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农历十二月初一是王敏之三十五岁生日。他素来看重生日,但看重的不是他自己,而是他的母亲。他认为,自己的生日就是母亲痛苦的纪念日。纪念自己的生日,想想母亲的痛苦,就不会忘记母亲生养的大恩大德。下午放学后,王敏之从学校回来,在菜市场买了鸡、鱼、肉,还有女儿爱吃的卤鸡爪。他想到店里去跟倪小艳打声招呼,但又一想,平时不去店里打招呼,妻子是不知道他回来的,可今日是他生日,妻应该记得,何必多此一举?就径直回家来。生煤火,宰鸡,剖鱼,好一阵忙乎。
“老师,生日快乐。”郑娟秀突然出现在王敏之面前。郑娟秀怎么知道的?除了母亲和妻子,没有几个人知道他的生日的,李灵芝转弯抹角问了好几次,他都没告诉她。王敏之呆住了,好久才恢复常态。他把郑娟秀让进屋里。郑娟秀将手里的竹篮子放在桌上,拿出一个红布包来,双手捧给王敏之说:“老师,我没什么好东西送给你,给你做了一双鞋。”
王敏之接过布包,打开,是一双崭新的布鞋,沉甸甸的压手,厚实雪白的鞋底针脚细密,青灯芯绒鞋面,里面絮了厚厚的棉花,用手摸摸,是那样柔软温暖,无论是底还是帮,都很有样儿。
“这是你做的?”
郑娟秀“嗯”了一声,低下头说,她十三岁就跟村里的婶婶学做鞋,自己不做,哪有钱买?王敏之将鞋收进衣箱,看郑娟秀白碎花的确良的罩衣已补了好几个补丁,海军蓝的确良裤子也褪了色,灰不溜秋的。心想,应该给她买套新衣服。
“老师,我回去了。”郑娟秀说着,将篮子提在手里。
“那怎么行?天快黑了,哪来的车?”王敏之不由分说把郑娟秀的篮子夺下了。王敏之拉亮灯,说:“放电视看吧。”王敏之将生好了的炭火盆子搬到郑娟秀面前,放起电视,自己又进了厨房忙开了。郑娟秀不看电视,也进来相帮。菜都搞好了,王敏之看了看手表,已经是八点半,外面黑古隆冬的,只听见冷风的呼呼声和河水的潺潺声。
倪小艳还没回来,平时要做生意,可今天是丈夫的生日,该早些回来才是。小芹怎么也不回来?王敏之又耐着性子等了一会。已经九点了,冬天的这个时候已经很晚了,天又这么冷,王敏之觉得有点不对头。他从床头上寻了手电,对郑娟秀说了一声,就走出来。电筒的光线很弱,像萤火虫似的,王敏之高一脚低一脚走到店门口,只有厚重的卷闸门向他板着冰冷的面孔。王敏之的心顿时凉飕飕的,妻子忘记了他的生日?王敏之又到教委宿舍的岳母家,岳母家门关户锁,一个人也没有。王敏之整个身子冷得发抖,他安慰自己说:一定是错了道,妻子和女儿这个时候已经回家了,正同郑娟秀聊天哩。
王敏之几乎是小跑着走回来,家里却只有郑娟秀一个在房里走来走去,焦急的神色显然是等得不耐烦了。王敏之说:“我们吃饭吧,你一定饿坏了。”
“师母呢?还有小芹——”
“小芹到奶奶家去了。她,出去采货去了。”
他们开始吃饭,王敏之肚子里有火煲着,没有胃口,只是不断地给郑娟秀夹菜,强迫自己东拉西扯地说笑,以掩饰自己内心的紊乱。郑娟秀很开心,边吃边说。她说自己有个绰号,学校里没有人知道。王敏之问,什么绰号?郑娟秀说,叫“千斤鼎”。王敏之不理解,说,是
不是因为郑娟秀力气大。郑娟秀笑着说,她在小学读三年级时,写“鼎”字少了一横,被老
师罚抄“鼎”字五百遍,可是在五百个“鼎”字中,又有一个“鼎”字少了一横,结果,被老师罚抄一千遍,同学们就喊她“千斤鼎”。王敏之说,这个绰号很有意义,值得纪念。郑娟秀又问王敏之晓不晓得肖秀梅也有个绰号叫“下雨了”。王敏之说,听很多同学这样叫,
却不知是什么意思。郑娟秀还没开口,人却已经笑得禁不住了。王敏之知道一定有趣,便不
断催促她。郑娟秀忍住笑说,一天上体育课,她们几个女同学正在厕所里解手,突然,一支
水流自天而降,落在肖秀梅的头上身上,肖秀梅屁股也来不及擦,就从蹲位上跳起来叫道:
“下雨了,雨怎么是热的?”这时,隔壁男厕所里传来了哄笑声,雨也立时停了,原来有个
男生恶作剧,把尿尿过间墙来了。郑娟秀笑岔了气,王敏之也禁不住笑了。郑娟秀又说了学生把男女老师配对的事,关校长配杨菲菲,徐运清配肖美娥,不管老少,都有搭配,由于男多女少,一个女老师往往配上好几个男老师。王敏之觉得学生太不应该,再无聊之极也决无拿老师寻开心的道理。口里没说什么,眉头却皱了起来。郑娟秀当然看到了王敏之神色的变化,但她还是笑着说:“老师,你也有搭配哩,你猜是谁?”王敏之有点恼了,但又不便扫郑娟秀的兴致,只好摇摇头说:“猜不到。”
“是画眉蛋。”
郑娟秀说着,斜睨着王敏之。王敏之的脸一下就红了。郑娟秀看到这红色,心里就像突然着了火似的难受,只吃了一碗饭,就把碗放了。
“娟秀,你怎么不吃了?”
“吃饱了。”郑娟秀走出屋去,望着茫茫的夜色出神。王敏之也放了碗,跟出屋来,关切地问道:“娟秀,是不是哪里不舒服?”郑娟秀没有吱声,转身回到屋里,对跟在身后的王敏之灿然一笑,然后收拾餐桌,洗碗,又倒水给王敏之洗脸。“你太勤快了。”王敏之边洗脸边感叹道。
郑娟秀洗过后,王敏之看了一下手表,快十二点了,他就安排郑娟秀睡觉。他看小芹的床上很凌乱,就去整理,揭开铺盖,一股很重的霉味挟着汗臭扑面而来。让娟秀睡这样的铺,
王敏之过意不去,就把郑娟秀安排到自己的床上睡。王敏之看着郑娟秀脱下外衣,上了床,
他就退出来,顺手把间壁的木板门拉上。本想叫郑娟秀从里面闩上,但一想又打消了这个念
头,觉得这纯属画蛇添足,说不定会在学生纯洁的心田里无端搅起胡思乱想。自己是老师,
老师和家长不是一样吗?如果里面睡着小芹,他走出来时,根本就不会拉上门,更不会产生
让小芹闩上门的想法。
王敏之和衣躺在小芹床上,但他无法入睡,妻子的不归,使他的思绪纷乱如发酵的面团似的膨胀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