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房间里完全安静下来。
画面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按下暂停键。
没有人说话,只有一系列的背景音在持续,雷声,风声,雨水打在树叶上的噼啪声。
全部混在一起,衬得气氛更加死寂。
宋枝怔在床边。
脑中有个声音在重复播放同一句话。
——“我被针缝过嘴。”
良久过后。
宋枝手里原本温热的毛巾已经凉掉。
一并凉掉的还有脚边盆里的水。
实在不知道说什么来打破这份沉默。
宋枝只好把毛巾扔进盆里:“我去换热水。”
闻时礼没出声。
宋枝端着水盆到浴室里。
放到地上。
伸手把花洒取下来。
往盆里放热水的时候,宋枝开始走神,去想针的样子。
细长而尖锐,针端有小孔。
针孔里穿进细线。
用来缝嘴。
宋枝浑身一个寒颤,没敢往下想那血淋淋的画面。
心中很后悔自己乱说话,他现在挺难受的吧。
一个没注意。
盆里的水早已满得往外溢,流到宋枝的赤脚上。
她低头看。
脚背上一滴已经干掉的血珠。
被水冲散。
直到完全消失不见。
宋枝关掉花洒,把水倒掉一半后端着盆出浴室。
心里惴惴不安。
纠结要怎么给闻时礼道歉。
房间里。
闻时礼靠坐在床头,长睫低低的垂着,脸上血迹斑驳,眼底情绪更是晦暗不明。
再加上他天生一张寡情脸,纵然有桃花眼加持,在没表情的时候看着也十分阴冷。
宋枝小步挪动到床边。
放下水盆。
“哥哥。”宋枝声音里有做错事的自责,“对不起,我不该说那种话。”
“......”
他却只是沉默。
宋枝的心揪起来,低头扣着指甲继续小声说:“我永远不会做那种事的,以后也会保护你,不让别人欺负你。”
闻时礼依旧没给反应。
宋枝抬头,在一阵雷声里拉住男人一根微凉的小拇指:“哥哥,你能不能原谅我?”
闻时礼指尖一动,他也抬头。
对上视线。
他感受到小拇指上缠绕一圈温热。
来自一个小姑娘的歉意。
还有善意。
静了半晌后。
闻时礼抽出自己的小拇指,漫不经心低声道:“没事,都过去了。”
宋枝:“不是这样的。”
“那是怎样?”
“......”
宋枝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的眼睛,里面一汪深黑,用软糯又特别认真的声音说:“你现在会这样,不是因为都过去了,而是因为那些事情永远都过不去了。”
闻时礼神情一怔。
所有自我安慰讲出的都过去了。
实则全是过不去。
他没想过能从一个小姑娘口里听到这种话。
就那么撕掉他数年以来的伪装。
轻而易举。
又是长时的沉默。
在这段时间里,闻时礼将心头那点震撼抚平,面上重新浮出温和的笑意:“小宋枝这么聪明。”
宋枝歉疚:“那你会原谅我吗。”
“当然。”闻时礼说,“小宋枝做什么都可以被原谅。”
“......”
有种被纵容的感觉。
宋枝不知道是不是理解出现歧义,但是怎么想她都觉得是这个意思。
愿意惯着她的意思。
也没有再深想,宋枝弯腰拧干毛巾:“哥哥,你过来点,我帮你擦。”
闻时礼配合地移动身体,靠近她。
两人距离拉近。
近到宋枝能闻见浓浓的血腥味。
和他身上清新的皂香。
宋枝趴在床沿上帮男人擦脸,毛巾抚过他脸孔上每一寸皮肤,在擦眼周的时候也没见他闭眼。
就那么直勾勾盯着宋枝。
眸子黑白分明。
宋枝被盯得实在有些不好意思:“盯着我看干嘛?”
闻时礼:“谢谢你。”
“什么。”
闻时礼依旧盯着她看,没有半点收回视线的意思:“谢谢你,小宋枝。”
宋枝不明白为什么突然道谢:“谢我什么。”
“真的谢谢你。”
能听出他话里的真诚。
宋枝应下:“不客气。”
虽然。
那天到最后宋枝也没搞明白。
他在为什么道谢。
她给闻时礼擦了三遍脸,才把他脸上的血迹全部擦干净。
到浴室放好盆子和毛巾。
还洗了个手。
再出来的时外面雷声似乎变大了些,宋枝注意到闻时礼已经躺下,眉间有难消的蹙意。
看样子还是非常不适。
这雷太大。
她走过去时,闻时礼用沙哑怠倦的声音对她说:“折腾这么久,快回去睡觉吧。”
“嗯。”
宋枝刚走到门口,听到愈演愈烈的雷声,又转身走回到床边,抿抿唇说:“哥哥,要不我就在这里陪着你吧。”
闻时礼看着她:“这怎么行。”
“怎么不行。”宋枝小脸上的表情很认真,“我就坐在旁边,不会吵到你的。”
闻时礼:“我不是怕你吵到我。而是,你要是陪我,你会休息不好。”
“......”
