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将相草莽
萧德言出离了国子监,心中反复掂量卢少陵所说,一路所见街市之上人来人往,车水马龙,闹市间熙熙攘攘。放逐于江湖,为天下人所不齿,他喃喃自语,莫非卢先生就是这样的人么?不会的,卢先生不过说说而已,以他国子监博士之职也不会有这种落魄江湖的经历。他自从与卢少陵相识,深被他潇洒儒雅的学士风度吸引,而今被卢少陵相邀进国子监读书,心中本是十分乐意,却碍于面子不肯当面应承。
渐近黄昏,几片乌云东来,天色倏然变暗,几声闷雷,不过半盏茶的时间,豆瓣大的雨滴便洋洋洒洒落了下来,关中夏季多暴雨,萧德言将扇子一合,四下一看,西大街上有一处酒家名叫云聚楼,这是西大街屈一指的酒楼,萧德言摸摸钱袋,出来还带了些银两,心道:不如去这酒楼上躲躲雨,吃点东西。
他迈步进了酒家,一看这一楼人多混杂,伙计迎上来,陪笑道:“公子,几位啊?”萧德言说道:“就我一个,二楼有座么?”伙计咧嘴道:“真是不巧,公子,这二楼让人包下来了,您看是不是高升一步?”
萧德言转身瞧瞧外面,倾盆也似的大雨瓢泼而下,街上行人所剩无几,说道:“你这二楼宽敞的很,让给我一个座位都不成么?”
伙计脸上一紧,道:“公子,要不然你看这样,我给您在一楼选个素净的地方,咱这二楼实在是”
萧德言眉头一紧,还未开言,忽然外面马蹄声响,踏在青石板路上哗啦啦来了十几匹马,马上众人身着蓑衣,到了酒楼门前,嘴巴里嘟嘟囔囔地骂道:“娘的来的,什么鬼天气,出了门就赶上大雨灌。”为一个汉子抬头看看,道:“是了是了,就是这儿,都给老子下马,先进去喝杯酒驱驱寒气。”众人跳下马,为那汉子踏进酒家,身上蓑衣一甩,滚珠也似的雨水直飞溅到邻座的几名酒客身上,几人眉毛一拧,喝道:”兀那汉子,你”那汉子眼睛圆瞪,厉声道:“我怎么?”他随从十几人栓好了马匹,也走了进来,那几名酒客见这些人个个目光凶悍,腰悬利刃,却也不敢再开口了。那汉子哼了一声,把蓑衣扔给手下,冲周围一声喝道:“伙计呢?给老子滚过来。”
伙计给萧德言哈腰道:“公子,请您略等一二。”忙不迭的跑到那汉子面前,笑呵呵道:“大爷,您叫小的?”那汉子怒道:“屁话,我问你,昨天有人把这云聚楼二楼包下了,是也不是?”伙计点头道:“是啊大爷。”汉子说道:“那就没错了,我们就是请来的客人,快带我们上去吧。”
伙计说道:“昨天订座的大爷吩咐过,今天要请的客人有个特征,要小的瞧仔细了,说请来的客人右手上只有三根手指头。”
萧德言闻言就是一楞,仔细看看那大汉,只见他生得一张国字脸,一对圆眼,透着一股凶煞之光,鼻直口方,两腮满满的短胡子茬,身材高大,外面裹着一件黑袍,只是右手一直揣在身后,听伙计说完嘿嘿一阵冷笑,道:“好罢,你离近些,我给你看个清楚。”
伙计依言凑上前去,大汉把右手伸出一递,道:“你瞧清楚了。”在一楼吃饭的众人均是十分感兴趣,伸着脖子,瞪着眼睛观瞧,伙计只看了一眼脸色变得惨白,大汉哈哈一笑,说道:“看清楚了么?”伙计结结巴巴道:“大爷看清楚了”大汉变色瞪眼怒喝:“看清楚了还不快带我们上去。”只吓得伙计身上瑟瑟颤抖,点头哈腰道:“是了大爷,楼上请。”他将这“楼上请”一句拉长,众人听得声音微微抖,刚才那大汉只将手伸出一瞬,此时有掩在背后,因此即使眼快的也没看到是怎么个样子,人人都想:这大汉到底长了双什么手,把店小二吓成这般模样?
