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我妈喜欢就行了”

第34章“我妈喜欢就行了”

市中心的傍晚时分最热闹,人群以某种高深莫测的规律交错游织着,集混乱不堪和井井有条于一身。小学生们拖着带轮子的书包过去了,最爱穿西装的房产中介骑着电动车过去了,下了班的年轻白领们被一列地铁送上地面,他们的神色更难看一些,眉心里注满了对自己和对城市的怨言。

班霆看着那个被小谊的尖笑擦过的女性,朝跑开的小谊投去一个集大成般的白眼,当然小谊是不知道,她的笑声滑板似的先一步载她离开,直冲到班霆面前仍然没有停,她继续尖叫着以班霆为掩护,两个一直追逐打闹过来的同班男生是她笑声的能量来源。小谊拽住班霆把他往左又往右地扯,好像班霆是她手里的一杆旗帜,小谊气喘吁吁的声音宣告了“临时停战”:“好了啦,没了啦,我跟我哥走了。”而刹不住车的亢奋让两名男孩依然昂扬着嬉闹的热情,哪怕班霆已经带着小谊坐进了车内,男孩们照样在窗外比着夸张的鬼脸。

“哥,快开啦快开啦!快把他们甩掉!”小谊右手在鼻子上扭出一个更夸张的表情比回去,左手抓着班霆的袖管继续扽个不停。等车滑出去两个路口了,小谊的右手早早地回归,左手仍旧停在班霆的身上。不过这也是班霆早就习惯了的,衣柜里至少有一两件,在面料上没有下足本钱的,让年幼的表妹把笔挺的板型扽得有些走样。

小谊今天倒没多久就松了手,改在副驾驶上忙不停,警犬似的一会儿翻翻这里,一会儿翻翻那里。

“刚才那两个男孩是朋友?”班霆问。

“哇,吃什么,一千多块啊?”小谊找出一张餐饮发票。

“前面还缉毒大队呢,现在成反贪局了。”

“也不是朋友啦。”

班霆习惯了小谊“随机播放”的讲话方式:“小小年纪就脚踩两条船。”

“两条船才稳不是吗?”

“什么逻辑,我真担心你的学习成绩……”

“反正我以后要做歌手的,不需要学习成绩啊。”

“更担心了。”

班霆带着——应当说是小谊带着班霆进了店里,小谊刚升初中没多久,对美食的概念只停留在必胜客比肯德基高级上,加上她曾信心满满地对班霆说过“哥哥你做律师,打官司要赢的话肯定要多吃‘必胜客’啊”,同样是来自初中生的幽默感。

在等那份奶油蛤蜊汤时小谊睡着了,脸垫着菜单,整个上身挂在了餐桌上,手臂放松地垂着。这个动作倒让她看起来确实长大了一些。班霆经常和小谊照面,因而不太察觉到她脸上的婴儿肥是不是少了,或者声音变得圆了。对班霆来说,大部分时间小谊都是聒噪又神经的十三岁小女生,常常让他抵触《未成年人保护法》的存在。

蛤蜊汤和其他餐品上桌后,小谊醒过来,抬起头时脸上粘着一整张新品菜单,待班霆替她撕掉,小谊泛起充血后的一片红晕。班霆问她怎么这个时间就困了,小谊说她妈妈今天早上四点多才回来,乒乒乓乓地在家里翻箱倒柜,所以小谊算是从四点挣扎到了现在,班霆应该表扬她意志顽强才对。

“你妈妈怎么了吗?”

“忙着搞对象吧。”

“……搞对象?”班霆听着十三岁的小谊嘴巴里跳出这么一个老三老四的短句,她一口牙齿还在生长期里,却把这种词语用得很老练。

“汤里有虾肉啊!”小谊身体拧了一圈正又甩了一圈反。

班霆替她把虾肉捡出来:“没了。”

“有个男人大概要做我后爹了。”小谊的话题跳回去。

“哦。”班霆就看着她这样两个角色里切换,一会儿是继续往小孩模式里赖的十三岁,一会儿是成熟得走形的十三岁,“你见过?”

