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集 月播黄尘 第十二章 光下有影(3)
按“过事”的程序,中午一顿饭虽不是正席,却讲究“吃饸饹”这道仪式——这个习俗实际上是从鹿县塬面当地老户那里传过来的,因为川道气候凉,荞面垎烙性凉,川道的外地人平时不太习惯吃。饭间,长嘴张嫂当着众人面开华欣的玩笑:石墩大兄弟你毕业后把洋学生媳妇领回来,“过事”时我还来帮厨。黄嫂开着康晓河的玩笑:晓河妹子是葫芦河川道的一枝花,多少俊小伙都不往眼里瞧,怕是早已有意中人了吧?开这些玩笑的嫂子、大姐们瞅瞅华欣再瞅瞅康晓河,那意味深长的眼神在他俩的脸上来回穿梭,像火麻--八戒文学--哉游哉地过上了游牧生活。此时的国有林场根本无暇顾及、也可以说不屑于顾及山民垦荒、放牧的事,因为林场都在“发展”——任何一个沟里的营林区的院子里被砍伐的木料都堆积如山,从山脚这边一直能堆到那边山角。子午山林区的场长、营林区主任、检尺员这些“蛀虫”靠倒卖木材发得流油,几乎个个都富可倾城。塞北的生态破坏到了极限时才引发了二十世纪末“向大地还债”的“退耕还林”。
这段是题外话——如若不是这些情节和本文的人物沾点边,这言情小说讲这些“咸吃萝卜淡操心”当地人对国营林场过度伐木的无奈、气愤之语的事还真有点跑题之嫌。
这次过华欣的喜事,基本参照了葫芦河娶媳妇嫁女的仪式,所以坐席也在天黑之后。因沾了石油队的光,大川里就早早拉上了电,这比起拐沟“点灯基本靠油、通讯基本靠吼”来,还是有些优势的。
院子里灯火通明,笑语连声。因了人多窑里又窄狭,因了是夏末,酒桌就设在院子当中。在夏末的山区夜晚过事,劳顿了一天的农人们,头顶星月,凉风拂面,菜香扑鼻,能不惬意?从队上邻家借来的三只100瓦的灯泡被分别挂在土窑窑面、荆条编的玉米仓及对面摊煎饼的水磨棚前,灯光从中、左、右三个不同的方位照亮了院子的角角落落:此时的灯光比起平时家户里那40瓦的昏黄灯光亮了许多,一些趋光的蛾虫当然也会跑来凑热闹,在灯泡上翻飞、追逐。院子里挂满了红红绿绿的帐子丝绸被面,在灯光下姹紫嫣红,甚是耀目:被面上也爬满了不少的小虫,但却早已被人们忽略。破旧、灰白的门框上,太阳下山之前就把队会计书写的鲜红对联贴了上去:
竖联:
十年寒窗无人问
一举成名天下知
横批:金榜题名
对联贴上门框后,华欣和母亲看了都曾觉着口气有点大,但村会计毕竟是村里的文化人,说这楹联还是从古书上查来得,绝对是好联。还是大老粗老队长、本次过事的副总管说得好:“管它啥字,只要贴上红红的像喜事的样子就行……”华欣和母亲也只好认了。
酒席开席之前举行了隆重的“庆贺”仪式。华欣的旧书桌上蒙了一块粉红色的帐子:帐子的金色图案在灯光的映衬下金光灿烂,桌面凸凹不平的印痕被掩盖得没了踪影。书桌帐子上整齐地排放着三样文书:华欣的录取通知书上面加盖着“古城农业学校”和“塞城地区招生办公室”的血红大印、“户口迁移证”、“粮油关系迁移证”。仪式开始前几乎每个社员都围拢过来把这三样东西端详了个仔细,最感兴趣的当属“户口迁移证”——队上人虽都有户口但都在队会计那统一管着谁家也没有户口证,城镇户口更是谁也没有见过。有的说:“看看,就这么一张纸就把农村人变成城里人了,这张纸真值了钱!”有的说:“户口证上这方条章子以下空白是怕多填下别的名字了,石墩这碎娃一个人就一个户口,了不起了不起……”
