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节
入夜后不久,崔慎乔装进来看大家。其实他乔不乔别人都知道他会来,以他跟三相府的关系不来才不正常。
“三位兄长,怎么办呐?”大约为世间只有南木一人,既被人叫姐也被人叫兄。
哼哼,既然出手了,便好下棋了,尉迟命令道:“通知在外面的所有人除了监视收集信息,什么事都不要做,尤其要提醒玉莹不要有任何的动作。”
崔慎一愣,“你是说他们针对的还有玉莹?难道,南木昨天猜的事情竟然是真的?”
“我们四相是一体的,唯独崔府平安无事,这本身就是个圈套。你们谁都不要答应任何人任何条件,不然越答应我们越被动。你打点好牢中关系,将对面老人照顾好,还有飞鸽通知孙锦世,束手就擒不准反抗。”
崔慎这才明白,这次是较上劲了,连远在几百公里外的孙锦世都要进来。
“那我走了,越早安排越好。”
走吧,大伙正好也睡个好觉,这些天没日没夜的忙活,缺觉缺的厉害。
三相吃了些东西倒头便睡。后来据谷梁嬗说那晚三人呼声震天,他们被吵醒来好几回。
事情更有趣的便是,第二天、第三天仍没人理大家,崔慎还能正常送吃用的东西进来。只是第五天还被迁到一个比较破的牢里,里面除了没关别的犯人,跟其它牢房差不多,且孙锦世正坐在里面搓草绳。他们倒是行动倒是快,都从榆林把人押回来了。
他看三相进去没有停下手中的活,“你们来了?正愁一个人无聊呢。”
尉迟指着他在搓的草绳,“你干嘛呐。”
“找点乐子嘛,谋反这种罪又不是一天两能出去的。”他边说边搓,手法溜得很,只怕是这几天去榆林后学的。
嘿,这家伙带劲的,坐个牢如此的坦然。
若木很严肃的说,“谋反一般出不去的。”
他却笑着说:“未必吧,你们脸色不错,这几天休息的挺好吧。”
“还行,公羊清他们如何了?”
“人没事,全须全尾的。本想拿了银子去谈判,这怕又要再等等了。”
先是公羊清和切罗被绑、书画生异、圣旨被偷、紧接着三相下狱。不得不说这个棋下得真臭,一眼就能被人看出来。只是不知道有多少人参与到其中来。
快近午饭时分,景阳拎了一大盒吃的来看大家。几人光顾着玩,一开始没听见他叫大家,狱卒便直接打开了牢门让他进来。
他看着大家一身潦草的穿着,“都关天牢了,怎么还玩得如此开心?”
“要不要一起玩。”孙锦世将手上的东西拿到他眼前,他本能的往后退了一步。
“不怕被它咬了得鼠疫啊。你快放下!”景阳一脸的嫌恶。四人用孙锦世搓的草绳拴了两只逮到的老鼠,然后让两只老鼠像斗蛐蛐一样打架。
“没事,牙被拨掉了,它们咬不了人。你别说,这牢里的老鼠比外头的就是凶狠些,个子也大不少。”
“那它身上也是有很多细菌的。不怕生病啊!”大哥,这牢里哪里不脏呢,老鼠可能还算是干净的。“南木,这是药,这几天没人针灸头遭罪了吧。”这倒是真的,每天那头要疼个把时辰,脑袋像个巨大的铅球一样沉到抬不起来。
她接过药,“说吧,什么事情?”
“经我再次争取,帝后答应给你们自证清白的机会,但是是有条件的,你们四个人只有南木可以出去。如果她三日之内证明不了清白,你们所有人将不审定罪。”
不审定罪是对那种犯罪事实清楚且性质恶劣的罪犯所实施的一种特殊定罪方法,只要大理寺、御史台能将人证、物证带到皇帝面前,即使没有罪犯供词也可宣布有罪。
好,是时候翻开剧本了。
南木跟着景阳出了天牢,先回去梳洗一番再拿了御赐的宫牌直接进了宫。
首先去见的是武后,丢失圣旨的事情已过去这么久,她应该知道些事情。
时间已经是下午的申时初,武后靠在凭几上翻《雅》,她过去行了个礼,在下手坐了。
武后淡悠悠的,“脸色倒还不错。时间这么紧,怎么先到我这来了?”