伙计在前引路,大汉在后,走过萧德言,大汉忽然停下回头,仔细打量一番,问道:“恕我眼拙,阁下可是申屠公子?”
萧德言一头雾水,瞧瞧身旁在无旁人,这大汉称自己是什么“申屠公子”,那是何人?他沉吟一下问道:“你是?”这话答得含含糊糊,便似承认自己是申屠公子了。
大汉神色恭敬,深施一礼道:“申屠公子,昔年有幸见过公子,小人姓彭,名叫彭展雄。公子贵人多忘事,自然不记得小人了。”
萧德言心道:这大汉形似凶恶,言谈却也可以如此文雅,他态度恭谨,这申屠公子必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物,容貌与我肖似,让这大汉认错了人,我是道破还是还是怎地。他正犹豫着,聚云楼门外脚步声响,只听环佩饰物叮当一响,走进几个人来,居中一人年纪看上去不过四十岁,燕翅短须,眉分八采,生得十分的英俊,一进门来就将身上雨绸衣脱下,现出一身锦衣玉带,他身后跟着几名从人,手中合着油绸伞,个个穿着举止不凡。这几人一进云聚楼,酒楼中登时添了许多神采,萧德言心道:瞧这几人模样,像是宫中之人。彭展雄一阵冷笑,道:“好个金吾卫大将军,端的是气派非凡。”
那大将军眉头一皱,道:“彭展雄,你在这一楼迎候某家的么?”
“哈哈哈”彭展雄一阵大笑,“张将军,你道彭某人是你的狗奴才么?”张将军身后几名从人脸现愠色,怒道:“你说什么?”
彭展雄道:“我说你们是张陵的狗,我说的可有错么?”他几句话说得不温不火,甚是气人。几名从人将腰间刀剑哐啷撤出一半,酒楼中的酒客们一阵惊慌,有几人竟要夺门而出。张将军眼睛一瞪,回身道:“把兵器收起来,光天化日成什么样子。”“是,将军。”几人甚是不忿,收刀剑还鞘。
张将军道:“彭兄,你我既然都已经到了,何不快快上楼一叙?”他改称呼彭展雄为彭兄,脸上皮笑肉不笑,表面看似十分客气。彭展雄笑道:“上去便上去,我既然来了,还怕你不成?”他一躬身,对萧德言道“申屠公子,在下与人相约在此,公子若要用饭,请一并上楼去吧。”
萧德言心中好生忐忑,他听这彭展雄称那张将军为金吾卫大将军,这等执掌京畿禁宫内卫的要紧人物,怎么会特意来与江湖草莽相会,他年轻人好事,心道:也罢,既然彭展雄认错了人,我便冒充一回申屠公子,上去瞧瞧,横竖也不会如何。彭展雄嬉笑怒骂,讽刺这金吾卫大将军,甚合萧德言脾胃,心生亲近之意,见他对己恭敬,也就不再推脱,折扇一摇,举步便要登楼。
“且慢。”张将军低喝道,缓步来到楼梯前,抬头打量打量萧德言,问道:“这位公子是何人?”
彭展雄道:“这位申屠公子在江湖上赫赫有名,我家主人好生敬仰。”
“申屠。”张将军低吟道,脸上一动,“莫不是伏羲阁的少主人?”
彭展雄抚掌大笑道:“想不到金吾卫大将军对江湖掌故如此熟悉,张陵,我倒看低你了。”
张将军涵养甚好,彭展雄百般讽刺,他仍旧不动声色,道:“纵然伏羲阁少主来此,你我密谈之事,也不便插手吧。”
萧德言心道:这伏羲阁是什么地方,看来好生了得。看来今天这白饭是吃不成了。他冲张将军拱拱手,说道:“既是二位有机密之事商议,那么在下便告辞。”
“不可,”彭展雄急道,伸手一拦,“公子一走,他日我家主人问起,定要责怪小人慢待了公子,公子今日是无论如何不能走。”
张将军身旁一个从人冷笑道:“瞧他这般急样,莫非害怕没有这姓申屠的保驾,我们将军便吃了他不成?也不怕丑。”他似是对几名从人说笑,却故意把声音提得甚高,整个酒楼都听得清清楚楚。几名从人哈哈大笑,楼中酒客闻言纷纷看彭展雄,眼中之意真的以为彭展雄十分胆小。
彭展雄双眉一拧,嘿嘿冷笑道:“彭某在江湖厮混了半辈子,还从未有人敢跟我这样说话。”这“话”字尾音还未收住,他身形已化为一个虚影,他与那从人相距不过两丈,一个呼吸间便已立在那从人身后,那从人跟随张将军当差,平时养尊处优,武功虽然不差,但彭展雄身手鬼魅一般,几下如兔起鹘落,他手不过刚刚放在刀柄之上,却被彭展雄按住,另只手在他眼前晃了一下,这下离得近的都瞧的清清楚楚,彭展雄右手三根手指寒光闪闪,便如三根锐利的冰刀一般,三道指影在那从人脸上闪了几闪,他已目无人色,大呼道:“将军,救我!”
