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 章

2008年7月，杭州

出租车里的杜莹莹随口报出一个地名，直到看见熟悉的中学门牌和出出入入的学生们，才反应过来。

“抱歉，师傅。”她觉得自己很蠢，“我女儿已经回家了。”

司机并没在意，一边调转车头，一边搭讪“初几啦？我家的功课不好，愁死个人哦！”

可不是么，女儿上了一堆辅导班、夏令营，眼睛都近视了，成绩却怎么都上不去，尤其是语文，中考作文一塌糊涂。

杜莹莹告诫自己，这一次，必须把女儿的学习放在第一位。

半个小时后，站在拱墅区一处中档幼儿园门外，杜莹莹近乡情怯，深深呼吸才进入大门。

“茵茵妈妈！”两位老师提着一箱香蕉苹果，其中一位卷发的热情招呼，“今天你过来啊？”

杜莹莹在脑海里竭力搜索，可惜，隔着十余年，无论如何想不起对方了。“是啊，今天有空，就过来了。”

一进大楼，她就有了印象，顺着走廊找到女儿的班级，20多个活蹦乱跳的小盆友围成两个圈子，一群粉粉白白的小白兔，一捧花花绿绿的向日葵，尖叫声把房间都冲破了。

“茵茵！”杜莹莹听见自己颤抖的声音，“马茵茵！”

一朵圆咕隆咚的向日葵蹭地扭过脸，只看一眼，就迈着两条小短腿腾腾腾奔过整间教室，“妈妈，妈妈！”

在杜莹莹心里，今早还在犹豫，要不要告诉即将升入高中的女儿“自己和爸爸分开了”；时过境迁，她不由自主弯下腰，把小女孩紧紧搂住了。

大眼睛白皮肤，苹果脸，高鼻梁，浓密乌黑的头发，由于四位祖辈溺爱，体重略微超标，4岁的马茵茵正处于人见人爱的阶段，谁见了都想摸摸脸。

“妈妈，妈妈！”茵茵搂着她膝盖，仿佛分别整整一年似的，“你下班啦！”

泪水模糊视线，真实感扑面而来，杜莹莹哽咽着用力点头，把小女孩吓住了。

她吸吸鼻子，给女儿一个大大的笑脸，“妈妈今天有空，妈妈请你吃好吃的，好不好？”

周围小盆友一片羡慕，马茵茵提起胸脯，“好~”

片刻之后，小姑娘神气活现地扒着麦当劳柜台，“我要一个套餐，还要吃圆筒。”

服务员笑眯眯地，指指台面的玩具，“套餐可以升级哦，加18元换一个小熊，限量版。

褐色小熊毛茸茸，黑眼睛红衣裳，茵茵一下子喜欢上了，用期待的目光望着她。

杜莹莹的心一下子软了：近五六年，她大部分精力放在病重的父母身上，女儿跟着爷爷奶奶，相处并不多。周末相聚，她一本正经地督促女儿学习，时间长了，女儿什么话都不跟她说，只跟马浩宸亲密。

“买。”杜莹莹掏出钱夹，点着水牌：“鸡腿汉堡要不辣的，再来玉米沙拉、菠萝派、麦乐鸡....”

女儿被震撼了：妈妈平时不许她吃太多零食，那样她就吃不下饭了。

“妈妈你真好。”坐在座位里的小姑娘咔嚓咔嚓吃薯条，塞到她嘴里一根蘸着番茄酱的，“我最爱你了。”

酸酸甜甜，杜莹莹有真实感了，忍不住泪光莹然：很多很多年，女儿没这么依恋过自己了，“不过，茵茵，炸鸡热量很高，我们女孩子不能吃得太多。”

含着麦乐鸡的茵茵失望了，她还不到爱美的年龄呢。

杜莹莹摸摸她头顶，“以后妈妈每周都带你来，不过，每天得跟妈妈散步，好吗？”

小姑娘欢呼，眼睛亮得像星星。

月亮越升越高，回家的路，一大一小手牵手慢慢走，齐声唱着歌。

杜莹莹按着记忆，在马家附近找到一家连锁房屋中介，推门进去，要求租一套房子：“两居室，过渡用的，最好有家具，越快越好。”

店员是个小年轻，手脚麻利：“有现成的，姐您看。”

50平、70平、75平，其中两套有家具，一套是空的，朝向、楼层都还可以，拎包就能入住。

在此处住了十余年，对方一提，杜莹莹就有印象了，选出两套带电梯的，“今天晚了，明天下班我过来看。”

店员满口答应，夸茵茵漂亮，又捧给她一张名片。杜莹莹掏出手机，“加个微信吧，明天....”

