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 梦想成真(二)

第六十八章 梦想成真(二)

中央文件的公布,像一股暖流,乍然间,从天高的心处流向四肢百脉,流遍全身,他用最美的语言也无法表达心中的激动,三十五年“小地主”的黑锅转眼之间被卸去了,半辈子的地主子弟的名也转眼之间被抹去了,对,不容置疑,中央文件就是这么定的,他听的清清楚楚,成份确实是改了——喜事确实是从天而降。

曾几何时,夜里天高做过改成份的梦,结果是,梦里笑声甜,醒来泪沾巾,想改成份?那除非是日出西山,江河倒流,钱栖在离婚之前,曾天真地提出要天高找人改成份,她的幼稚令天高哭笑不得,她太异想天开了。在那漫长的风风雨雨里,幻想等于异想天开,只能画饼充饥。

当晚下班回来的路上,太阳还没落山,柔媚的晚霞染红了西天,洒下了万道霞光。走到了村头,天高并不急于回家,而是迎着徐徐的晚风,由村头尿池往北穿过菜园路,来到村后面,他想一个人在外面走走……

光棍少闲月,光阴贵似金,以前老是穷忙少闲,根本抽不出时间散步呀,闲逛呀,再说那时哪有那份穷心思,今天他“解放”了,今晚他是破天荒第一次在外面散步。带着那份“解放”后的喜悦,他踏着玉带般的田间小路,慢慢地向前走着,走着……他知道脚下的路很长,走时间长了也许会很累,但他愿意这样走下去,累点也乐意……

寂静的村后,只有麦田,视野空旷,他停下来,支好了自行车,伫立在田埂上,面对今晚最后的一抹晚霞,他扯着嗓子仰天大喊:“老天爷呀……我‘解放’了……我‘解放’了……”

天高像个疯人,像个神经病患者,顺着小路往西跑着、喊着:“我‘解放’了”的喊声在空旷的村后激起了阵阵的回响。他跑累了,也喊累了,便坐下来,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思绪不禁又回到了昔日的黄昏——也是这样的黄昏,暮霭茫茫,村里又见炊烟,他推着小车,在晚归的路上,疲惫的他暗暗问自己,今晚家去吃什么饭?队长说今晚要打夜班抗旱浇地,来不及做饭了,怎么办?哦,想起来了,来点省事的吧,锅里中午还剩了……几片地瓜干……

也是这样的黄昏,花堤柳岸,霞影乍明乍暗,队长兴致极好:“大伙儿今天出力了,早点散工吧。”人们都走了,他望望身后寂寥的田野,暗自庆幸,今天算是平安的过去了,明天会怎样?世事难料,人心叵测,工作组又进村了,是不是又要来运动了,明天会不会有厄运?

也是这样的黄昏,阴雨霏霏,学校人声喧闹,教室早早亮起了汽灯,已经布置好了庄严的批斗台。他荷锄而归,路过学校门口,知道自己今晚要上台接受批斗了,精神立刻崩溃了,心里嘣嘣直跳……

也是这样的黄昏,雾气弥漫,西天留下了点点残红。散工了,队长要他扛着八寸布犁送到西山,说明天早晨要去耕那块地……渐起的晚风,伴他送走了黄昏,崎岖的山路留下了他那孤独的身影……从西山回来的途中,他独自品尝着沧桑岁月的心酸,苦笑着面对这岁月的流逝,无奈地踏着原路的脚印,一步一步……

