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天竺王子
萧德言离了国子监,用力几鞭,白马吃痛,飞也似四蹄撒开,径直向西大街而去。这白马是萧德言从小喂大,甚是喜爱,平日呵护倍至,这时他心中着急,连抽数鞭,只恨不得即刻飞回家。
待得刚刚到国公府门前,萧德言喝止白马,早有管家在门前等候,萧德言跳下马,管家忙上前接过缰绳,说道:“少爷,你可回来了,老太爷一直等着,都急坏了。”
萧德言道:“是么。”抬步便往里面跑,管家在后面跟着喊道:“少爷您可慢着点,莫摔着了。”
宋国公府大小不亚于柴府,厅堂楼阁,层层叠叠,萧德言跑过前面几层院子,萧府饭厅设得挨近宋国公萧瑀的房间,萧瑀历经三朝,年高德劭,不论朝中家中均是倍受尊敬,萧德言的父亲萧定一并未在朝为官,只在家中侍奉宋国公萧瑀,萧德言立在门外,见祖父,父母俱在桌前,饭桌上杯盘罗列,却是丝毫未动,祖父面沉似水,萧德言心中迟疑,犹豫着不敢进去,却见萧定一说道:“父亲,言儿或许有什么事情耽搁了,我们先吃吧。”
萧瑀摇摇头,道:“这孩子从小听话,我怕他出了什么事情。”萧德言的母亲萧夫人忙陪笑道:“父亲多虑了,言儿或许是跟玄武玩得累了,便在他们家歇息了,您先吃吧,一会儿柴府的家人准来送信。”
萧瑀叹了口气,说道:“你们有所不知,今天弘文馆馆主向当今圣上呈了个折子,说馆内萧德言、柴玄武搅闹课堂,煽动学子不服管教,馆主说要辞去馆主之职。圣上听罢十分震怒,要将言儿和柴玄武逐出弘文馆。”
萧定一与夫人脸色一变,惊道:“竟有这等事。”
萧瑀脸现怒色,道:“那馆主与我素来不睦,却来找言儿的麻烦,明早我便入朝面圣,好好理论一番。哼。”
萧定一忙道:“父亲莫气坏了身子,言儿在弘文馆读书,本就是托了父亲的福,如今便是不让读了,以这孩子眼下的程度,在家中读,也不会差到哪去。”萧定一自幼跟父亲萧瑀读书,学问甚好,他意即儿子便是由自己教,也照样取士及第。
萧瑀抬手重重在饭桌上一拍,说道:“我萧瑀的孙子,将来必是万人之上的状元之才。回来也好,我和你一起教他,只是这口气我着实咽不下。你派出人去找言儿了么?”萧定一还未回答,萧德言在门外听得甚是感动,伸手在门上轻轻扣几下,说道:“爷爷,我回来啦。”
萧定一乍见儿子,心中高兴,脸上却是一沉道:“你去哪了?害得爷爷担心。”
萧夫人怕丈夫作,忙道:“言儿,你爷爷一直等你,还不快给爷爷斟上酒。”
萧德言上前给祖父满上酒,萧瑀这才慢慢说道:“言儿,你还想去弘文馆读书么?”
萧德言方才已听得清清楚楚,心中一凛,道:“爷爷,我自己惹的祸事自然自己一力承担。”
萧瑀提高声音,道:“你承担得起么?”
萧德言见祖父动怒,不敢答言,萧瑀沉吟片刻道:“言儿,你可记得我教你读书的第一天,说过什么话么?”
萧德言答道:“爷爷说萧氏子孙读书必是状元之才,学武必扬天下之威。”
萧瑀脸上缓和了些,点头道:“记得就好,我还道你只知与那柴小子玩耍,忘了我的话。”
萧德言说道:“言儿不敢。”
萧瑀续道:“你若不愿去弘文馆读书,从明天起便由我和你父亲教你,我要你三年之内取得那状元之衔,你说这样可好?”