对方满脸茫然，她愣了愣，才反应过来：微信根本没出现呢！

手机7、8个未接来电，有家里的有哥哥的，也有马浩宸的。

她想了想，笨拙地用键盘编辑“我想冷静一下，请不要回家”发给马浩宸，给杜英山发一个平安无事的短信，就带着女儿回家了。

洗白白擦香香，茵茵裹着哆啦A梦睡衣在床上打滚，小肚子鼓鼓的像头猪仔，只听她读了两页童话，眼睛就睁不开了。

“妈妈明天你还接我吗？”

杜莹莹想也不想，“接，以后妈妈每天都接你。”

只要她停留在这个年代；可....2019年的女儿呢？有没有发现，妈妈不见了？

茵茵幸福地睡着了。

杜莹莹心情复杂地亲亲女儿红扑扑的脸，回到客厅，发现马浩宸的笔记本依然瘫在桌面，像一堆腐烂多时的垃圾。

她厌恶地绕过去，踏进主卧，拉出旅行箱，开始收拾自己的衣服。

手机响个不停，大多是马浩宸的，她连点开的兴趣都没有；哥哥则说，揍了马浩宸一顿，给她出了气，马浩宸说一时糊涂，保证不再犯。

一猜就是这样，杜莹莹面无表情地把秋冬衣服叠起来，箱子满了就用背包。很多衣服放不下，打开手机想下订单，发现根本没有京东、天猫APP的影子。

什么时候普及4G？她努力回忆。

好像是女儿上小学的时候？想买东西，直接上网淘，出去旅行也能网上订票了。

大门传来响动，杜莹莹走过去从猫眼往外看，毫不意外地见到马浩宸的身影。

倒退12年时光，他还是挺拔英俊的青年，与大学时光差距不大，能赢得大多数女生的倾慕。

“莹莹，我知道你在。”马浩宸隔着一道门门，压低声音：“我知道，是我不好，是我不对。”

杜莹莹平心静气地说，“马浩宸，你能不能尊重我？哪怕今天一天？”

马浩宸沉默了。

“我想静一静。”她继续说，“茵茵已经睡了，我想一个人待一会。”

于是他低下头，双手撑住门板，脸庞对着猫眼，声音很轻，“抱歉。”

换成27岁的杜莹莹，一定伤心不已，泪流满面；现在的杜莹莹看看时钟，傍晚9点半，再收不完就要熬夜了。

她继续整理自己和女儿的东西，随着时间推移肚子饿了，打开冰箱，发现盛满新鲜蔬果和三明治、牛奶。

半个苹果下肚，大门又一次响了，她踱过去，并不意外地看到一个眉目与自己相似、满脸精明强干的年轻女人。

父母口中的老二，她唯一的姐姐，杜姗姗。

门一开，对方就边打哈欠边熟稔地从鞋柜翻出自己的拖鞋，“喂，你可别想不开？”

杜莹莹笑一笑，去厨房烧水沏茶，“我有什么想不开的。”

杜姗姗仔细打量，见她虽然眼睛肿着，神色却非常平静，“茵茵睡了吧？我连涛涛都没接，扔给你姐夫了。行啊你，家里都快翻天了，你倒沉得住气。妈怕你出事，给你打了那么多电话你不接，爸都生气了。”

她答，“我接茵茵去了，手机没电了。”

“跟你说啊，哥把你老公打了一顿，你老公躲都没躲，一声不吭。”杜姗姗推推她胳膊，“我到的晚，路上把我气的什么似的，我指着你老公鼻子让你老公小心点，欺负到我们家头上来了！我问他，那个苏慧雅住在哪公司在哪，我明天就过去给她点教训！”

上一次，杜姗姗也是这么义愤填膺的，把她感动坏了；这么多年以来，只要不触及利益，这个姐姐对自己还是可以的，杜莹莹笑。

杜姗姗有点意外，“你还笑！你跟我说说，打算怎么着？”

