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至王府
耳听着春熙堂里的争执不停,给宁竹衣领路的小丫鬟也极是尴尬。她提起了嗓音,咳了咳,道:“娘娘,宁小姐到了。”
春熙堂里的训斥声瞬间停了。
下一刻,春熙堂大门敞开,一道香风伴着欢喜的嗓音迎面扑来:“衣衣呀!总算是到了,可等坏姨母了。”
只见豫王妃携着几个侍从,提着裙摆,如游鱼似的从朱红的门槛后跨出来。打头的豫王妃今年四十出头的年纪,穿一袭妃红色锦裙,手腕与耳朵上俱是金玉耀目,透着牡丹似的富贵气息。她脸庞圆润,双目有神,薄薄脂粉之下,依稀可见可年轻时的样貌。
宁竹衣没敢多看,低头乖乖行了个礼:“见过王妃娘娘。”
“这么客气做什么?都是自家人,”豫王妃说完,便伸出一只保养得当的手来扶她。那手的指甲尖尖细细,水亮发光,衬上手腕处的绞丝金镯子,更显得秀丽。“我和你的母亲情同姐妹,你喊我姨母也就是了!”
宁竹衣被她的镯子闪花了眼,在心里嘀咕道:豫王妃娘娘的喜好,还真是十数年未变啊!打十多年前起,她就喜欢这些华光四照的东西,恨不得全身上下都闪闪放光才好。
宁竹衣的母亲韩芙与豫王妃少女时便交好,二人情同姐妹,各自成家后也时常往来。只可惜后来韩氏随夫君一同搬去了洵南,二人便稍微生疏了起来。
豫王妃亲自牵着宁竹衣的手,领她进了春熙堂。一边走,她一边感慨地说:“自打你们一家搬去洵南,我便再没见过你。印象里的衣衣呀,还是个不到腰那么高的小娃娃,如今乍看到一个大姑娘,都不习惯了!来,这里坐。”
宁竹衣乖巧在堂里坐下,又偷摸瞄了一眼四周。这春熙堂里也四处都金灿灿的,架子上摆着西洋来的金座钟,床边放着把玩用的玉如意,就连那勾起来的珠帘子,四颗水精珠里还要掺一颗金珠子,足见豫王妃到底有多喜欢这些金灿灿的东西。
丫鬟端来了茶水,豫王妃将茶盏推过来了,开始仔细地打量她:“衣衣可当真是个大姑娘了,且比小时候还漂亮得多,与你母亲年轻时的样貌也有三四分相似……”
她在打量宁竹衣,宁竹衣也在偷偷打量她。豫王妃和她印象中没什么区别,只是略略染上了些岁月的痕迹。不过,笑起来的模样,倒是和从前一模一样。
“你这丫头,看上去着实有些瘦了,洵南那地方不比京城,想必也没什么好吃的吧?”豫王妃说着,便露出感慨之色,“这也不能怪你父亲,你父亲是人好,愿意吃苦,朝廷那么多官,谁都嫌洵南那地方没有油水,不肯去,也只有你父亲,自己向先帝请了缨,去做那洵南府的一方父母官。听闻你父亲呀,不仅把那地方治得井井有条的,还时常接济百姓……”
听豫王妃这么夸自己的父亲,宁竹衣都有些飘飘然了:“王妃娘娘过誉了。”
正说着,春熙堂外来了个小丫头,禀报说:“娘娘,世子殿下回来了。”
豫王妃柳眉一竖,说:“怎么才回来?好了,叫大伙儿都出来见见阿芙的宝贝女儿吧!”
丫鬟说了声“是”,领命而去。
随着她的远去,宁竹衣的一颗心也微微吊了起来:这一会儿要来的“大伙儿”里,不仅有豫王府的世子李贺辰,还有豫王府的庶长子李慕之。
——没错,《扶摇弃妃》的男主角,那位表面温文尔雅,内心扭曲黑暗、充满掌控欲的李慕之!