宋枝一屁股坐在床边的单人沙发上,摆出不肯离开的架势:“今天你就是把我从窗户扔出去,我也不会离开的,谁走谁是小狗!”
“枝枝!”
宋长栋的声音穿破房门透进来,“你还不去睡觉还要干嘛!”
宋枝吓得浑身一抖。
没敢应。
宋长栋继续喊:“枝枝!”
“诶——”宋枝促狭地站起来,“爸爸,我马上就回房间睡觉,两分钟!”
闻时礼:“.......”
对上男人似笑而非的眼神,宋枝开始狡辩,不对,是解释:“爸爸来叫我的话,刚刚的话就不算数。”
闻时礼轻笑了下:“可哥哥当真了怎么办。”
“...”
“?”
宋枝立马抗议:“不准当真!”
闻时礼:“你自己说的,怎么就不能?”
宋枝:“反正就是不能。”
“等等。”宋枝反应过来,“你说的是当真,是当真哪句话,前半句还是后半句。”
1.今晚不会离开
2.离开就是小狗
在那一瞬间。
宋枝有点私心,想要听他告诉她。
是前半句。
闻时礼却侧躺在那里,微挑着眼梢笑着反问:“你为了不当小狗还来绕哥哥话。”
“......”
就不该对这个老男人抱什么希望。
谁稀罕陪他似的!
宋枝摆出毫不在意的表情来:“那我回去睡觉。”
“好。”
又站了三十秒。
宋枝趴到床沿上,伸出双手,捂住男人的双耳,凑过去看着他的眼睛:“哥哥,雷声是云朵打的呼噜。”
“......”
“云朵睡得很香所以打呼。”
“所以,哥哥——”
“别怕好吗。”
-
当天夜里,闻时礼做了个梦。
一个先苦后甜的梦。
梦里面的他回到小时候,那段暗无天日的日子,梦到他被灌滚油和尖针缝嘴,苗慈尖酸刻薄的嘴脸,无限被放大。
梦到事情的每一个细节。
五岁。
苗慈不给饭吃。三天没有进食的他饿得前胸贴后背,饥肠辘辘。其他小孩子在幼儿园,而他蹲在筒子楼楼下的垃圾桶旁边,想捡点吃的。
就像个流浪儿童。
邻居家八岁小孩啃着一包辣条从面前经过。
他蹲在那里耷拉着脑袋。
“小垃圾。”那小孩倒回来停在他面前,“你又在这里捡垃圾吃阿,你好恶心阿。”
他太饿,饿到没力气反驳,怏怏抬头看那小孩一眼后又垂下头。
小孩没离开,反而用脚把他踢倒在地:“你还不理人呢!”
闻时礼在地上趴了会,抬头盯着那个小孩看。
五岁的他眼里全是血光。
都是饿出来的。
小孩有点被吓到,攥着手里辣条后退一步:“你、你瞪我干什么?你捡垃圾吃不是吗,我又没乱说!”
“......”
在下一瞬。
闻时礼不知道哪来的力气,从地上猛地爬起来,冲过去把大他三岁的小孩推翻在地,跨坐到对方脖子上,一阵胡乱暴打。
很快。
小孩的哭声响彻整个旧小区。
邻居爸爸赶到时,那小孩哭得惨绝人寰,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身上也是。
显然被打得不轻。
而闻时礼正蹲在不远处,狼吞虎咽先前小孩手里的那包辣条。
家长自家小孩被打伤,自然气到发疯。
男人大步跨到闻时礼面前,揪着他的衣领,把当时瘦得只有十八斤的他直接领起来:“还在吃,妈的这逼崽子!”
周围很多人围过来。
哪怕人已经悬空,他还是不忘记在狼吞虎咽。
食物......食物!
下次不知道又要几天后才能吃东西。
啪——!
小小的身体被男人重重砸到地上。
痛得龇牙的他却还在重复咀嚼吞咽的动作。
紧跟着,又是重重一脚踹到肚子上。
很重很重的一脚。
踹得他吐出嘴里的辣条。
有人上来劝:“还是个孩子,别这样打阿!”
男人说:“他妈都不把他当个人对待,这小畜生又抢我儿子吃的还打人,我凭什么不能打他!”
“......”
四周非常吵。
闻时礼很难去听清大人们在讲什么,他眼里只有掉到地上并且沾满灰尘的那几根辣条。
他被男人踩在脚下,手却执拗去抓那几根辣条。
有人把苗慈叫下来。
告诉她,你儿子被打得好惨,去看看吧。
那天是下初雪的日子。
苗慈在雪纷纷里露面,笑着和邻居爸爸道歉,温和无比地给大家说添麻烦了,最后说一句:“我一定会好好管教他。”
苗慈抓着他,一路上楼回家。
门被重重摔上。
闻时礼踉跄无力地进屋,还没站稳,就被啪啪扇了两个耳光,鼻血瞬间往下流。
苗慈抓着他的头,往墙上用力撞:“你不给我添麻烦你会死阿!”
脑子里嗡嗡地响。
这是梦吗。
快点醒好不好,别再继续。
因为——
滚油将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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