“叫我看叫我看……”小孩挤到了前面,有大人一边摸着儿子的脑袋一边指着“通知书”教育:“你狗的给老子好好学像你石墩叔一样考大学,通知书来的时候老子给你大过三天事……”周围的大人就笑成一片。
队会计是司仪。一轮子鞭炮响过之后,随着司仪的一声大喊:“葫芦河公社葫芦河大队庆贺华欣考取古城农业学校大会现在开始!”整个院子马上就安静了下来。蒙着帐子的书桌此时成了“主席台”,桌子后面靠窑门一面端坐着华欣在公社初中上学时的班主任现任葫芦河小学校长的乔老师和队支书、队长三人:桌前面由队员们半包围的一点空脚地就是“舞台”了。队会计站在桌子一侧主持,华欣一家人紧挨着队会计站在一起,并随时准备着上“舞台”“表演”。华欣此时肩膀上斜披着一条折成长条的红色帐子,帐子披在他的身上松松垮跨,身躯就显得愈发单薄:华强没有经过这阵势,腿在微微颤抖:一向爱虚合的华欣父低垂着头极不自然,手一会倒背、一会正背、一会又垂下来,胳膊好像已不受控制了:华欣母眼睛里好像眯进去了虫子,用一块手帕不停地擦泪,却怎么也擦不净……
“第一项,由恩师和队领导颁发证书。”队会计高声主持道。华欣走到台前逐一从乔老师和两位队干手里接过了录取通知书、户口迁移证、粮油关系迁移证,并逐一向“主席台”上的三位和乡亲们三鞠躬——这第一项仪式相当于老师和队干代表“公家”向华欣“颁发”证书了。在华欣家人和乔老师、队干商量此仪式时,华欣父母提出行礼时华欣应该向老师和队员们叩头,支书说石墩现在是公家人了叩头是断然使不得的,最后才决定鞠躬就行了。此间乔老师坚决不让把自己放在第一位“颁奖”,但葫芦河有尊师重教的传统,他也就拗不过队上人了。由老师和队干部给考上学的学生拿着录取通知书“颁奖”这件事,难免令“现代人”啼笑皆非,但退一步想,这也从一个侧面反映出葫芦河川“移民”尊师重教的风气和对“公家人”的向往。“十年育树,百年育人”,一个地方良好的文化传统和和谐民风形成要经过长时间的融和才会形成,但一旦形成了影响也是很持久的。二十世纪末以来的多年里,葫芦河初级中学一直都是全鹿县、乃至全塞城最优秀的中学之一:只有二、三百人口的葫芦河村,每年考上大、中专的学生几乎是一个踩着一个脚后跟的往山外走,一家不考出一两个学生都算不正常了,其中喜林的三个孩子全部考上了名牌大学。
庆贺仪式“土洋结合”——队会计说这是他一晚上没睡觉才想出来的。“洋”的就是第一项的“开大会”形式了:接下来“土”的第二项是“拜山河”——有点像结婚过事的“拜天地”。队会计念念有词:“一拜山川日月星,二拜父母养育恩,三拜师长和叔婶,乡亲邻居情意深。”
“拜山河”时书桌又变成了“香案”:米升子里插着两柱高香,香烟袅袅,气氛庄严肃穆。华欣左手端着半碗白酒,右手蘸了酒向天地弹了,将酒淋在脚地上,接着跪在地上的线口袋上,对着香烛和天地叩头拜了三下,才算拜了山川。拜父母时,华欣父怎么也不去香案前的凳子上受拜:“自家人拜啥咧……”最后还是被队长强拉在凳子上才受了拜。
乔老师受拜毕,从怀里掏出三叠“礼物”“奖”给了队小学学得最好的三个学生。“礼物”竟然是华欣上初中时的旧数学作业本!队员们抢着看稀罕,虽然本子上的题看不懂,但整齐程度和鲜红的对号大家还是认得的。全葫芦河川最高教学水平的乔老师收藏学生作业本的举动,让全队人对他更加崇拜。望着乔老师山核桃皮样的脸庞和花白的头发,华欣自然就把乔老师和大伯的影子叠在了一起……尽管华欣已决定这次“事”过完后马上去塞城看大伯,但此时还是想插上翅膀飞到大伯身边。前段时间大伯来信说利用暑假要来葫芦河看看,华欣父激动地整夜没合眼,全家人翘首以待:但前两天又收到了大伯的信,信上说最近身体有病来不了。