豫王有好几个侧妃,李慕之便是其中一位侧妃温氏所诞下的。不过温氏福薄,去得早,李慕之便由豫王妃抚养长大。
打头的两年,豫王妃也许还对李慕之倾心照料,但很快豫王妃自己有孕,产下了嫡亲的世子李贺辰。有了自己的亲生儿子,那她这个母亲也难免偏心些。虽说在衣食住行这些小事上,她不会亏待李慕之,但更多的事,也就照料不及了。
总之,嫡庶之分让天性就敏感细腻的李慕之感受到了微薄的不公,此后,这些不公、忽视、轻蔑堆叠起来,日积月累,让他逐渐黑化,继而变成一个表面温柔、内里阴暗的男子。
当然,在《扶摇弃妃》这个故事的最后,他心里的黑暗被苏玉鬟给治愈了,他变成了一个拥抱光明、开朗阳光的人。不过等故事发展到这个剧情的时候,宁竹衣的坟头草都有三尺高了,早没她什么事儿了。
嘶——
她可一点都不想死啊!宁竹衣在心底大吼。
一阵零碎的脚步声从春熙堂外传来,几道年轻的影子相继而入,那是豫王府家的几位少爷小姐。打头的一个风度翩翩地作了个揖,青竹色的衣袖一扬,声音朗朗道:“母妃日安。”接着,他又转向宁竹衣:“宁姑娘安。”
听到这个声音,宁竹衣就知道:她不可避的命运之劫,来了。
豫王妃在一旁笑道:“衣衣,不知道你有没有印象了?这位是阿辰的长兄,名唤慕之。他喜静,小时候不太与你们一道玩耍,只喜欢自己读读书,写写字,也不知道你记不记得……”
她偷偷摸摸吞咽了一口口水,一边站起身来还礼,一边偷偷摸摸朝说话人的方向望去:“自然是记得的,慕之公子客气了。”
这屋里原本有些暗,她抬头时,瞥见了门缝外头漏进的一束光,便不由眯了眯眼。在那团暖融融的光里,站着个二十岁出头的青年,着一袭青竹纹圆领袍,眼底带笑,嘴唇也带笑,仿佛春融之雪。
“宁姑娘。”这青年说话了,声音也极是温润:“在下李慕之。”
宁竹衣听到他的声音,竟有点儿恍惚。视线兜兜转转,她瞥到李慕之身后的窗口。一束杏花藏在那窗棂外头,开得正浓。
若不是知悉《扶摇弃妃》的剧情,宁竹衣是怎么都猜不到这位儒雅无比的青年竟然是那种偏执扭曲的性子。在《扶摇弃妃》里,他不仅囚禁苏玉鬟,还派人杀掉了任何与苏玉鬟搭话的男性,更是想过挖掉苏玉鬟的膝盖骨,让她只能由自己抱着行走……想想就不寒而栗。
“宁姑娘远道而来,慕之准备了一点小礼,还请宁姑娘不要客气。”李慕之从袖中取出一个匣子,递给了宁竹衣身旁的丫鬟:“这支发簪,想必与宁姑娘的发髻相配。”
宁竹衣诚惶诚恐地接过了,打开一看,便看到一支通体澄亮的玉簪子,簪脚是一片竹叶,里头夹着一朵木香花。
“绿竹坚韧,木香则柔。刚柔互济,最为合适。”李慕之淡笑着解释。
“谢过慕之公子。”宁竹衣赶忙道谢,把发簪交到山楂手上,一刻都不敢多拿。
李慕之笑一笑,便没再多语。他走回窗边,人衬在杏花枝边,竟有一种说不出的柔和,像一团懒洋洋的春水。
“竹衣妹妹,你还记不记得我?”等李慕之退下了,又有个女子笑语晏晏地开口了。这是个如沾露兰花似的女郎,看起来比宁竹衣稍年长些,额心有一颗秀气的痣,温婉里带着丝贵气。
“自然是记得的!”宁竹衣连忙上前,“我怎么会不记得燕婉姐姐?”
“你记得我就好。我知道你小时候喜欢吃莲花酥,因此特地叫人准备了一些。也不知道过去了这许多年,竹衣妹妹的口味有没有变?”女子笑道。
这女子是豫王妃的嫡长女,今年二十岁的李燕婉。当朝迟嫁之风兴盛,女儿在家留到二十一二岁也不罕见。留得越久,便代表家里越珍重。这李燕婉,可见是豫王府的掌上明珠了。她生性温柔,是见了猫儿受伤也会掉泪珠的性子,宁竹衣从前也很喜欢她。
与李燕婉一番问候,宁竹衣将目光移到了最后的两人身上。
豫王府的几位少爷小姐是按照长幼之序上前的,这李燕婉之后的二位,便是她的两个弟弟了,他们俱是十八、十九岁的年纪,但模样却天差地别。
左边一个,是位身穿宝蓝色锦袍的胖子,脸白白净净的,丰厚的下巴层层叠叠,因为方才上春熙堂的那几格台阶而气喘吁吁,此刻正拿一张手帕擦额头的汗。
而右边一个,则是个穿金线滚边圆领袍的青年,他腰束金犀,脚踏锦靴,发冠上垂下两条缀着银珠的系带,莹煌如照,贵不可言。打扮与神质已是如此,更别提容貌,愈如光照似的,足耀京畿。
一见宁竹衣目光移动,豫王妃便别有深意地笑起来:“衣衣,你小时候最喜欢和阿辰玩,阿辰长得什么样,你还记得吗?”
宁竹衣露出思考之色。
《扶摇弃妃》虽然能告诉她未来可能发生的事,但梦里的一切,都是隔着一层雾的,她看不清人的相貌,也没能清晰地看到长大后的李贺辰的脸。
不过,即使如此,她也可以靠着过去的回忆,推测出李贺辰的长相!
那个一边挥着手朝她冲来,一边要她答应以后嫁给他的小胖子,是什么样子的?
——那个小胖子,腰间的肥肉有三层;那个小胖子,一餐能吃八串羊肉串;那个小胖子,午后喝过绿豆汤还能来一碗桂花卷,到了傍晚,还要再吃一份马蹄糕……
思虑片刻后,宁竹衣露出笑容,自信地走向了那正在擦汗的蓝袍胖子面前,说:“贺辰哥哥,好久不见了,你还是和过去一个模样。”
没错,小胖子李贺辰,长大了一定会变成大胖子!
宁竹衣非常之自信。
话音刚落,一旁那位穿金线滚边圆领袍的翩翩美公子,面色骤然一黑。
而那擦汗的胖子脸庞微微一红,说:“宁,宁小姐,我,我,我不是世,世子……”
宁竹衣倒吸一口凉气。
“宁竹衣,我才是李贺辰。”真正的世子爷抽出一把折扇,啪得一声展开了,霍霍扇风,吹得滚金边的袖口飘摇如飞,脸色黑得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