昔日的黄昏,不堪回首,在他孤苦无助的时候,天无绝人之路,是大自然宽容地收留了他,给了他栖身之地,使他有了赖以生存的基本条件。大自然是公正的,从不给任何人开小灶,任何人也别想从大自然那里搞特殊,清风明月,黑夜白昼,落日朝阳,电闪雷鸣,高山流水,蓝天白云,春雨夏露,秋霜冬雪……无论达官显贵,还是凡夫走卒,谁也别想多占,谁都可以从大自然那里得到无私的馈赠,谁都可以享受大自然的美妙。特别是地球上一切生灵公有的财富——空气,大自然绝对是公平的,人人有份,钱最多,官再大,也别想多占一丁点,当初就连最坏的阶级敌人也没少享受一丁点,大自然是宇宙间最公正的“单位”了,它不讲阶级,不讲成份,一视同仁,人人平等。尽管大自然无法使天高摆脱成份之苦,但是他视大自然为唯一的朋友,他可以享受大自然,无须顾及背上拉拢的罪名,大自然也可以爱他,不必招来“阶级路线不清”之嫌,是大自然不嫌弃他,敞开博大的胸怀,允许他生存至今,他感恩于大自然,却不了解大自然,忽略了大自然的规律:浓雾散去是晴天,就像人一样,即便是身处逆境,也不能说再也见不到光明了,这不,在昨天的逆境里,那些自寻短见的人全是白死了,一个连命都不要的人真是傻到家了,太愚蠢了(当然,战争年代需要牺牲的时候例外),彩云也是一样,死了不是白死了吗?人活着才有希望,死了什么希望也没有了。天高庆幸那晚没有吊死,他终于挺过去了,拥有了今天,拥有了光明。今天,所有的桎梏都已卸去,他的前面,阳光灿烂,他的身后,希望无限。他想去忘掉那些无所不为,不择手段,无恶不作的小人,机关算尽太聪明,原本打算置天高于死地,结果天高非但没死,反而获得了“解放”。天高想到了那些在运动中伤天害理做过损事的人,想到了那些一直仇视和厌恶“这帮人”并且横竖想“鸡蛋里挑骨头”调理调理这帮人才觉得舒服的人。他们现在的心情肯定是复杂的,不好过的,夜里睡觉恐怕也在想:地主富农永远是地主富农,崽子永远是崽子,成份怎么能改呢?这不是猴子拉耧乱了套吗?他们满脑子是阶级斗争,满肚子是阶级仇恨,他们对中央文件公布改成份,能理解吗?想的通吗?他们一定不理解,想不通,只能自寻烦恼问青天:怎么会这样?难道世道变了,真的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一对喜鹊落在前面不远的田埂上,喳喳的叫声打断了他对昨天的回忆,他立即告诉自己,忘掉昨天的凄风苦雨吧。振奋起精神准备投入到新的明天中去吧……

他从村后来到村西的河坝,当年这里叫树岚子,是他看过牛的地方,这里天地依旧,山水依然,只是春眠不觉晓,草木还没返青……

霞光消失了,静谧的树岚子寂然无声,晚风撩人,心旷神怡,这里的一切仿佛都在悄悄为他祝福。他凝望着村里闪烁的灯火和屋顶模糊的烟柱,如云的思绪载着他迈着轻松的步伐在树岚里徘徊着,当年这里的晚上,他曾赶着两头牛在这里小憩过,黑牛吃草,黄牛饮水,头上的萤火虫,天上的流星……一切犹如昨天。此时他才知道,昨天也不全是痛苦的,也有美好的,不知怎么了,此时他倒怀念起当年的牛倌生活。

回家来到街门口,北屋元金元银兄弟俩在门口等他多时了,兄弟俩恭喜他的“解放”,告诉他,今儿村里也开大会传达了中央文件,书记还以笑话的形式在会上宣布:“往后王天高和祝**和咱们是一家人了,谁如果能给他俩介绍个对象,我个人请他的客……”

入夜,月儿初上,天高望着窗外,无法入眠,十几年了,一直浪迹四方,风尘满身,他太累了,真想蒙上大被美美地睡上一觉,然而,如狂似醉的兴奋使他无法入眠——既然睡不着了,干脆不睡了,他披衣起来,倚窗而坐,呼出的热气,在玻璃上留下了一片雾,他下意识地用手抹去了,看见窗外月朗星稀……一会儿,新的雾气又蒙上了,他又划着,划着划着,不由自主的划出了“解放”两个字……

小院寂寞长年空,难得今夜又东风,天高兴致极好,来到小院,倚着院墙面南而立,看星星,羞而含笑,星星曾伴他几度风雨几度春秋;望月亮,柔情似水,月亮曾陪他送走了人间几多愁,他感恩于星星,感恩于月亮,感恩于一切有恩于他的东西。

今夜是“解放”后的第一个夜晚,几十年的夜晚从来没像今晚这么令人心醉,半辈子的成份枷锁终于打开了,倒了半辈子霉可是倒到头了,可是自由了,可是看到真正的春天了,他从心底欢呼十一届三中全会的召开。这次全会即荡去了残冬留在心头的灰尘,又抹去了心头的“成份”阴影。以前说自己是个人,不过是个外号,实际不是人,现在才是真正的人了,以前常受“妖魔鬼怪”的骚扰,整天以混吃等死熬日头的处世消极态度对待社会。现在不了,他觉得有活头了,活着就不能老当一台造粪的机器,要有点作为,起码要干点事情,一旦社会需要,他愿为社会的发展尽点自己的微薄之力,往后做的怎么样先不说,起码现在他是这么想的,而在以前,他可从来没有这样想过。有了感恩的心,就看到了生活的美妙,就听到了春风在空气里流动的音乐,就知道了春天的美好。

