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章 道心萌
众人被这个含糊糊怯弱弱的声音镇住了。有几个年长些的,知道理灵的脾气,也怜惜清风,心中皆道:“清风这孩子就是缺心眼,你少说一句话便什么事都没了。”也是清风运气,理灵这回却没得理不饶人,只是催道:“那张纸呢?快快拿来。”
清风略松了口气,费劲道:“前几天在门口捡到的,字好看,拿去临。”理灵却不耐烦了,追问道:“现在可还在你那里?速速取来。”清风道:“昨天,火头点火……”理灵勃然大怒道:“老爷的手书你们也敢烧!还知道上下么!眼中还有尊长么!”清风心下着急,只想说不知道是监院老爷的手书,出口却是道:“不知道的,不知道的。”像是在回答理灵刚才的诘问一般。理灵怒气更甚:“我看你们是不想在这里呆了!走!随我去见老爷去!”清风吓得直往后躲,口中含糊嚷道:“我写,我写。”理灵上前拉住清风,不听他辩解便往外拉。
清风被人贩子拐卖的时候也有七八岁大,几经辗转却连自己家在何方都不记得了。那时候人都不怎么出远门,村中小户便是自家属于哪个府县都未必知道,何况一个懵懂的孩童。自从到了太清宫,清风才算是活了过来,再没人饿他欺他,打他骂他,即便有人好开个玩笑,也全无恶意。若是真的被赶了出去,到哪里安身?
想到这节。清风悲从心起,放声大哭起来。理灵如凶神恶煞一般,毫不心软,拖着他往碧墅去了。现在这个时间,吴尚道总是在碧墅写字看书,或是在碧墅外地池塘边垂钓坐忘,必然不会扑空。
吴尚道也果然就坐在那里。静静看着水面。见理灵来了,身后还拖着一个嚎啕大哭的孩童,脸上也不能不绷住了。
“师父……”
“理灵,道四大威仪,是这般拉拉扯扯的么?”吴尚道不等理灵说话便已经别过头去,思索着酝酿出一付怎样的神情方能震慑一下这孩子。理灵心头一冷,心道:“是了,师父一向不喜欢我,我今天怎么又做这傻事?”清风见理灵松开了他的手。便止住了哭,垂头跪在地上,抽泣不止。
吴尚道沉声道:“理灵留下,其他人退出去。”一干跟来凑热闹的道人连忙上前拉起清风,亟亟退下,只留下一脸失落无奈和近似麻木的理灵。吴尚道等他人散尽,便对理灵道:“便是天大地事掉下来,道也当处变不惊,逆来顺受,你这般大张旗鼓想干什么?”说这话时。吴尚道已经板起了面孔,颇为严厉。理灵低声回道:“弟子……弟子错了。”他本还想分辩几句,听吴尚道的口吻却觉得心如死灰。再懒得多说。至于在三官庙门口的那种感悟。也随之消却,便像是从未有过一般。
吴尚道叹了口气。道:“理灵,你来。”理灵依言上前。站在吴尚道身边。吴尚道用鱼竿轻轻在他腿上拍了一下,问道:“疼么?”理灵略微一滞。奇怪道:“这么轻怎会疼?”吴尚道又问:“会为此记恨师父么?”理灵越感觉荒诞了,喃喃道:“怎么可能记恨师父……”吴尚道点了点头,道:“道处世,事来应事,事过不随。所谓清风心头过,丝毫不留痕便是这个道理。”
“但是……”
“我知道。”吴尚道拦住理灵的话头,“有些事在你看来可不是鱼竿碰一下那么轻松,对吧?”理灵点了点头。吴尚道笑道:“村中泼皮无赖都知道,除死无大事。我道修行更是要乐生而不恶死。生死皆是如此,那这世间万事岂不都和鱼竿碰碰一般么?”理灵若有所悟,只听吴尚道又道:“你心有多宽多广,便能容下多少人和事。等你的心包含万有了,便几近于道了。”理灵听得云里雾里一般,却从拜师到此刻第一次心生向道之情。他隐约间觉得求道似乎比求法更有意思,却不知道这“道”能干些什么,颇为迷茫。
吴尚道说完这些便让理灵退下。理灵刚走了两步便想起那偈子还没要。却又不敢再回去找师父要。便打算回头找清风写给他。看看是否能有所悟。清风年纪小胆子小。一路哭回伙房。取了木炭便在石板上默写那偈子。边写边觉得委屈。眼泪嘀嗒嘀嗒第往下落。
一个中年道人走到清风背后。轻轻踢了踢他屁股。道:“你也别哭了。去明霞洞送饭吧。”清风抹了把脸。应声起来拿了饭龛。往云霞洞去了。
从太清宫北上。大约七八里路。便见一片竹树葱笼。云霞洞便在这绿荫掩映之中。背后石峰耸立。山高林密。前望群峦下伏。峭壑深邃。每当朝晖夕阳。霞光变幻无穷。吴尚道曾游过开后地崂山。却感觉未开地崂山更秀美。便将此地列作道人闭关参悟之所。也不修路也不开山。不让往来信众寻着。
这景美则美矣。却不好走。清风人小步短。足足走了大半个时辰方到明霞洞。自石木夫妇来到崂山。这里便一直是他们地别墅。清风也曾随火头来送过两次饭。所以认识。不过这还是他第一次独自前来。
清风走到洞口。躬身行礼。口中称道:“弟子送饭。老爷夫人请用。”等他抬头时方见一个青年道士正笑吟吟地看着他。对他道:“老爷夫人早间便回家去了。”清风微微缩了缩。问道:“你在做什么?什么人?为何我没见过你?”那道士笑道:“我在这儿为老爷夫人收拾东西呀。我确是太清宫地道士。你难道认得全?”清风重重点了点头。认真道:“崂山大。人不多。我都见过。”那道士轻笑道:“你就不曾见过我。怎么还敢说都见过?”