“来吃过饭。”

“什么样的?”

“有点胖。”

“你喜欢么?”

“我妈喜欢就行了。”

“你不喜欢?”

“比萨好吃!”小谊又一个瞬间变回去,比萨上的芝士在牙齿间怎么扯都扯不断,最后不光自己的手要上去帮忙,连同班霆手里的叉子也跟了上去。一顿饭班霆吃得累不说,回去路上小谊妥妥地睡着了,班霆得单手挎个铺盖似的提着她,这下有了对比,虽然小谊长大了很多,但换到同样的动作,他却是比当年轻松的。早年的小谊还更敦实些,鼓囊囊的胳膊显示那会儿的幸福生活,有时候来班霆家玩,能量耗尽后她一头扎进沙发靠垫里,班霆妈妈让班霆把小丫头换到大床上去,班霆将小谊的一截胳膊往自己脖子后面甩,十七岁的他小看了女孩的重量,不只呼吸重了起来,他的整个背都拉弯了下去,绷成了很紧很紧的弓。等到叔叔和婶婶看完电影回来接小谊,叔叔是可以单手就把小谊举起来的,举起来后小谊骑到了叔叔的胳膊上,至少目睹那个瞬间的班霆,还有一点点不服气。

把小谊送回她家后,班霆在楼道里遇上了小谊的母亲。

“哦,婶婶——小谊先睡了。饭带她吃过了。”虽然她和班霆叔叔已经在五年前离婚了,但称呼还是在惯性的礼节中保持了下来。

“辛苦啦,谢谢哦。”婶婶全身的装扮都戳穿了她的谎言,但她开诚布公地放弃圆谎。原本这天下午是她给班霆母亲发了消息,说自己要去社区补课,希望有人帮忙解决小谊的接送和晚饭。但她的黑色领口连衣裙和明黄色开襟衫,还有刚刚吹完没多久,仍然停留了电吹风热度的烫发造型,加上什么书本也装不下的细链小包,班霆就算没有小谊事前透露的细节,也能猜想婶婶大概正忙于寻找下一段幸福。所以她顾不上小谊,顾不上家也是能够理解的。从刚才踏足的房间来看,婶婶很尽心地维持着一个家庭应有的良好水准,地毯只有死角处隐隐地发黑,茶几上还摆着干花,一目之下无可挑剔,让外人更容易忽略她的疲乏与寂寞。除了班霆出门时想着拉上房间窗帘,扯完了一面去扯另一面,手一撩才发现那边的轨道断了,不知断了多久,因为他看见那一面窗帘布上留着两个衣夹,显然是用其他能凑合的方法先让两面窗帘接到一起再说。而上一回来,阳台上那把新冒出的躺椅让班霆怎么看怎么奇怪,后来他等小谊翻出说明书来对照着才弄明白原来是婶婶把它装反了,叫人坐在靠垫上靠着坐垫。

所以班霆不会缺乏自知之明去评价婶婶的任何决定,由所谓的正义感把水搅浑,他只是有些怜惜小谊。用夹子把两面窗帘够到一起后,他快走到门口了又折回来,把夹子的位置调得低了点。

“下个礼拜,我有个好朋友,认识十几年啦,回国了,我们几个说好去玩一圈。你能带两天妹妹吗?”婶婶不拿班霆当外人,想要什么都直言不讳。

“我下礼拜四要出差,所以大概是哪天到哪天?”

“礼拜一到三啦,礼拜四我让你叔叔来接她好了。”

“行么……要不让我爸妈带着吧?”