其实,早在二十几岁的青春时期,天高也曾有过理想呀人生呀前途呀,可是,现实是残酷的,他无法超越。可以试想,一个地主崽子,一个小地主,一个脖子上套着“成份”枷锁的青年,一个连说话和行动都受到限制的青年,还谈什么理想、人生、前途?只能在屈辱和恐惶中熬过岁月的每一天。那时,生命对于别人来说是短暂的,而对天高则是相当漫长的,在他生命的深处,只有孤独和痛苦。他是咬着牙,凭着心灵的承受本能,才艰难地一路走来,直走到今天……

流年似水,似水流年,说不清的情感与迷惑,道不尽的辛酸与痛苦。他追忆着那些曾经拥有而又失去的年华,回想起那些曾经淌血而又不堪回首的过去……他的眼睛又一次模糊了……

回到屋里,很静,他慢慢地闭上眼,静静地感受着“解放”后的轻松、甜蜜、幸福……

那夜,他一会儿睡,一会儿醒,一会儿醒,一会儿睡,睡睡醒醒,醒醒睡睡,他的感情如同大海,一会儿波涛翻滚,一会儿风平浪静,他的思绪像是脱缰的野马,一会儿狂奔而来,一会儿呼啸而去……

他想到了很多:天下的预言家们都到哪去了?怎么从来没听说有人预言成份能改?早知成份能改,当初初莲就不会忍痛割爱弃他而去,钱栖就不会反目成仇与他对簿公堂,彩云就不会含冤服毒撒手人寰,自己也不会拒衣嫣于千里之外……说到底,是“成份”毁了自己的青春,现在说什么也晚了,只剩下了遗憾伴随到永远……

往事如云,记忆如烟……

“伯牙操琴数银静,太白怀月落金樽。”天还不亮,天高就起来了,他先收拾了一下卫生,然后提着一篓子衣服来到村东小河,这是他有生第一次上河洗衣服。来得早,河里无人,周围仍在安谧之中。

过去上河洗衣服怕丢人,以为这是女人干的事,他一个光棍家混在女人堆里一起洗衣服怪不好意思的,所以十几年来,他从来不上河,一直在家里洗衣服。如今“解放”了,他认为男女都一样,女人能上河,他也能上河,心情好了,对问题的看法也改变了,现在他觉得男人上河不丢人了,他想到了工厂的工人和部队的解放军战士,他们的衣服不都是自己洗吗?这有什么好意思和不好意思的?——他第一次这样豁然骋怀。

小河的水,清澈见底,他蹲下身,捧起一口舔舔,好凉好爽好惬意。他先把衣服浸在水利,然后抹上面碱(天高洗衣服从不用肥皂),对着手搓衣服,搓完了,漂洗一遍,再抹碱再搓再漂洗……

天高站起来直直腰板,眺望周围,“解放”后的第一个早晨是绝好的——黎明已经到来。东方天边出现了第一缕曙光,曙光透过五颜六色的光圈倾斜下来,转瞬间,火红的晨曦染红了大地。朝雾渐渐地稀薄了,散去了……他知道,漫漫的长夜已经过去了,新的生活已经开始了……

太阳渐渐离开了地平线。天高迎着太阳,第一次感到阳光如此的温暖,第一次感到太阳是新的,其实,太阳每天都是新的,只是以前从没有感觉到而已。

静静的小河,在绚烂的晨光里波光粼粼,流淌不息,河旁田里麦叶上的白霜也在晨光下反射出点点的闪光。他抓紧时间洗完了衣服,只剩下那双臭袜子没洗了。

大地醒了,一切都醒了,花公鸡的歌喉划破了这个宁静的世界,湿润的空气里夹杂着淡淡的清香和淡淡的寒意,上空飘起了缕缕炊烟,他沐浴在晨光霞色之中,感觉“解放”后的第一个早晨竟是如此的光耀夺目,灿烂无比。