南木笑着看着武后,笑里藏着针,“这个问题可以稍后再说。您与陛下最近相处可好?”
武后放下了书,理了理衣袖,然后端座了,“老样子,相敬如宾。”
“如宾便好。娘娘,太史令一直说我们是异世之人,你可知道何为异世?”
武后眼睛一亮,这个异世的定义她一直觉得有些神幻,但她聪明,从不主动问,“为何?”
南木转动着手上的戒指,冷溲溲的看着武后,“所谓异世,并不是番邦小国,也不是遥远的国度。我们来自未来,未来者,知过去的国之兴亡、诸王命运,加之匠艺更精纯,农商更发达,自然能提出些不同于现时阶段的东西。”
武后立时瞪大了眼睛,“未来?”
“是的,我们来自百年之后,大唐的兴亡、祸福、功过、是非大多都知道。人最无能为力的就是后悔曾经,我们之所以愿意入朝,也是为了大唐天下不再走那些会被记入史书的错路。只是如今,我们再有心也堵不住这天大的洞,即使没有这所谓的谋反,我们也逃不出上位者的暴怒,您所赐的金安公主的圣旨被偷了,事情正好出在微臣等入狱前。”
“南木,你的话中有话。”她微笑着看南木,刚刚因为激动而瞪大的眼睛又恢复到波澜平静。如果他们来自未来,他们就知道所有人的结局。可是,她不能因为他们知道结局而被控制,不过一秒,情绪便藏了起来。
哪里是话里有话,今儿就是来挑明的,“三相府一门三相,权倾朝野、富可敌国,有人说这李唐天下虽姓李,却不敢动几个臣子,皇权不过是个笑话,这些年前有关陇掣肘后有我们强权,不过是由一个笑话换成了更可笑的笑话,想来有人听进去了。”
“你是说这是陛下刻意为之,为的是打压你们?”
南木忽的微笑的看着武后,“您得知我们来自未来,得知我们怀疑陛下,却依旧安之若素,娘娘好见识。”
“太多的惊世骇俗都已听过,不多这一个。你选择先到我这来,其实也是想让我共担这强下圣旨的后果对么?”
武后说的没错,在她写下圣旨的时候就是崔玉莹事件的共谋,她要出力一起解决。“微臣难得利用娘娘一回,拆穿微臣干嘛。”
“好,你说说你的要求。”明人不办暗事,是个好事。她乐得与南木他们建立共同的利益关系。即使是交换利益,也是好的。
“再请娘娘写一个。您自己写的字,自有特殊的‘标记’。”她会心的一笑,听明白了话里的暗示,这个圣旨上做个特殊又不太明显的标记,如若另一个圣旨被人拿来诋毁,这个标记由她说出来,之前那个便是假的。
“此事解决之后,你们全心开始实施新政方略吧。国师早已言明,此事如无你出面主持,别人是做不成的。”
南木立即起身向她作揖施礼。她也立即让人拿了笔墨,重新将之前的圣旨又写一份,做了个隐蔽的房号,然后拿出印章给盖了。
南木心里在摇头,如果说在寺院里条件简陋,印章放在他们的厢房中情有可原,怎么回了宫了,她手上还揣着这个东西,这虽不是玉玺,但却是相当于玉玺的皇帝私印,专用于册封后宫、女眷、外姓皇族恩荣或发送秘函。怎么着放在李治那才算是合理的,大约这才是李治后来想废她的真正缘故,魏国夫人没有尊贵名份不过是添加剂而已。
南木将那东西仔细看过,确认一字无误后揣进袖中便向她告辞。她也没问南木他们如何去处理这个谋反罪名事件,自从武顺进宫后,借力打力也是她想看到的。
到李治那时申时已经快结束了,正常这个点他该前往后宫或独自吃晚膳了。只是他知道南木祖兰会去找他,还在看奏章。
“微臣拜见陛下。”南木行了个官礼。