萧定一听父亲如此一说,心中一喜,他担心儿子被逐出弘文馆便和柴玄武在外游玩,不思进取,如此一来,正好合了自己的意思。
萧德言见祖父说此话时目中闪烁,甚是动情,心中激荡,跪倒在地,低头呜咽道:“爷爷,言儿不孝,累得爷爷如此操心。”
萧瑀忙起身搀扶道:“言儿,起来,错不在你,莫要灰心。”
萧德言眼泪忍在眶中,说道:“爷爷,我答应你,三年为期,取那状元之衔。”
萧瑀闻言大喜,抱住萧德言双肩,笑道:“好,我萧氏子孙,该有此志气。”
萧夫人心疼儿子,道:“还不快去洗洗脸,尽是些尘土。”
萧德言依言洗了脸,换了衣衫,坐在桌前,萧定一问道:“你这半日去了哪里?”
萧德言想起国子监遇险一事,此刻脖颈还有隐隐疼痛,答道:“在柴府蹴鞠。”
萧定一正色道:“三年之期,转眼之际,你从明日开始用心读书,蹴鞠小道,不要再碰了。”
至此一晃数日,萧德言闷在家中读书,柴玄武来找过两次,均被萧父挡回,萧德言平时涉猎甚多,经史子集,无一不读,闲时便在花园之中散散步,喂喂白马,倒也不觉如何苦闷,萧瑀上了年纪,身体又不好,多数时候都是由萧定一教导儿子读书,萧德言毕竟少年心性,有时不能心神集中,少不了被父亲呵斥一顿。
话说这一日午后萧德言读罢了书,觉得天气炎热,屋中气闷,取了个折扇拿在手中,也未曾骑马,出离了家中,信步在西大街上闲逛,他几日未出家门,看着街景熙熙攘攘,心中倒也舒畅不少,他走了一阵,盘算道:“时间尚早,不如再去国子监,会会卢先生。”
萧德言一路走来,他年轻脚快,不过一刻便来到国子监门前,只见中门开着,他迟疑一下,却还是那门人看见了他,迎过来笑嘻嘻道:“公子,小的给您请安了。”
萧德言忙道:“不敢。”心道卢先生当真面子大,这门人便这般客气了。他信步走进国子监,只见这国子监内建筑古朴,白墙青瓦,确是十分的素雅,心道上次来时间仓促,也未及好好看过,卢先生想必正在讲学,还是稍停再去叨扰吧。他转来转去来到了一处厅堂,上书匾额“律学馆”,听得里面正在上课,萧德言涉猎虽多,但这历律一学,却是浅尝辄止,心道我便听听这国子监博士如何讲历律。他在窗前一立,向里一望,只见厅堂之内摆着二十几张书桌,稀稀拉拉坐着十几个人,前面一张长桌,一个花白胡须的长者口中絮絮叨叨正自讲解,萧德言看那十几名学生,只见个个形容打扮均是平生仅见,心中奇怪,这些人莫非不是中国人,怎地生得这般怪异。
那长者说道:“大唐律法之本在于何处?哪一位可以说上一说。”
下面学生一阵沉默,萧德言心道这律法之本应是律科基础,最是简单不过,怎地便是一个人也答不出?这时一名头戴层层相叠的圆巾,身着半袖衣衫,腰中束带的学子站起身来答道:“大唐律法德礼为政教之本,刑罚为政教之用。”萧德言看得清楚,这人生得鼻高眼鼓,头上身上所戴饰物极多,说起话来挂饰乱摆“碰撞叮叮”当当作响,摇头晃脑,几句汉话说得怪腔怪调,平仄音转全然不对,不禁哑然失笑,这笑声虽不大,却在这课堂之上听得清清楚楚,那白须长者喝道:“什么人?”众人目光所集,萧德言无处躲藏,只得在窗前施一礼道:“在下偶尔经过律学馆,听先生讲得大有道理,便在外听了起来,打扰打扰,在下告退。”
那长者见他斯文有礼,想来那一笑也是无意,便也点点头没说什么,萧德言转身刚要走,却听身后一声断喝:“那个人,回来,你刚才是在笑我么?”