他知道昨天那段支离破碎的生活已经过去了,崭新的生活从今天早晨就开始了,他第一次看到东方日出那瞬间的美丽,第一次品味到人生的早晨是那么绚丽多姿,他在幸福和满足感中渡过了“解放”后第一个朝气蓬勃的早晨。

他洗完了臭袜子,提着篓子往回走……

柳暗花明,苦尽甘来,人逢喜事精神爽,天高走在街上,头抬起来了,腰挺起来了,晨起的人们对他的态度不再那么“陌生”了,变得熟了,亲热了,他自以为自己是在以人的身份出现在人们的面前,激动的心情自然溢于言表。

一位大嫂打开了街门放出了鸡(那时人们养鸡都是散养),见天高上河回来,热情地招呼:“哎呦大兄弟,你真够勤快了,这么早就上河回来了……”她太热情了,令天高有点受宠若惊。

“是啊,大嫂,你也早啊。”天高也是第一次对这位大嫂这么热情。

“你这下可好了,打不了几天光棍了,媳妇有的是,你等着吧,我给你当个媒人,你这个猪头我吃定了……”(按当地风俗,成亲后,男方要买个猪头答谢媒人)

“谢谢,谢谢大嫂,你要是为我当成了媒人,别说吃一个猪头,吃两个猪头也没问题……”

“行,大兄弟,就冲着你这句话,我一定为你操点心……”大嫂美滋滋的进院舀猪食了……

这位大嫂不是别人,就是她,当年常跐着脚跟趴在天高家南窗口窥探他和钱栖的“战斗”情报,然后再免费向人们广播“桃色新闻”的那位大嫂——大嫂是不是今天吃错药了?她的思想怎么能在一夜之间发生这么大的变化?当初大嫂对于他同钱栖离婚的事是那样的倾向于钱栖,那样地嗤笑天高,臭哄天高,又是那样地频频热心地光顾于他家南窗外。而今她又是这样的热心,如此的友好,这到底是为什么?噢,原来人的思想是受社会制度的影响而发生变化的。

诚然,有人对“摘帽”仍然不理解,认为这是不可思议的事,仍站在原来的地平线上大放厥词:“摘帽?做梦吧,帽是**给他们戴的,**这才‘走’了几天?就把帽摘了,这不明摆着要否定**吗?”

这也难怪人家不理解,从四九年建国开始戴帽,到七九年摘帽,历时三十年,年年月月天天讲阶级斗争,加之长年累月地灌输和日深月久地渗透阶级斗争意识,在人们的血管和骨髓里,全是“以阶级斗争为纲”的红色细胞。“以阶级斗争为纲”是人们思想上的金科玉律,是行动上的指南,是一切工作的生命线。

阶级斗争像一道分水岭,人为地将人分为“自来红”和“自来黑”两等,身背“自来红”的人是社会的香饽饽,走到哪儿都吃香,身背“自来黑”的人是泡臭狗屎,走到哪儿都老臭,“自来黑”的人枉为人了,虽然也系爹娘所生,有血有肉,也食人间烟火,吃五谷杂粮,也知道善与恶,懂得美与丑,也想与人为友,与邻为善,也想有所作为于社会,可惜,处处受到限制和歧视,是社会将他们推向消极的边缘,使他们浪费了青春,虚度了年华,有谁能说这不是一种损失?这不是一种悲哀?

“一万年以后还会有左中右”。这次中央给全国地富摘帽,个别人对此仍心存疑义,徘徊于时代的边缘,顶着一颗花岗岩的脑袋,还在信奉“最高指示”,抱着“以阶级斗争为纲”不放,思想僵化,意识滞后,一时难以适从。不过,螳臂焉能挡车?“僵化”和“滞后”如同风前残烛,早晚会被时代的东风所吹灭。“时间会证明一切”,相信过不了多久,个别人也能融入时代的脉搏,跟上社会前进的步伐。

早晨上班,轻车熟路,天高觉得年轻了许多,好像又回到了花季少年。到了工地,工友们对他温暖如春,热情有加。回到家,来串门的邻居们前头走后面来,不像以前,他家的门庭曾是多么冷落,有几人敢到他家串门?境遇十分凄凉,有几人拿他当人待?此时他才真正体会到什么是世态炎凉,真正觉得自己是人民大家庭中的一员了。

时光疾驰,岁月流逝,转瞬间到了燕剪春风的季节,不少人开始为天高操心了,说他老大不小了,该成家了,天高却说莫急:“等等再说吧”,后来真有人来提亲了,他又婉而拒之,令人大惑不解:“怎么?你不想说媳妇?还没打够光棍?”