她耸耸肩，目光越过杜姗姗肩膀，落在木柜上的一个颜色黯淡的布老虎：杜莹莹是跟着外婆长大的，后者从小给她缝衣制裙，做鞋做袜，这个土了吧唧的玩具就是外婆亲手做的。可惜，老人去世的早，没见到她嫁人生女。

“可别忘了。”她嘟囔着，把布老虎夹在腋下，踮起脚尖寻几件自己的东西，一股脑儿带回卧室。

见到满地板的箱子背包，杜姗姗哎呀一声，拍拍她肩膀，像往常一样出谋划策：“可算长心了，就得搬出去，吓唬吓唬你老公。我家没地方，我给妈打电话，让浩浩回哥家住，把书房腾出来，你带着茵茵搬回去，先住个半年一年，等马浩宸赔礼道歉再....”

杜莹莹把布老虎放进箱子，头也不抬地说，“我没吓唬他。”

“那你还离婚啊？”杜姗姗扳着手指头，一五一十地数，“你愿意把你老公让给那个姓苏的？让姓苏的住你的房？开你的车？睡你的床？花你老公的工资？养你的茵茵？万一她再生个儿子，茵茵怎么办？”

杜莹莹轻松地把女儿的花裙子放进袋子：“我带着呗。”

“说得简单，你带着小的住哪儿？”杜姗姗叹口气，无精打采地靠在床边，“你要有房行了，谁让爸妈心里只有老大，不给咱俩买房呢。”

这种话，以前听着亲密无间，现在的杜莹莹无动于衷。

杜姗姗继续数，“再说，养一个孩子多贵呢，真离了婚你怎么养？马浩宸挣得多，他爸他妈还能帮你们。我家涛涛一个月幼儿园就800块，吃喝拉撒睡，以后上学这辅导班那提高班，想想就发愁，就这，你姐夫还惦记二胎呢。”

几年后有个流行语“四脚吞金兽”嘛，讲育儿、升学的电视剧收视率可高了。

杜莹莹微微笑，第三次打断姐姐：“我说了，我要离婚，我在看房子了，明天就搬出去。”

“你傻不傻啊！”杜姗姗瞪她一眼，推心置腹地说，“你啊，听我的话，别着急别上火，沉住气，看看马浩宸什么意思。我今天觉得，他还想跟你过，我也让他保证了，他....”

面前女子满脸关切，不像11年后，与自己撕破脸的模样，令杜莹莹有些恍惚，往事历历在目：

大四意外怀孕，她慌手慌脚告诉姐姐，后者鼓励她，向马浩宸提结婚；马浩宸出轨，姐姐劝她看在茵茵的份上算了，孩子不能没有爸爸；姐姐要买房，朝她借钱，她已经在前一年借给哥哥30万，没什么积蓄，姐姐诉苦“跟你姐夫打了包票，你得帮我一回，房子买大点，我才能压你姐夫一头。你帮了哥哥，总不能不管我吧？”

爸妈也催着她帮姐姐的忙，杜莹莹只好向马浩宸父母开口，借了30万现金给姐姐，后者住进将近100平的房子，很快生了二胎，还钱的事不见踪影。

马浩宸从没提过，她心里别扭，催过几次，杜姗姗很不高兴，才陆陆续续开始还。

父母2018年去世，又是杜姗姗，拉着她找到大哥杜英山，吵着遗嘱无效，找律师打官司，闹得不可开交。马浩宸和杜姗姗老公宋子岚出面，与杜英山坐下来谈，以2009年与2018十年差额为由，由杜英山分别补贴两个妹妹50万块，才算消停下来。

杜姗姗迅速与哥哥破冰，在家庭群聊小孩聊旅游，毕竟，两人是一起长大的；至于杜莹莹，整整一年时间，也没收到杜英山承诺的50万--后者说家里的钱被老婆拿去炒股，亏了。

此时此刻，杜莹莹茫然若失：姐姐是真的关心自己，还是希望有一个家底殷实、收入颇丰、可以帮自家一把的亲戚？

泪水一滴滴落在衣裳，她抹一把脸。

“我想过了，想了不是一次两次，想了很长时间。”杜莹莹哑着嗓子，叫姐姐的名字：“杜姗姗，我跟爸妈说了，跟哥哥也说了，谁也不用再劝我。我要离婚。”

杜姗姗张着嘴巴，她啪地一声阖上箱盖，站起身，大步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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