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贰回
大王峰南麓,武夷宫正殿。
就在外头风景区的正门接二连三地有‘客人’找上山时,另一边这自上世纪开始沉寂许久的古老山中其实也有一番不同的景象。
一眼望去,最前方悬挂着金色题字匾额的依稀是个一面朝外,建筑结构呈四方形的主殿。
两边翠绿山峰矗立,终年仙气缭绕,冬暖夏凉。
前殿因靠近周边政府出资修建的历代武夷君纪念馆和仿古宋街,所以往常就有带着相机手机的游客频繁出入,四处参观和游览
——唯有这里,是周边政府包括武夷宫门人都明令禁止一切外人随便闯入的。
现如今香火繁盛的主殿内供奉着数十块字迹已然模糊牌位,殿内凝蜜蜡和松脂燃烧的特殊气味也是绕梁多日而不绝。
往外走几步,两颗自宋朝就保留完整的桂树分别散发着一股香气屹立在殿前,桂花树上隐约有一道道奇异的金光在闪烁。
再往结满了鹅黄色小花苞的树梢上看,上次谢放装成普通游客上山时,碰巧所见的那些「丷」趴在树杈上顽皮地抛掷清理着游客遗留下来的各种瓜子零食袋。
「诶,你,你们听说了嘛……昨天晚上大师兄回来啦,现在正在里面和老师父说话呢……」
「呀……是真的嘛,大师兄真的从河南回来啦……上次那个油嘴滑舌,还喜欢捉弄我们的谢大哥果然没有说谎诶,可是好奇怪啊,十六师兄这次怎么没有被大师兄拎着耳朵一起回来啊……」
「唔,我们也不知道呀,十六师兄是不是又调皮贪玩忘记回家了……他以前不就老是不听师父和师兄的话嘛?」
「不……不会吧,上次他走的时候,我还看见一个人坐在树底下发了好久的呆,说是什么这次一定要去找他的哥哥和妹妹呢……不过我悄悄告诉你们哦,我刚刚在前殿的匾额玩的时候,好像又看到了一个穿绿衣服的人带着一群人坐那种大汽车上山了……」
「我也看到了我也看到了!我昨天还看到了一些老头,年轻男子,还有一些很好看的女孩子,他们这两天好像都住在景区附近了,是因为山上马上要开那个什么什么山门大会的关系嘛……」
这些和小孩子一样好奇地凑在一块窃窃私语的「丷」相传自唐朝时就居住在这里,详细追溯起它们的诞生历史大概可以追溯到秦汉时期。
据《说文解字·丷篇》中记载,武夷有字灵名「丷」,生来好似两撇眉毛,声如孩童,古意同八,象征阴阳坤乾八定。
因为具有灵识,与山一体,所以即便武夷宫在历朝历代几近战火存在,这些「字」却依旧与群山,溪流和碑林一起完整保存了下来。
现如今,被武夷字门的人驯养的它们一边在山中继续生活嬉戏,一边作为‘护山神灵’保卫着周边挤出这几年人烟越发鼎盛的风景区。
寻常游客万一在山中走失了路,无法寻找到下山的路,这些「丷」也会悄悄隐藏在山中出手相助帮助离山。
而此刻位于后殿茶室,即每一代正统武夷君后人日常所居住的会仙观中,两个于点着香炉的桌边对坐饮茶的身影也是静默无声中。
这二人一个是个灰色儒服,头插木钗的白须老者,相较于他的实际年纪,这一身明显练家子另一个则是个风尘仆仆刚回来,刚换了身干净门中衣袍的年轻男子。
二人的关系看样子应该是师徒。
那姿态恭敬的年轻男子将泛着些许湿气的头发散开披散在肩上,衣服前襟上垂落着一缕黑发,冰冷的眉目也是低垂着等候着老者的开口。
此刻,对坐的茶几上依稀摆着的是一块带血破碎,已无灵气的「四方龟甲」,一只老式诺基亚手机和一盏往外散发着热气的大红袍。
武夷山自古盛产此茶,山下的茶农往常来宫里走动就会带些大红袍上来,因此终年这里的也是饮用这茶。
再往外看去,只见这会儿会仙观门前摆放的那尊玄色大鼎颇具古意。
填满了内里则按照以往武夷宫的规矩,要每天清晨放上这一代武夷宫七十二弟子的抄书笔记的。
《武夷急就篇》。
凡在武夷宫自小长大的内门弟子对这三个字都是丝毫不会陌生的,因为他们的少年时大多伴着早起时师父严厉的戒尺和抄写这厚厚的一本本字门学前读物修习基础字术的。
而这门中最高掌教照例只收七十二内门弟子的规矩,曾经外界大多传闻是取得字门至圣先师孔丘当年得七十二贤人之意。
但一切的根源,还是要追溯回这一代武夷宫字门初建立时恰逢国家动乱结束,所以当时武夷宫才收养了各地无人照顾的孤儿,抚养长大至今。
偏偏现如今,物是人非,一场凭空降下的变数竟已将‘那件事’的各中曲折彻底更改……
“阿峥,你十六师弟的‘身后之物’真的都已经在这里?”
