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二节
南木举着双手的血回到了三相府的门口,那看门的汉子大声叫道:“左仆射。”
饶是有准备习惯了,但这么大一声还是很醒神的,“你这嗓门还真是一如既往的大,轻些声罢,魂魄都会吓没的。叫人出来把这三相府的牌子摘了。”
“摘了?”
“摘了,以后三相府里的人叫我们先生即可。”他一脸疑惑的叫了人来摘门上的牌匾,“小心些,御赐的牌子可不能弄坏了。”
高门大户的,没个门牌奇怪,汉子问道:“夫人,这府里没了牌子,今后叫什么?”
“府中有六姓,叫什么都不好。且这宅子是御赐的,也住不了几天了。将来有新居再想名字吧。”
他们还在门口用布包那三相府的门牌子,牢里的人便放了出来。谷梁嬗看女儿手上身上全是干了的血迹连忙跑过来,“你受伤了?”
“没,救人弄的血,还没来得及洗。”
“那这门牌摘了干什么?”
“我们成平头百姓了,以后跟你们一起卖粽子,开心吧。”
容老爷子将手背在后面,哼了一声朝里面走去,嘴里却说:“想得美!”谷梁嬗瞪他,他加速了步子,一群老人在嘻笑中进了门。
孙锦世过来问道:“这就被撤职了?”
若木在后头笑道:“我估计是她主动辞官的,撤职的人可不会自己摘门牌。走吧,赶紧进去洗洗吧,都快长霉了。”
她过去挽了尉迟的胳膊,他在女人脑袋上如惯常一般摸了摸,“你谈个判怎么还弄得一身的血。”
她比划了一个大圈,“十几号禁军拿着家伙把我团团围了,挺吓人的,一失手就开了一枪,这还是我第一次开枪,把我自己也吓了个半死。没想这一枪效果挺好,他忽然冷静的听我把话说完,并且做出了正确的选择。”
他摇摇头,古往今来,也就他老婆这么个横角色敢拿枪指着帝王。
“不是全部的真相吧?”
这个人真讨厌,什么都要刨根问底的。她要不在那上演一出跟李治翻脸的戏,谁知道别人会把事情描绘成什么样子,谁知道他下次还会不会胡说八道的。
不出一夜,整个长安城就流言漫天,什么与武后可以抗衡之类的鬼话怕还是轻的。
“这就是全部的真相。你走不走?还嫌身上不够臭么?”
他却一把将人横扛到肩上,“臭是次要,好几天没亲近倒是首要的。”
门口的仆人看女主人那头朝下的造型,闷着在那笑。
家中老人收拾干净吃过午饭,便被容老爷子带去了崔府别院,他们看那院子虽种了菜,可那面积不小的房子却空着,于是都没征得主家同意便占为已用,打算变成加工基地。
也好,省得得月楼都闻不见菜香了。
而年轻人收拾干净吃过午饭,便是在院子里喝茶打跑得快。崔慎跑到院里的时候正打得捶桌拍椅的。
他一看他们那架势狠狠的啐道:“你们太过分了,打牌不叫我,还用篓子装赌资。”
每人身边是个水缸大的竹篓,里面全是装的赌资。
“右仆射政事繁忙,我等百姓怎么好意思叫你。”
崔慎恨恨的跺脚,“我也辞好了,不带这样的,辞官这种事情也不叫上我一起。”他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南木只好起来将自己的位子让给他,他与尉迟打对桌,若木与孙锦世打对桌。“这牌该换一换了,这纸都软塌塌的了,都甩不起来势气。”
“你废话可真多,赶紧的出牌。”
尉迟冲女人使了个眼色,她点点头,收拾了一下去长孙无忌的府上。
四相都辞职,这么大的事情总要跟他交待一下的。如今的他语言能力仍只是勉强沟通的程度,但人的精神还不错,今天天阴且有微风,仆人正用轮椅推了他在院里慢走。
过去接了仆人的手,将他推到亭中去坐了,他问道:“有事?”
南木将这些天发生的事情一一细细慢慢的跟他说了,他听得时而激动时而悲泣的样子。
“太尉大人,今天来虽是告诉您这些事情,也是有事情与您商议的。一来,长孙涣大人最近半年与御史大夫走得太近,我怕他误入歧途连累府上,还要您提点才好。二来,五相有四相辞官,必会在朝野引起轩然大波,您这怕是会有几天不安宁。”
他伸着颤抖的手摆了摆,“老夫一概不理。陛下此次是……有些过分了,吃……些……苦头也好。”
中书、门下、户部、吏部,这都是最核心的省、部,想找到合适的人顶上未必这么容易。且破事这么多,也不是想谁接手便接手的。
“水灾赈银虽出了长安城,可是赈灾理事之人还没有定,您觉得何人可任此职?”