他抬眼看她一下,目光中有许多复杂的成份。
只此一眼,南木想:真的是不同了,上个658年的时候他还与武后一起支持新政,信心百倍且完全信任。如今不过一个延迟的东海之战及引发的系列事件,让他很快的变了性情。也许能做帝王的,骨子里都有冷血的基因,三相大约在他眼里已经真的成了第二个长孙无忌,或许比长孙无忌更难让他忍受,因为更富有、更有名望,如果不是欣赏,就会是妒恨。
许久,他出声道:“左仆射来了?一起晚膳吧。”他朝身边的管事太监示意了一下,太监立即出去安排。
菜上来后他又让宫女、侍从甚至护卫都退了,只留了管事太监在旁边候着。他从案后起身。
伸手向南木招了招,“过来吧。”
南木反而向后退了一步,“微臣不敢,能与陛下同案而食的只有皇后。”就是妃子与他一起吃饭也只能单独设案几。
“可是君无戏言呐。”
她只好过去坐在他对面。
从这顿饭南木又后知后觉的得出一个结论:每人个都可以很变态,只是在于有没有这样的环境表现出来。
他夹了一筷子菜放南木面前的碗里,这个动作相当于赐菜,她只好连忙爬起来谢恩,他招招手,“坐吧,随意些,今天不讲礼节。咱们君臣谈谈心。”谈心?皇帝与女下属?南木大概知道李治走什么路了。“去年,李义府曾举荐你入后宫,当时觉得可笑,朕为此还责骂了他,如今看来,你这个人也许更合适进后宫。”
她轻轻的放下筷子,“如果陛下觉得臣这官做得不称职罢了便是,何故要吓臣。”
李治嘴角笑了笑,“朕吓你作甚?”
“臣文不及皇后,貌不及宸妃,德不及贤妃,贤不及淑妃,既不知情知趣,也不风流雅致,除非陛下想让臣带着后宫各位贵人上阵杀敌,不然臣不明白这缘由。”
臣已嫁为人妇这年理由是不适合摆出来的,唐朝人没什么贞洁列女的特殊价值观。
“有了你,宫外那些人便都在朕手里,这个好处胜过一切。”
这个威胁够赤裸、够直接!
但她也从不知素,她敢来,便敢横,“新罗王拿臣当质纳贡称臣,沙钵罗拿臣当质失民失权,交趾王拿臣当质……”她慢慢淡淡的语调极具轻蔑性。
话还没有讲完,他刷的把手上筷子往案几上一甩。“南木祖兰,你好大的胆子,敢威胁到朕的头上来。就不怕我让你们全都死无全尸么?”
南木将他甩飞的筷子捡起,递给总管太监,“麻烦总管换一双干净的。微臣怎么可能是威胁陛下,不过是告诉您,异世之人只要想做天大的事情都能成。如今三相府全府都在牢中,臣又手无缚鸡之力,威胁陛下不是自找死路么。这都是微臣不通文墨的后果,讲出来的话让陛下误会了。还望陛下海涵!”话挺软,人却很硬,语调一点都不柔和舒适。
李治气上眉头,“还说不是威胁,几时有人敢这样看着朕说话。”
她配合着低了眉眼。肚子里只是腹诽:直视你又如何呢,未来社会里的景阳父子我也是这副样子跟他们说话的。“陛下,您真正想要的是什么,既是聊天,不妨与臣说说,臣能做到的,一定全力以赴。”
伤害不大,侮辱性却很强,李治一口气卡在那里不好吞咽,“口气倒不小,朕一国之君,用得你们给什么。”
“那您这谋反之罪从何而定?因为有人说我们骗您出宫趁机占了这皇宫,还是有人说臣训练骑兵是为私用?”他咬了一下梆子,眼睛眯缝着看过来。“其实挑拨的人并不高明,真要谋反,微臣只需假装没看见白蚁,让那它们留在宫里便好,不出一年,皇宫甚至这长安城都会成为齑粉,百万长安百姓围着您,陛下却连发个号令的场所都没有,臣还用得着从那三百里外调骑兵而来?”