萧德言认得这声音怪异正是刚才答题那学子,转过身来,见他站起身来,全然不顾老师,走到了窗前,打量打量萧德言,问道:“你是什么人?”
萧德言心道此人要找我算账么,看他眼睛一瞪,他本就生得眼睛鼓,这下便如同要将双目睁出眼眶一般,萧德言说道:“这位兄台,在下无意讥笑于你,你不要误会。”
白须长者说道:“杜里王子,他本是无心之过,看在老朽面子上,便不计较了吧。”他毕恭毕敬,说得十分客气。萧德言心道这怪人竟还是异邦王子,难怪国子监的老师对他这般客气。
杜里王子冲白须老者双手合十行一礼,道:“老师,杜里受此人侮辱,定要和他一决生死,否则杜里无面目回天竺。”
白须老者双眉一挑,厉声道:“杜里王子,这里是大唐,是国子监,你若要无端与人决斗,大唐之律法,国子监之规可不依你。”
萧德言看那杜里王子神情,就知他必给自己麻烦,却没料到这律学馆的老师如此刚直,竟帮自己说话,他忙冲杜里王子一揖道:“王子殿下,在下冒犯殿下实属无意,请殿下大人大量,海涵一二。”
杜里王子双眼又鼓了几分,大声道:“老师,我天竺虽远小外邦,气节尚有,死则死矣,要我杜里忍辱偷生,却是不能。”点手一指,喝道:“兀那小子,你莫走。”腰眼力,一按窗台纵越而出。
余下那十数名异邦学子感到杜里王子此举有理有据,均感到同仇敌忾,纷纷离座跑出去为杜里助威。
白须长者气得胡须乱颤,一时竟说不出话来,这些异国学子均是身份显赫,不是大公便是王子,来到中华学习礼仪律法,以便回去继承父爵。他平时也不好严厉督导,这杜里王子竟在他课堂之上与人决斗,他只觉头眼昏花,按住书桌,站立都不稳了。
杜里王子道:“兀那小子,你姓字名谁,报上来听听。”他见萧德言非国子监学子,却也不再客气。
萧德言心道便是天竺王子也不能如此吆喝于我,他心中有气,将手中折扇一摇,说道:“我姓尼,名叫尼哈马。”萧德言看那杜里王子鼻高眼鼓,存心讽刺。
杜里王子却毫不为意,口中说道:“尼哈马,尼哈马,你的名字可不像中华人,倒有些像我们天竺人。你也是信梵天大神的么?”他念这“尼哈马”三字便如“你蛤蟆”一般,自己却并未察觉。
他身后一众学生到有四五个机灵的,听得不觉好笑,其中走过一个瘦小枯干之人,与杜里王子打扮相仿,低声道:“杜里殿下,那小子是在讽刺于你,说你是癞蛤蟆。”
杜里王子此时将这名字在脑子中转了几转,也明白了,胸中大怒,抬起手来在那瘦小之人脸上一划,那人只被打得原地转了七八圈,待的站定已经满天金星,晕倒在地上。
杜里王子大声喝道:“兀那小子,你胆敢戏耍本王子,你过来,接我三拳。”
萧德言见他一巴掌将那天竺人打得转了七八圈,还道那人太不济事,说道:“杜里王子,我便接你一拳,我不躲不闪,任你打一拳,打完便两不相欠,你看如何?”
杜里王子人虽莽撞,却是不笨,他看萧德言生得文弱,心道这样瘦弱的我一拳过去便是十个也打死了,莫非那人身怀什么绝艺不成,中华人诡计多端,高深莫测,若是一拳打他不动,我如何下得了台面。他沉吟半天,竟拿不定主意。
萧德言轻轻摇着折扇,心中暗笑:这杜里王子不过是个草包,便这点事情也盘算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