“回头再说吧。”天高只能这样说,他有他的心思,不能对别人说。是的,当时在一般人眼里,他眼前的当务之急,除了说媳妇还是说媳妇,好像除此再没有别的了。想想也是,村里除了几个“子弟”是光棍外,其他适龄青年都结婚了,而且生儿育女了,有的孩子已经上小学了(北屋元金与天高同龄,他女儿就上小学二年级了)。以前天高想说个媳妇那是奢望,因为女方一听说男方成份不好,或是拂袖而去,或是望而却步。现在行了,按他现有条件,想说个媳妇也许马上就能水到渠成,就是说,婚姻不会成问题,到时自会瓜熟蒂落。有人这样劝他:“这么大岁数了,可别挑花眼了,孬孬好好操办个人,强其行走锁着门……”天高根本听不进去,他的主要心思是,“一打三反”沉冤莫白,哪有心思谈婚姻事?他想反案!他想找有关部门为他平反昭雪,特别他写的那份“认罪书”,他一直耿耿于怀——它像个幽灵似的,一直在心里跳来蹦去,一想起来心就隐隐作痛,现在他敢大声对任何人严正声明:“认罪书”的每一条罪名都是子虚乌有,全是强加给他的。他感觉窝囊死了,他认为这是他一生中的奇耻大辱,是覆盆之冤,以前让成份压的不敢说话,即使敢说,也没有地方说,现在他敢说话了,不想再蒙受这不白之冤了,他认为此案必须翻,否则将抱恨终生,他成天家脑子装的是翻案翻案,平反平反,他想:我倒要看看当年靠捞稻草起家,拿别人当垫背往上爬而显赫一时的“革命闯将”们,不是说:“我们贫下中农都是证人”吗?那好,今天我倒要看看有谁敢出来作证?有谁敢与我法庭上见?他上公社和县有关部门反映了自己的问题,有关部门了解了情况后,认为他的事属于一般性质的事,并未因为“文革”而害的家破人亡,不值得立案。

他提到了那份“认罪书”,人家说,那都属于“文革”中的不实之词,有的已经销毁,有的正在销毁,不必放在心上。关于老婆离婚问题,人家又说,那是解决人民内部矛盾的一种手段,不能与“文革”挨批斗混为一谈,还有,他在挨批斗过程中,ab并未对他使用暴力,没有给他人身造成严重伤害,为此,ab构不成犯罪,就不能依法追究刑事责任,所以也就没有什么案可以翻了……。他又跑了几次有关部门,结果都说ab构不成诬陷罪,不能立案,既然这样,太便宜了ab了……

不过,天高总觉得冤有头,债有主。ab是酿成冤案的罪魁祸首,没有ab的作怪,他就不会挨批斗了,不叫ab受点惩罚,他心里就不熨帖,他总想将ab送上法庭受审,这样,才能对历史和正义有个交待。他总以为ab的诬陷罪应该成立,且有过之而无不及。当初ab是那样不可一世,盛气凌人,那样的坏腚眼子烂肝肠,那样的日本鬼子法西斯式的强盗逻辑——畜生行为,结果还是沾不上犯罪的边,真是叫人奈何不得。天高认为,ab虽然没有给自己造成人身伤害,却给自己造成了及其严重的精神伤害,难道不应该向ab索取精神赔偿吗?既然有关部门都不受理此案,天高也没办法。不过,天高到死也认为ab有罪。现在投诉无门,只能算ab走运了。

他在上访之前,已经放出风去说要上访,故意让ab知道他要告他俩,他不像ab当年那样鬼鬼祟祟,深更碰头会,半夜大字报,完全是“地下工作者”那一套,天高做事光明正大,敢于公开将自己的动机告诉对方。然而,终究是法制社会,天高的激愤和个人的感情替代不了法律,任凭他公社县上跑了好几次,也无济于事,ab无罪已成定局。