她想,还是给他个台阶吧,他总该会下的,于是只说这是挑拨。
他轻哼一声,没有承接的说了一句:“你们人在牢中,长江水患的赈银却出了长安城,果然好声望。”
那么,真是有人利用现在的情形挑起他的忌惮之心了,“臣要有二心,这长江水患根本不用着急处置,户部帐上无钱,拖个半月二十天的,民怨自会成鼎沸。职位是陛下授与的,自然也可拿走。微臣倒是喜欢闲云野鹤的生活。”
南木想看看他听了这话会不会愤怒,他却忽然换成了笑脸,“这种言不由衷的话就不用说了,也别想着以退为进。权势富贵在你们的眼中并非过眼云烟。”也许是以前很少跟他直接对话,所以并不了解他这一面。
又或者,前朝强大,后宫强势逼得他骨子里的鲜卑族血液没有出路,只能在胸腔里乱串,一旦有个事件为引线,便会喷薄而出,如果真是这样,武后这个人是真可怕,她放纵这个事件的发生,是在逼三相选她放弃李治?难道她的夺权之心提前膨胀了?
不能让这种事情在这个时候发生,她起身恭敬的行了一个最高级别的大礼,“陛下口中的富贵权势在微臣眼中只是兴盛大唐的工具,不是炫耀自己、欺压百姓、威胁皇权的品阶。您完全不用忧虑,不论是前朝还是后宫,您依旧是至高无上的尊者。”
“是么?”仍是很浓烈的疑问句,但口气有了点点缓和。看来真的如她所猜想的那样。
她“嗯”了一声。
“嗯”这种表达方式是不能用于君前的,他把刚换的干净筷子又使劲一拍,这回飞出去的是个骨碟,碟子落在地上,乒乓叮当滚出去老远。
“南木祖兰!”她伸手作揖躬于案前。“性命难保却敢如此无礼,是想立即就被灭门么?”
她叹口气,“灭门之前陛下能否定了赈灾的钦命大臣,赈银虽已出库,但还是要派个重臣总理一应事宜方为合适。”
“你!”这么重大的灾难本就该极时慎重的处理,只是陷入愤怒太深,竟都忘了还有四十几州的百姓在生死边缘挣扎。她的大义冷静显得他很可笑,他恼怒的冲着贴身总管说:“秦总管!把人给我送回去!”
南木无语,“陛下,您答应给臣三天自证清白的,为何不过半天又让臣回天牢,方才不是还言‘君无戏言’么。”
“南木祖兰,朕几时说要送你回天牢了?回你三相府去,朕今天不想再看见你。”
她立即朝殿外而去。他却又叫道:“站住!你有没有起码的惶恐?来去都如此的无所畏惧。”
她坦荡的看着李治,“于臣而言,君上的雷霆之怒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政事不清、国民不宁。臣心坦荡,自然无所畏惧。”
“你是说朕昏溃?胆大包天!”
没有,她没有这么说,只是,“陛下授予三相之职时,私以为陛下既当臣为忠属又当臣为佳友,如今看来是自做多情了。臣明日便将一应证据交出,此后我等归隐江湖,这李唐的天下是福是祸、是兴是亡将与我们没有任何关系!”
说完便头也不回的往外走。她赌他不会叫人将她围了,治个什么不敬君上的罪名。
果然,她平安的回到了三相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