萧德言眼见那从人脖颈之上便要多出三个血窟窿,脸上变色,掩口失声,道:“不可。”彭展雄哈哈大笑,道:“申屠公子说不可便不伤他,小子,你命大,有申屠公子给你求情。”他这等身手说撤便撤一个瞬间便又回归原位。那从人脸色苍白,刚才只觉脖颈上掠过一阵寒风,见身旁张将军纹丝未动,好似置身事外,心中不满,心道:将军这是怎么了?张将军深知这彭展雄身为江湖大豪,不会真下死手伤了自己手下,他适才在一旁观察萧德言动静,见他变色出言求情,暗暗笑:江湖传言,十九名不副实,依他方才的胆色见识,料无甚么真才实学,这申屠公子仗着父亲名气,众人吹捧,便将他吹上了天。张将军咳嗽一声,道:“年轻人狂傲了些,多谢彭兄替我管教。”
彭展雄笑笑道:“行,我老彭给你比下去了,单比这份涵养,我便不如你。”
那名从人胸中气恼,又不敢开口,见旁边几名酒客挤眉弄眼冲他哂笑,更添怒火,张陵平时御下不严,那从人平日身为金吾卫,吆五喝六,对待百姓威风的很,如今遭了奚落,哪里能咽得下这口气,他将那桌上酒壶抄在手中,冲着其中一名酒客便掷了过去,他手劲不弱,酒壶带着风声便飞了过去,张将军目光只在萧德言和彭展雄之间流转,现时已喝止不及,眼见酒壶便要砸在那名酒客身上,却突然多出一只手来,伸出二指,虚空一点,那酒壶竟在空中定了一定,接着五指一合,将酒壶轻巧抓在手里。众人目光随手指向上观瞧,只见玄色宽袍大袖,束别簪,却是一个年纪轻轻的小道士。
小道士一张圆脸上似笑非笑,十七八岁年纪,一身玄深色道袍穿在身上,背后背把长剑,他身材瘦小,长剑十分宽大,背在身上好生滑稽,这小道士一举一动轻盈伶俐,将手中酒壶在那掷出的从人手里一塞,道:“这位爷台,火气凭地大,你这一酒壶扔出去,别人不管,撒在小道身上,小道可没别的道袍换喽。”他说话一口胶东土音,说得生硬顿挫,倒也不难听。
那名从人盛怒之下将酒壶掷出,此时也有些后悔,深怕将军责罚,接过酒壶道:“多谢这位道爷。”
小道士笑道:“这就是了,年纪轻轻,输了一阵便胡乱泄,你师父也不知道怎么教得你,唉,所谓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啊。”他说着话有意无意瞟了一眼张陵,见他不动声色,心道:这人涵养功夫真好。
彭展雄哈哈大笑,道:“这小道士嘴里不老实,大将军,人家骂你呢。”
张陵何等聪明,会听不出小道士出言讽刺,心道:这小道士不知什么来路,适才接酒壶的手法甚是高明,莫非是彭展雄请来的不成?他不开口,只是哼了一声。
那小道士续道:“输在修罗凶刃手里,你也不算委屈,我师父言道,这修罗凶刃么”
彭展雄听其提到自己,眼睛一亮,道:“小道士你见识不差,竟然听过大爷的名头。”
小道士呵呵笑道:“修罗凶刃彭展雄彭大爷我怎么没听过?我师父给我讲过的。”
彭展雄道:“令师说我老彭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