其实,ab相比,a是主谋,b只不过是配角,他恨b,但最恨的是a,a在“一打三反”运动中,以天高为垫背,踏着天高的头顶,大喊大叫革命呀,忠心呀,要刺刀见红啦,要滚地雷啦,上窜下跳折腾了个够,好歹混了个党员兼队长,觉得了不起了,好像全村搁不下他了,头脑发烧到了九十九度九了,他以为他什么都懂,其实他是无知混充有知,在他当队长的一年中,什么叫春耕夏锄,防旱排涝,什么叫科学种田,农业“八字宪法(水、肥、土、种、密、保、工、管)”,一窍不通,张嘴要从**语录中找生产技术,闭口要从**著作中要管理措施,高喊着要像林副统帅那样活学活用**思想,牛皮哄哄地要立竿见影,人们听了觉得身上直起鸡皮疙瘩。结果呢,狗屁不是,一败涂地,劳动日价值拉四角二分五,是全公社劳动日价值拉的最低的生产队,粮食产量也是全公社倒数第一,他彻底暴露了“子系中山狼,得志更猖狂”的丑恶嘴脸,如今他是人们公认的全面贬值的掉价人物,提起a来,无不嗤之以鼻。既然如此,天高有了另一种想法,和这样的人较劲有意义吗?和这样一个相对劣于自己的可怜虫,和这样一个体力事业都已日暮西山的“废品”,还过的什么招?倒不如腾出精力好好活个样子给他看看。不与他争真理论高低了,留点空间给a吧,愿a好自为之吧。但天高永远不会忘记自己是因为a才翻身落马的。a是他一生中见到的第一个趋炎附势的无耻的小人……

“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他想“退一步海阔天空”,不想在仇恨中过日子,不想再计较当年那些是是非非了,没有意思了,也没有必要了,他想开了,老“恨别人,痛苦的是自己”,如今,他谁也不恨了,包括自己的“敌人”。他想笑,笑ab是那样的愚蠢无知,那样的心术不正,一时心血来潮,忘记自己姓什么了,横行霸道,伤天害理,真是罪过。原谅吧,原谅别人也许就等于善待自己了。

历史,就是过去,过去,就是历史,历史是人写的。列宁说过:“忘记过去就意味着背叛”,人应该而且有权力记住历史,不忘过去,这本没什么错,不能像某些人说的那样危言耸听:这小子脑子好使,他能记住历史,就是想翻天,他不忘记过去,就是想反攻倒算……,听起来怪吓人的。

天高也是凡人,记住历史,不忘过去,是凡人的本能。在那疏星残月的夜晚,他被押上了批斗台,他能忘记吗?给他写的大字报上的每一句话,他能忘记吗?在那间大教室里,残缺的门窗,疤痕累累的墙壁,“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牢记血泪愁,不忘阶级苦”的标语;山墙上**和林副主席的挂像;高挂的汽灯,陌生的眼睛,狰狞的面孔,震天的口号,挥舞的拳头,他能忘记吗?说是能忘记,那是胡说八道,是骗人,但凡长了个人脑袋,一辈子也不会忘记。

不会忘记,有用吗?老记住这些破烂事有用吗?这是不是在跟自己过不去?他想把过去和历史贮藏在脑海的最底层,尽可能少想或者不想。有人这样说:“人生最大的美德是饶恕”,天高理解为,人不但要饶恕别人,也要学会饶恕自己,还有人说:“让别人活的累的人,其实他自己更累”。既然如此,花开花落,云卷云舒,一切顺其自然吧,一切随他去好了。ab现在也许认为,天高会记恨他俩一辈子,会生一辈子气,其实错了,天高怎么会生魔鬼的气呢?正如有人说得好:在别人气你的时候,你不生气,就等于气他自己。

仇恨是人的累赘,爱才是人生的真谛。天高决定放弃对ab的仇恨,天高想了好几个晚上,也痛苦的流过泪,最终还是选择了饶恕。再仔细想想,他那点伤痛算的了什么?在仇恨中过日子是不是太累了,是该释怀的时候了。“冤家宜解不宜结,得饶人处且饶人”,现在“以阶级斗争为纲”落幕了,过去的那些恩恩怨怨就一笔购销吧。今后他想以大度的态度和豁达的心胸对待ab,见了面力争保持正常的语言关系,不过,天高永远认为ab不是个好东西,别看现在不嚣张了,看上去是安分了,那是温度不合适,一旦温度合适了,还会跳出来祸害人。对待ab,天高不想投之以桃,也不希望ab会对自己报之以李,他只希望随着时间的延续,ab的影子能像尘埃那样,慢慢的飘散在时间的流水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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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上烙印的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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