白须老者望着门口大鼎的话语,一时令坐在他对面被称呼为阿峥的长发男子手指动了动。
他知道自己的师傅一生并没有子女,武夷宫中上下的弟子都将彼此当做至今。
这之中,他的十六师弟孙名扬今年才不过十九,天资聪颖,性格跳脱,从小便是个颇受师长关注的出色后辈。
只可惜,一场突如其来的变数令原本的一切都戛然而止。
就在三月前,本该在前殿负责看护藏宝库的他先是趁着掌门师兄闻人峥本人在后山闭门修行时,受人唆使无故盗走武夷宫的禁物「醢」。
之后又在泉州火车站身首异处,死于非命,哪怕之后武夷宫加急派人一路搜寻,最终事情还是向着最糟糕的方向进展了。
尤其那一晚,从郑州袭击他并直呼他其名的‘怪人’摆明了就是认得他,也知晓武夷宫和他十六师弟的关系。
而沉默片刻,眼前这位平常并不善言辞更不会撒谎的武夷宫首徒,即下一代武夷君字师传人的闻人峥还是言简意赅地皱眉回道,
“是。”
“他可有何遗言?”
“并无,但我在郑州时,曾寻到他沿途落下的手机,发现他这一次下山,似乎还是想以「醢」与‘那些人’交换自己家人的线索。”
“他真将「醢」拱手交出去了?”
“没有,正因为他没有这么做,‘那些人’发现自己找不到「醢」之后才泄愤杀了他。”
听到这话,这颇有大儒之风的白发老人一直收拢在宽敞衣袖中的双手好像莫名更朝里收紧了一些。
他眼中这一瞬间快速划过的痛心,失望,无奈并不虚假。
事实上,哪怕早已身为震慑于天下的一代宗师,一个老者到了这个岁数,也大多会有自己私心里疼惜偏袒或是无法去更多责怪的小辈。
只可惜,一把年纪坐镇于这武夷山中他现如今已再难真正出山去寻那凶手,他穷极一生为了所谓苍生,却也白让徒弟误了歧途,走了歪路。
而半天闭着眼睛也不知道在想什么,许久将淡金色的瞳仁睁开的白须老人先是将己老迈的手指落在桌面上那碎掉的「四方龟甲」上触摸了下,方才收敛起几近动摇的神色缓缓开口道,
“罢了,各人的命数本就在哪儿,他从小就想下山寻找自己失散在外的亲人,你我注定无法成全他内心的一切,我当日让你和谢放各自前往河南和南京原本就是想尝试着挽回,奈何……如今这场即将到来的‘劫数’怕是已经盯上了我们,这一次武夷宫也是再难摆脱了。”
“……”
“等会儿,你先将这两件东西带去祠堂,与名扬幼时的衣物摆在一起,来日真的寻得他的亲人时我们再归还,至于回后山闭关的事就暂且搁置吧,眼下这几日,就由你和应麟一块帮我准备这次山门大会一事,我听说,安徽西安两地的客人已经到了,莲花峰的大弟子和你从未见过,你且帮我出去招待一下他们一行人。”
一听到帮忙筹备山门大会和招待完全不认识的客人这几个字。
向来为人冷清不善于表达自我意见的闻人峥似是有一刹那的神色变化。
而很清楚自己这个大徒弟整天在想些什么的老字师张弘一倒也没打算为难他,只耐心且温和地摸了摸胡子才出声询问道,
“怎么?是不是还是对外人很抗拒?也觉得这些外头的红尘琐事很阻碍你心中最重要不过的对「字术」的修行和感悟?”
“……”
“可你不是和门中其他人,包括谢放都能正常说话吗?怎么见着其他外人就是这个态度?”
“……”
“你这样的情况,放在山下的凡人世界,那就是严重偏科,德智体美劳不全面发展,哪怕往后字术练的再好,修为再高,往后的日子都是要吃苦头的……”
被自家师傅这么揪着耳朵碎碎念般地教育,嘴好像被缝起来蹦不出一句话地闻人峥还是皱眉低头不吭声。
但那张里里外外冻得硬邦邦的冷脸,却似乎还是把自己对一切外在干扰的隐私的抗拒和排斥表现的很明确。
毕竟了解他的人也都清楚,他这人一向都是这个臭脾气。
虽然名义上顶着武夷山首徒,武夷君接班人等种种响亮的名号,但私底下却是个病情严重的社交恐惧症患者。
除非面对他的亲传师父,他才能正常说上几句话。
对待其他熟人,他一律只能四个字四个字往外蹦,再陌生不熟悉一点,那就是真的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只能用死亡光波死活把别人瞪到害怕逃跑为止。
对此,年逾古稀的白发老者却是一脸费劲地看了看眼前这根模样生的好,脑子也生得好,唯独倔的不像话的木头脑袋,半天才抬手头疼地用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叹息道,
“哎,教会了徒弟饿死师傅,当年真不该自小把你教的这么古板认死理,就是你和你八师弟那样整天宅在山上面打游戏,我都不会像现在这样着急……罢了,你要是真不想见外人,就让应麟去做吧,但接下来有一件事,关于那两个远道而来的‘客人’——”
这刚说到一半的话,喉咙里的一切声音仿佛戛然而止的白发老者却莫名停下了。
闻人峥见状神色略微变化,但眼看着会仙观外的微风轻轻刮起两人对坐间的那扇竹帘,屏风后端坐着的他的师父将白须轻轻揽过,这才缓缓开口道,
……
“关于陆一的那个孙子,我想你也已经听说他先前在南京的那番出色的事迹了……众所周知,他的爷爷当年和我曾有一战,阿峥,你这次可有信心在山门大会上以武夷宫的名义亲手击败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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丷:ba
孙名扬就是上个单元出现在醢记忆里的那个在郑州被杀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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