“御史大……夫”,他说的还是魏元忠,与上个658年的赈灾之人是同一。那时的魏元忠还没有与他们彻底分道扬镳,但此时已毫无往来。她不太明白他的用意,他说了四个字:“调虎离山。”
到底是国之柱石,就是这种身体状况下仍能算到这么远。他这是让魏元忠没有机会谋得其他实权职务。
“明白了,我会让关陇的老臣们举荐,争取明日小朝能促成此事。另外这宫中秘道您觉得还要再修复么,如果不修,没有防止兵祸的通道,可是如果要修,这工期可就不是半年一年可以完成的,皇宫与外宫一片狼藉,时间越久,宫防越难。”
他摇摇头,“止不住兵祸……国已难存,苟全性命有何用!”
历史上从秘道中逃出去的帝王能活着的不过小半数,能重新抢回君权的没有。他看得极透。
“可这话谁去劝呢?”
“不劝!”
“不劝?”
“宫防乱上一阵……自然打消念头。”
相信以李维亭的能力,让这宫防不乱是完全有可能的。可是,他可以让它乱,适度的、无伤大雅的乱可以提醒他时间还长,一旦重修这条秘道,事态怕会越来越严重。
“明白了,您休息吧。有我们在,总会替您看着的。”
就是这句话,他忽然老泪纵横、涕泪交加的。
都说虎父无犬子,可他的十几个儿子没有一个继承了他的威武与睿智,略有一个出挑的成了驸马都尉,其余的平庸算是幸运,还有些连平庸都勉强。
他想世代替老李家守着江山的愿望其实早就遥不可及了。
南木出了太尉府又去了景府。总要“感谢”国师于危难之中的援手。
已是申时,到院子里时祖苇正与后厨的人确认晚上的菜单,听她报了一长串的名字,想来晚上有客要宴。她转身看见南木在,叫了声“姐”。
“既然有客,我改个时间再来。”
“姐,国师说过,你随时可以去找他。”
“也没事,就是谢谢他去帝后面前帮我们争取了机会。你转告吧,我走了。”她怕他留她吃晚饭。
走出景府大约三百米,景阳追了过来,“怎么走得这么匆忙?”
“就来说声谢谢,没有别的事情,国师留步吧。”
“马上要吃晚饭了,吃过再走吧。”
看,果然猜中了。
“不了,还要回去收拾当家准备搬家,那宅子还是尽早还给朝廷为好。”
“南木,你们有没有想过,逼得太狠会适得其反,如若他顺水推舟,难看的是你们。”
他是说搬家这事弄得太急了,一件接一件在逼宫里的那位,容易弄假成真。
她有些好笑的看着他,“早就不愿意趟这混水,巴不得他顺水推舟。爱谁谁。”
“可我还是那句话,江湖不属于你们。跟我回去吃饭吧,今晚没有客人,我只是知道你今天会来。”
南木朝远处的暗卫打了个手势,然后跟着景阳去了景府。
与他这么好的棋手聊天,颇能精进自己的分析能力。
餐厅里果然没有别的客人,桌上摆满了色香味俱全的菜式,她看着中间那盘荷香鸡皱了眉头。知道南木喜欢那东西的在这个时空里只有四个人,她妈、尉迟、崔慎,还有便是祖苇。
从那菜的卖相上看,她向厨师传授的是最传统的做法。
祖苇连那个胖胖的厨子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后悔么?她在向这里的厨师描述做法时是什么样的心情呢。
南木是有些想那胖厨子的,因为他是她唯一的叔叔,从小到大的记忆里他便如弥勒一般笑眯眯的。可是最后他用皮带将自己吊死在拘留所里,罪魁祸首就是景阳父子和自己的女儿祖苇。
“南木,为什么表情这么沉重?”
她冷冷的指着那道菜:“发明这道菜的人死在你们的手里了。”
“那些已经过去很久了。”
“他才死了半年多,相比那个死了几年的人根本不算久。”
触景生情最能让人情绪失控,她不经大脑的就把这句话呛了出去。
“我们只是吃个饭,非要把死人都抬出来么?”他肃了一张脸,不再是温和的样子。
“那你让我怎么样,心里想着那些,脸上却笑着吃下去。景阳,你惯会揣测人心,不会不明白睹物思人这种事。”
这个荷香鸡扰乱了平静的情绪,最好先回家。
“你给我坐下!”他怒气极盛。
南木在脑中回想了从认识他起所有的见面,这怒气冲冲的样子是头回见,且他从来没有对她用过命令的口气。
冷着眼哼了一声,头了不回的朝外走,一声“拦住她!”从屋里吼出来,然后便被一群武力值很高的人围了。
他也太看得起她了,论起身手,一个祖苇就能把她收拾五十个来回还不带喘气的。
她回到桌边坐了,但那盘荷香鸡不见了。
“这是你本来的样子么?”她是指他刚才凶悍狰狞的样子。
“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以后不会有了,吃饭吧。”
他这个人的行为逻辑是最难猜的,因为没有规律可言。
“为什么非要吃顿饭?”