“哎,那不用,妹妹说的,见了大伯伯大伯母一直很难为情。”

“嗯,好。”班霆相信婶婶说的话,这个排名应该是小谊心里的回答,按照她评出的舒适度递减——她和婶婶的住处名曰“家”自然第一,班霆的住处大约第二,哪怕叔叔再婚了,从亲疏关系上来说依然比班霆父母家强些。只是班霆不太清楚具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升到了第二。

离开婶婶家,小径上的灯让强行停泊的私家车接二连三地撞坏了,好在班霆走得熟门熟路,他过去有一阵经常来这个大型小区,那时私家车是罕见的,露出原本很宽阔的路面,一阵骤雨后打落的叶子给地砖上了新的花纹,当积水再厚一些,整个小区都被反射得发亮。

出了小区入口,班霆掏车钥匙前想买一瓶水,穿过那丛还熟悉的黄杨,印象中的杂货店却消失了,一整墙水泥糊得严严实实,门和窗都不见了踪迹。这个变化带来的猝不及防超过他的想象,以至于他绕着此刻的灰色屏障无意识地走了两圈,好像能把先前的模样走回来。既然它的左右两侧都是没有变的,一个银行的取款机门面,一家晚上卖炒菜白天卖蒸饺的饭馆,偏偏中间的杂货店宛如遭到一口否决般地彻底消失了——原先应该是柜台的地方,柜台左边的收银机,柜台右边放着一口蒸满茶叶蛋的锅子,还有插成孔雀开屏模样的棒棒糖,堆在货架中层的饼干、面包,堆在货架底层的草纸、肥皂、洗衣粉,堆在货架顶层的笤帚和衣架,一个从来冰不住饮料的冰柜。杂货店几易其主,每一任新老板似乎都挺满足于它的样子,除了简单修改一下招牌上的名字,连茶叶蛋的位置都不带挪动的,从冰柜里拿出的饮料继续一瓶赛一瓶地温。可不知为什么这一次的变动来得那么狠,如同把之前没有用的份额一起用了,于是什么都没有留下。当初他从高中放学回来,又绕个路去接小谊,到了杂货店门前小谊说要吃冰激凌甜筒;有时叔叔或婶婶说要去挑个西瓜,再把班霆送出来,在杂货店前叔叔想起买包烟,婶婶拿了两卷垃圾袋,和他道别时语气依旧亲切;后来为爷爷扫完墓,叔叔邀班霆他们上自己家吃饭,但叔叔按捺不住,刚走到杂货店门口就问了一声“哥,赔款你还没划给我吧”;后来班霆来找父亲,八成是和叔叔谈崩了,班霆发现一个疾步在怒火中的人,父亲罕见地停在杂货店门前的垃圾箱边朝里用力唾了一口……可眼下全部都被否决了,抹除得粗暴而彻底。连同那一天,暑假稀里糊涂地开始了,班霆把上完舞蹈班的小谊送回家后,拐去杂货店里买水。他进了店里,还是那个冰柜,门一开,内外的温度几乎没什么差别,但班霆习惯了,抽出一瓶朝柜台走,到了柜台前他满身摸着钱包,运动外套都让他翻得起了无辜的静电,班霆想起来钱包落在小谊家里。他在想着“没钱”两个字的时候,看见了从刚才起一直坐在柜台后面的辛追。她膝盖上搁着很大的化学课本,上面圆珠笔的线条画到一半,打断它的大概就是班霆进店的那个时刻。

班霆记得她晾出了片刻停顿后,对自己说了一句:“这瓶才放进去没多久。”

班霆好像是忽然放松下来似的,他脸色很温:“我还回去。我没带钱。”

“啊?”辛追的眼睛没有移开。

“身无分文。”他的背上留着辛追的视线。

但现在什么都无影无踪,煮茶叶蛋的锅子,冰激凌甜筒,烟,垃圾箱,收效甚微的冰柜,辛追坐在柜台后面,台面玻璃反射出一层女生安静的倒影——全都没有任何预告地就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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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宇宙至此剧终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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