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舒SUO
一九五三年秋,九岁的天高上小学了,开学这天,母亲用擦脸的毛巾为他缝了个书包,里面放着石盘和石笔。父亲领着天高把他送到了学校。
宽敞的教室一溜排着三排课桌,每桌配一条长凳,坐两个学生,共六行,南三行是一年级,北三行是三年级,讲台上方的墙上挂着**和朱德总司令的像。
上课了。班主任张老师为一年级学生每人发了两本书——国语和算术。
先上国语课,第一篇课文是:开学了!张老师教完了拼音字母,用粉笔在黑板上工整地写下了一个“開”字,她带着学生们读了几遍,然后用教鞭指着“開”字教同学们笔画:“竖,横折……”。接着她要学生在石盘上写十个“開”,规定下课前完成。
天高写完了,又在石盘的背面写满了“羊”字。临近下课,张老师检查作业了,她给天高打了个100分,当发现石盘背面有那么多“羊”时,老师好奇地问:“是谁教你写的?”“俺妈教的。”张老师笑了……
中午放学回家,母亲特意擀了面条,母亲说读书人切记不能半途而废,吃面条是寄托着长长远远读到底的意思;晚上吃的饺子,母亲又说读书人要多识字,别像她一辈子就认识一个“羊”字(母亲属羊),最好能把所有的字都识遍了。天高吃饱了,母亲又用筷子夹起饺子放到天高的碗里:“来,再多吃一个,多识一个字。”原来,多吃饺子多识字啊,寓意虽然浮浅,但这其中饱含着母亲对儿子的希望。
一年级的课程比较轻松,除了国语和算术,还有图画、体育、音乐等副课,天高最感兴趣的副课是每星期六下午的那节“讲话”课,这是娱乐性的课,同学们可以自由上台讲故事、唱歌、打快板儿……
刚开始,天高只是看着别的同学上台表演,心里也曾有过上去演一段的想法,终因怯场而没敢上台。一次,张老师点名要他演一段,他站起来有点犹豫,张老师走过来鼓励他:“别害怕,没问题的。”
“我……”
“来一段,来一段……”,同学们嚷着,催着他快点上台,在老师期待的目光和同学们的鼓励下,他走上讲台说了一段顺口溜:“打竹板,板朝上,上级号召搞对象,瘸子瞎子搞不上,大姑娘小伙有希望……”,这一小段顺口溜还真把同学们逗乐了,为他“呱唧呱唧”地鼓了掌。
在以后的“讲话”课上,他常上台表演节目,有从大人那里听到的故事,有顺口溜,也有从三年级国语课本上背下的快板内容。
一次,他打着自制的竹板:“咕噜噜,咕噜噜,快快磨豆做豆腐,黄豆子,磨成浆,加了石膏或盐卤,一压再压成豆腐……”刚表演完,就有三年级同学提出:“老师,这是三年级课本上的,他演的不算数!”还有同学说:“他家是卖豆腐的,除了讲豆腐的事,别的就不会了。”
老师听了微微一笑:“好吧,你再演段别的吧”,说着并对同学们示意:“让天高同学再演一段好不好啊?”
“好,再来一段……”同学们喊着。
“老师,别的俺不会了,就会三年级课本上的。”
“也行,那你再讲一段好了。”老师同意了。
“贫农的老头,须发白苍苍,昨天加入了共产党,分到了土地和牛羊……”
后来,天高对音乐也产生了兴趣,一般的歌很快就能学会。“二呀么二郎山呀高呀么高万丈,枯树荒草遍山野,巨石满山冈,羊肠小道难行走,康藏交通……”还有那“雄纠纠,气昂昂,跨过鸭绿江……”都是那时学的。通过学歌,他学到了不少知识,开始知道解放军战士为了修康藏公路吃了不少苦,也知道美国侵略朝鲜,中国出兵帮助打击美国侵略者……
只是有一首歌,让天高心里隐痛了好一阵子。“妈妈你放宽心,妈妈你别担忧,光荣服兵役好像去上学,门前栽棵小桃树儿,转眼过墙头……”在他幼小的心中逐渐懂得点光荣与耻辱的界限——贫农家的孩子长大了可以当兵,保卫祖国,而且一个人当兵,全家光荣,门口还能挂上“光荣人家”的小木牌;而自己是小“地主”,长大了不准当兵,不能保卫祖国,全家永远不能光荣了,永远是耻辱的,因为他基本懂得了地主是靠剥削贫农才富的流油,贫农是被地主剥削才受苦受穷,甚至穷的要饭。天高开始有点恨自己了,为什么自己是小“地主”?为什么自己要生在地主家?