清风偏了头。挠了挠顶心。道:“你天府地?”周时将国家图书馆称作“天府”。吴尚道打算崂山南麓修建一藏经楼。也窃称“天府”。不过眼下那里只有三两个道人看场子。连土都还没破。
那年轻道人笑道:“你是哪里的?怎么两眼红彤彤的?昨晚没睡么?”清风一个十来岁的孩子,平日逗他的人不少,如此认真与他说话的却不多,当下将故事的来龙去脉与这道士说了。那道士听了,笑道:“多大点事,值得委屈成这样。”
“他们会赶我走……”清风眼泪止不住流了下来,又将自己地身世不藏不隐地告诉了这个年轻道人。
年轻道士静静听他说完。便从饭龛里取出馒头咸菜,又有一罐清汤,在石桌上摆开招呼清风一起吃。清风不干,满脸涨得通红:“老爷夫人的。不能吃。”那年轻道士哈哈笑道:“他们走时与我说了,若是有个小道人来送饭,便留他一起吃。我想说的便是你吧。”清风信以为真,肚子也地确饿了,便坐了过去与那年轻道士一起吃了。
等吃完了,那年轻道士才道:“回去之后,就说老爷夫人留你吃的。免得麻烦。我会与管事道士说他们是下午才走的。”清风轻轻垂下头,道:“可是……道人不能骗人。”年轻道士笑道:“谁与你说地?道人所求不过清静无事,若是撒个小谎免去诸多繁杂之事。有什么不可以地?而且有些时候。不得不骗人。若所有事都如实相告,许多人便会退了道心。那才是作孽呢。”
清风眼睛扑闪良久。方才问道:“什么道心?”那年轻道士奇道:“你不知道道心是什么?”清风点了点头。年轻道士又是一声大笑,起身走到石榻上散坐。又让清风坐到他身边,道:“你可想长生不死?”清风眉头微微皱起。道:“不知道。”年轻道士奇道:“不知道?”清风垂头低声道:“活得好苦,又怕死了。”年轻道士微微敛容,认真道:“你这便是道心了。”清风抬起头疑惑地看着那道士,见那道士不说话,便放开胆子去摇了摇道士的
年轻道士这才回过神来,吸了口气,道:“你知道巨顶峰地路怎么走么?”清风点了点头,道:“去过。”年轻道士道:“我还有事要先走,你若还想知道什么,今晚等其他人睡着了便悄悄去巨顶峰吧。我会在那里等你。切记不可让旁人知道。”
清风略有所悟,重重点了点头。那年轻道士摸了摸他的头,如大鸟一般飞身而出。清风不是没见过飞身之术,却是第一次见到会飞身之术地人对他说这么多话。而且这道人说话声音好听,越听越舒服,便为此也该去巨顶峰走一趟。他拿着空饭龛回到太清宫伙房,火头接过饭龛问也不问便忙自己的活去了。清风一路上反复练习如何撒谎,此刻轻松过关却着实松了老大一口气。
太清宫每晚都有人值夜,却因为人少所以管得不严。何况出家人地庙子,有什么值钱东西能让人偷的?唯一值钱的恐怕就是那些鼎炉和圣像了,可哪个小偷能偷得走?
清风与伙房另一个道人同屋。那道人每天劈柴打水,又要承担杂役,一人干着三四人的活,头一挨床便睡死过去,便是走了水也叫不醒他。清风穿了衣裳,轻手轻脚开了门。只见外面黑压压一片,白日里赏心悦目的群山翠峰竟都变成了一头头吃人猛兽一般,吓得清风又关上了门,胸口不住起伏。
----可我已经答应他了……怎能让他白等呢?晚上山风又大……是了,我去告诉他别等我了……
清风又拉开门,小心翼翼踏出一步,转身将门轻轻合拢。太清宫里的道人厉行勤俭,日落而息,除了吴尚道是没人能点灯地。今日便是吴尚道的别院都黑压压的,整个崂山就像被黑暗吞噬了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