本就差点儿拥有至高无上身份的齐朝皇子?”
前面已然说过,齐朝后面便是夷。齐朝的天下,是石凝天的天下。石凝天是白幂的亲爹,可惜他这位亲爹皇位还没坐热就被人抢了。
起名紫凤凰的暗杀组织,自然是不同凡响,原就是武崇帝铲除异己的工具而已。它的首领是武崇帝的第二个女儿,紫凤公主,对于自己手下这位技术卓绝的第一高手,她已经注意良久。俗话说得好,公主不愁嫁。但也要看嫁什么人,高处不胜寒,要嫁一个门当户对的,就只有和亲了。她不想和亲,不想到手上的权力付之流水,不想在人生地不熟的地方重新开始。所以,她只能在身边寻找她能控制的人,寻找她看得顺眼之人。白幂,是一个极漂亮的少年,他隐藏的身份,并不比她差。此时的白幂,已颇成气候。只要略加培养,便会与之并肩,只是他身边已有了一个芸娘。
她要一个对自己全心全意的人。
要断绝他们之间的联系,便要将让芸娘彻底死心。
在再一次的暗杀任务之前,她亲自问他,他对她是否效忠,是否能放弃一切?
他的回答,自然是肯定的。于是,她告诉他,芸娘将入宫为妃,成为她父皇的妃子,刺杀后宫之内最可能操纵皇权的贵妃。
为了完成这项任务,芸娘将不再是芸娘,而是出身于一门九相的豪门世家司徒家的女儿,司徒云。
她要他亲自带队斩断芸娘原本可能被揭穿的身份,百草堂。
这是他最后一场暗杀,她暗示他,自此以后,他便可以与凤齐翔。
紫凤公主也是一位花如颊、眉如叶的美人,即使在下着冷酷的命令,也是浅笑微颦若相恼。那一晚,她云鬓斜簪,雪肌透轻纱,他又怎么能拒绝?
过了几日,归客镇的县志上记载下寥寥几笔:归客镇的百草堂,因饮食不善,全家人染上疫症,幸而被衙役发觉,以大火封之,幸未使疫症外延酿成大祸。毫无疑点。
自此之后,芸娘成为芸妃。
如果不是紫凤公主忽然病发身亡,也许白幂当真成了当朝驸马。可她既然死了,白幂也只能再等待。没了紫凤公主的帮忙,后宫之中却有了芸妃,她一如既往地帮助着他。在后宫之中施加影响,终于让他功成名就,建功立业,不但使他成了当朝一品廷尉,而且成了本朝开国以来第一个异姓王爷,改姓为白。
因她相信,总有一天,他们会柳暗花明,谁说异姓王爷不会登上那至高之位?
如果没有了后来让芸妃知晓的事实真相,也许两人便不会反目为仇,白幂也许真会再上一层。
她终于知道了家人身亡的真相,知道了自己不过是他手里的棋子。于是,三年前的那一晚,他们相会之时,她倾全力爱护的人,成了她倾全力刺杀的人……可,还是失败了。
居于深宫中的女人,到底比不上已手握重权的他。他的身边,已有重重护卫,即使自己不出手,也有无数人护卫周全。她的刺杀,像今晚一样,徒劳无功。但,她却真的自杀成功,在他的面前,用他送的玉簪子刺进了自己的脖子。
“这样的白幂,应不应该死?”齐雷道。
薄曦晨雾浅浅地从远处的屋檐之角升起,天际出现一层亮白,窗檐之角微雕松树盆景松针上挂了欲滴将滴的浅露,一丝阳光照如那滴露珠之上,如滴玉一般滑落松尖。
泪滴润湿罗袖,世间偏多薄幸。
我想起了初入王府之时,他浅浅地微笑说,我会护着你,想起他幽幽的眼神,那一箭,很痛吧?
这样的人,即使是假装的真情,也如美味的毒酒,明知有毒,也让人甘之如饴。
“可我不明白,这一切,关您老什么事?”夏寄忽地问道。
我不得不承认,夏寄有时候傻头傻脑,可问的问题总能一矢中的。
“我是那千百个盼他死的人之中的一个。”齐雷淡淡地道。
“能知道如此秘密的人,又岂是千百人中一人?请问您老,是紫凤公主的什么人?又或是芸妃身边什么人?”夏菡也反应了过来。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