二年级时,天高他们换了教室,与四年级同学一个教室。
那次上算术课,王老师让天高起来背小九九,这对天高来说是很容易的事,他很流利地背下来了,可刚要坐下,王老师突然说:“等一下。”天高吓了一跳,还以为是自己哪个地方背错了。王老师也许是有意试探一下他的能力:“你倒着顺序背背试试。”事先毫无准备的天高有些紧张,不过最终还是背了下来,只是速度慢了些,王老师满意地点点头,老师的点头是对学生的一种奖赏。天高很自豪,因为他是同年级中唯一一个能倒着背完小九九的学生。
下课了,同教室的两个四年级同学议论了起来:“你看,小地主还挺聪明的……”
“你干吗说他是小地主?他爹是地主,不关他的事,他是小孩儿……”
“嗳,话可不能这么说,爹是大地主,儿子自然是小地主啦……”天高知道那两个同学说的是自己,也只能装作没听见,两个同学的议论像母亲纳鞋底用的特号钢针一样,把他幼小而脆弱的心刺的好痛好痛。
打这以后,课堂上他不再愿意主动举手回答问题了,只是为了不想让同学们注意到自己,只想悄悄地、默默地学习,他认为这样,同学们也许就不会对他说长道短了,当然,他也不希望老师点名要他起来回答问题,他希望同学们最好能产生一种感觉——这个教室没有王天高。
然而,他想得太天真了,上国语课时,张老师又让他起来朗读课文,这次他可真的丢丑了,不知怎么搞的,竟把舒服的“服”字读成了“suo”了(“舒服”在烟台牟平的地方话中就读成“xusuo”),还把同学们惹笑了。
下课后,曾经议论他的那两个同学又在说他了:“舒suo,舒suo,大地主舒suo是不是?”这次他们可不是背后说,而是当着天高的面:“你是小地主,整天不知道别的,就知道舒suo……”
“念错了字有什么关系?怎么老说他是小地主?”旁边一个同学瞪了他们一眼,“他爹是地主,他可不是。”
“是又怎么样?不是又怎么样?反正他就知道‘舒suo’。”
“行了,你们别说了,他都快哭了……”
天高委屈地低着头不说话,默默地掉泪了,他也烦透了,讨厌这种乏味的争论,他像一个可怜而又弱小的动物,不幸陷入强者的阵容,任凭强者的侮辱和嘲笑。
这件事在他的心口上留下了莫名的创伤。
晚饭后,刮起了东南风,下起了蒙蒙细雨,父母早早入睡了。他和妹妹坐在炕里边,靠着窗台就着一盏煤油灯写作业。正写着,妹妹忽然放下石笔,俯在天高耳边,冒出一句:“哥,今天有人骂我是小地主。”
“嗯?”天高一愣:“谁说的?”
原来晚上放学前,妹妹与同学因踢毽子而发生了争执,互相对骂起来,对方理屈词穷眼看就要败下阵来,突然抛出了杀手锏:“哼,你个小地主,还敢骂人,你等着……”
“哥,你明天帮我去骂她们,好不好?”
“嗯……,别想了,快点写作业吧!”
他不知该怎样安慰妹妹,只是小声叮嘱:“记住了,这事不要告诉爹妈,知道吗?”
“知道了。”妹妹点点头。
天高没想到小他一岁的妹妹也背上了“小地主”的名。他完全明白了:自己和妹妹都是跟“地主爹”沾了光。不错,爹是地主,在旧社会里舒suo过,那是他自己的事,与子女有什么关系?他们为什么总以“小地主”来压人?
鼾睡的父亲咳嗽了几声,翻了个身又睡过去了,屋内悄然无声。
雨声淅沥,风声渐紧,篱笆障子在风雨中呼呼作响,屋檐的滴水扑到窗上,敲打着糊窗纸,不一会儿,糊窗纸湿了,碎了,滴水落在窗台上,摇曳的煤油灯头被风吹得忽明忽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