华欣更加担忧大伯的身体——他知道饱经批斗的大伯身体是每况愈下。齐老师也来了信,说今年“火箭班”的前十五名基本上都考取了大学多为塞城大学和大专,十五名之后基本都考上了省、地区一级的中专……是近几年高考最好的一次。齐老师在“甚感欣慰”的同时,信上也对华欣说出了“心中最大的遗憾”:“我已从张国全老师那里知道你由于高考间有病发烧没有考好……咱班牛强志由于给校工王贵土家的二女子王沛写恋爱信,严重影响了学习,仅被塞城卫校录取。你和牛强志没有考上大学是我从教以来的最大遗憾,寝食难安……你俩复读的事我已和校长说妥,你若来补习赛中给你免所有的学杂费:牛强志准备补习明年考塞城医学院……”
华欣把齐老师的信没有拿给家里人看。他躲进玉米地里默默地痛哭了一场后,就把信埋进了土里……
肖婶眼里噙着泪花,被华欣母强拽着胳臂坐在香案前的凳子上受到了华欣隆重的一拜。当年华欣母生华欣时胎不顺、难产大出血,是肖婶和现已回了安徽老家的张婶张嫂的婆婆掐着华欣头把他从娘胎里强拽了出了,才保住了华欣和母亲的命:强掐、强拽中也造成了华欣的“脑袋病”,以至于华欣上小学以前的几年中只知道晃着个大脑袋看天……肖婶和张婶在华欣憨傻的几年里心里承受了多大的压力呀!
康晓河的父亲康石卫也代表康先生受到了华欣隆重的一拜。华欣拜完晓河父后,斜转过身对着康先生的墓地方向呜咽着:“康……爷爷……”头和身子就俯在了地上。三堂和喜林把华欣从地上拉起时,华欣浑身是土,脸上泪水和泥土糊成一片,早已没有了“状元”的形象。泪流满面的华欣感染着在场的每一个人,上了年纪的人也跟着眼圈发红——
“石墩这娃娃懂事,没忘了他干爷爷心疼他一会……”
“……康先生能活到今天还不知要高兴成啥样子咧。”
“晓河这女子在初中学得和石墩一样好,要不是他妈从崖上摔下来……没上高中。晓河上了高中咱们队今年可能就是两个大学生了。唉,晓河命苦呀……”
人们很自然地把华欣和康晓河联系在了一起。张嫂和长舌女人在一边悄悄议论:晓河妹子可怜呀,心又高,将来真不知队上谁能配做她的女婿?华欣母朝这边瞪了一眼,马上就没人再吱声了。
康晓河是华欣母的“闺女”,华欣家过这么大的喜事,她晚上坐席时竟然没来——尽管有她父亲代表了,但她和母亲也一块来会显得更好一些。华欣母打发帮忙的女客三番两次地去叫,康晓河推说要照看他妈,华婶家常去咧,坚决不来。康晓河显然是在找借口,去年她家承包了几亩地的烤烟,烤烟卖了钱又借了不少债,她就在春上去县医院给她妈看了病——她妈现在除了走路腿一撇一撇不能干重活外,脑子好使多了,见了队上的大人都能叫起名字了。晓河母现在生活能自理了,即使不能自理时到队上谁家去坐席,队上人也不会笑话的。华欣母只好把坐席的凉菜、热菜:拌豆芽、豆腐丝、丸子、烧肉……样样数数都拿了些,甚至盛了热米饭,分别盛在两个小盆里,让张嫂送到康家去。
康晓河虽是一介弱女、康家的独苗,但自她母亲摔伤、她爷爷去世后,她的个性就变得倔强起来。但她做事再怎么执拗,平日里华欣母的话还是听的。
“母亲如果亲自去叫,晓河妹就是碍于情面也会来的。问题就出在母亲故意不亲自去请——母亲心疼闺女,却怕别人把我和晓河拉在一起说闲话:晓河也故意不来——不光怕别人说闲话,也怕自己来坐席时控制不住情绪有失态之举动……晓河是在体谅母亲和我的难处呀!”华欣只能在心里为晓河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