“今天我生日。”
当初被逼跟他扯结婚证的时候也没机会看他的身份证。如果不考虑时空变幻,他现在是38岁。齐悦如果还活着,也不会比他小太多。
那么,他是想起齐悦了。“是有什么让你忘不掉的事情?”
“这一辈子只有他陪我过过几个生日,没有第二人,即使后来俯视着众生。”
他说这话的时候显得格外的荒凉,霎那间有点同情他这样的人。没有父爱没有母爱,短暂的兄弟情谊成了唯一可以取暖自己的东西,时间越久心里越能成魔。难道齐悦于他而言不只是一个爱着的人?
“那我送你个礼物吧。”
她去了景府的厨房,和了点面,擀成厚厚的皮状然后切成条,做了一碗看上去不咋样的拉条子给他。
她将拉条子递给他,“这些年尽在唐朝卖命了,女人会的东西我几乎都不会,你意思一下。”
可是这碗卖相与味道都惨不忍睹的面,却把他的眼泪给招了出来,他坐在桌上哭得稀里哗啦的。门外服侍的仆人探了个头进来看了一眼又连忙缩了回去。
这可真是大罪过。
过了三五分钟,他收拾了自己潦草的样子,又开心的招呼南木吃桌上的菜,还说那番茄与黄瓜就是从她大棚里摘出来的。
她看着他不知是否是装出来的开心想起钟喆,那个年轻人是否还存在,是否还是给自己买礼物。
原来,幸福各有各的模样,不幸福却长着同一幅嘴脸。
“你今天陪我过了生日,以后在朝堂之上我可以答应你一个要求,但你不能用在尉迟身上。”
别,他的恩惠消受不起!“用不着了,还是顺应历史为好,唐代相安无事,现代便昌荣安稳。没了我们,一切事情回到正路才是两全。”
“逃不掉的,命里注定了的。这几天就当放假吧,再复职时只会更忙。”
她想将筷子甩到他脸上,“你能不能停手,现世安稳不好么?”
“以前你是不是也这样劝过尉迟容。可是,有些人决定的事情不会轻易改变的。我更相信你只是以退为进,辞官之事发生得如此突然,无论如何都不合情理。且,你来我这之前为什么去了太尉府。”
MD,智商太高真是件恼火的事情,他一眼就看出来是在以退为进。且连她去了太尉府都知道,三相府外至少有三拨人马盯着了。
“你不是我们,不知道我们心里有多累。关陇一系交于我手,既已辞官就当归还。好了,有些晚了,我该回去了。”
“我送你。”
“不用了,外面有人等着。”
他送到大门口,果然看见了尉迟在门口不远处等着。
他同她一起走过去,“你不用在这等着,景府平安送她回去还是没问题的。”
尉迟笑着拉了女人的手,“没人送她安全也不用问题,只是丈夫接妻子天经地义。”
景阳脸上一阵冷笑。
路上她问道:“事情还没完,你出来干什么?”
人虽放出来了,但宫中还是另有旨意要监视,所以府门外还是有禁军。
“禁军只是监视,又不是限制行动。可以回家了?”
她摇摇头,景阳的这顿饭拖延了她的安排,“还有新酒未喝,去趟吟月居。”他们还要关陇老臣明天举荐魏元忠主持赈灾的事情,这个通知由吟月居里小姑娘去做,关陇系每天都有不同的人在吟月居里‘花天酒地’。
“怎么在景府留这么长时间?”来报的人说一个多时辰前就进去了,他估摸着最多半个时辰能聊完了,在景府门前的树下等了至少两刻钟。
“某人今天生日,要是不陪他吃顿饭,也别想轻易出去。”尉迟的脸冷了下去,眼里也有不太友善的光。她怕他当场发飙,连忙说道:“他只是想起了齐悦。”
他哼道,“疯子!他是怕自己忘了齐悦吧,有你在才能提醒他曾经的一切。”
女人叹道:“我们这么多人、这么多年,所有匪夷所思的事情都是因为齐悦而发生的,他虽死了有几年,可是事情不仅没有止住,还在往越来越难控制的方向发展,他究竟是谁呢?上帝之手?命运之神?还是世界之王?尉迟,有时候我会想,如果他不曾是我的男朋友,不曾是你的弟弟,事情会不会又不一样。”
尉迟悠远的看着远方,“没有如果。我有时也问自己一个问题,为什么是以齐悦为起点、为引线让一切改变的。可是,我更感谢他,没有他便没有我们的相遇,没有他我仍旧是那个国外冷血的金融杀手,没有亲人、爱人,没有梦想、自我价值。我从来没有问过你,如果齐悦没有疯没有死,如果你们可以再相遇,你会怎样选择?”
这问题算是问得新奇,她大声的回了句:“怎样选择?剁了他!剁成肉泥包成包子、饺子!”她甩开膀子走,他在后面“哎、哎”的追。“哎什么哎,当然要剁了那厮,现在想起来,老娘这辈子遇到他就是个天劫!”
“夫人啊,你怎么在大街上说粗话……”
声音渐行渐小,身后有人从暗中出来,转身向景府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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