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谢元祐回到豆蔻的屋子,搓着手边的寒意掀开厚毡迎来一阵暖气时,便看见跪倒了一屋的宫人。
宫人们见到太子殿下,连连磕头请罪,把额头都磕破了。
原来,刚才小公主尝了其中一个糕饼后,就一发不可收拾,爬到了案桌上把一整盘全吃光了。
那种可是用樱桃甜酒注馅的饼食,小量吃没啥问题,可一整盘都吃光,还是个孩子,很快就醉得脸红耳赤,四仰八叉地倒在食桌上,踹翻了满桌的吃食,裹着红底金绣的桌帔,在案上翻来卷去,地上狼藉一片。
“都退下!”谢元祐一边疾风般往里走,一边遣散屋里的宫人。
直到来到小家伙跟前,小家伙好像突然知道自己闯祸了一般,立马用桌帔将自己盖严实起来,只看见红色的桌帔上鼓起小小一团,像颗突兀的大丸子。
谢元祐快要被气笑了,他怎么就不记得,皇妹豆蔻的酒量极浅,不能大量地吃这樱桃酒酿酥?
不过,上辈子兴许是当时开始吃这酒酿酥的皇妹已经长大了,即便吃多了醉倒,而醉倒时倒不会像如今一样,所以他并无太深刻印象?
他想静静地立在那儿,等皇妹自个把帔子掀开。
“豆蔻。”他沉沉地呼了一声。
果不其然,小东西听见哥哥叫她的名字,一双攥握成拳的白嫩小手便一点一点将桌帔移开,葡萄似的黑白分明又带了点红的大眼眸朝这儿望了过来,晕乎中又带了几分清醒。
谢元祐叹息一声,“怪哥哥不好,不该把你落下独自一个的。”
说着,他就伸手去,想把案桌上的小人抱起。
谁知他甫一伸出手,小家伙就自动索抱似的展开一双小臂,脸儿绯红,对着哥哥的方向水眼氤氲地发出“nia、nia、nia”的发音。
谢元祐不记得是何时听得宫中老嬷嬷说,襁褓时的小婴孩练发音,都会不自觉“nia、nia、nia”地叫,其实那是在叫娘。
小豆蔻早在出生时,生母就不在了,所以其实她内心深处还是渴望有娘的吧?
他突然回想起自己四岁那年,母后被大洪水冲走,当时失去母亲的疼,又加之所有至亲都指着自己,说都是他害死母后时的情景。
这些年来,谢元祐为了让自己内心坚强地活下去,早就练就了一腔冷情。可这会儿却莫名被小孩儿触动了某处的神经,心脏莫名发酸发疼,把她抱起擦拭她身上的残渣汤液时,分外温柔,每使一下力道都唯恐伤着她稚嫩的皮肤一般。
小家伙醉醺醺地“nia”了一阵后,突然仰起春花绽放一般的笑脸,朝低头替她擦拭脸蛋的少年,语音模糊地唤了一声“咯咯”。
谢元祐正在擦拭的指尖顿住了,那一霎,他犹如眼前撞进了璀璨盛放的春景,暗沉的眼眸中注入了光束。
可他只暗暗兴奋了半晌,就立马压制住震颤,故作严肃老成地清嗓道:“豆蔻,不是那样叫,是哥哥,哥——哥——”
小东西望着他咯咯笑了,笑得粉腮儿红红,坐他怀里小手臂胡乱伸展开,她突然又弯起大圆眸,眸里蓄满碎光,这次较为音准的稚童声道:“哥哥!哥哥!哥哥!”
两辈子,这是豆蔻第一次开口叫哥哥啊...
恰逢月圆,又到了皇帝歇在中宫的夜晚了。
今儿个小窦氏一早就从皇子宫将五皇子拉了过来。
前段时间白大人被害,小窦氏眼巴巴看着栽陷太子的机会,就这样随白大人的死而掩埋,内心绞着绞着地不平。
所以她得知是那座荒废已久的寒月宫所为时,立马就将怨愤转移到那个好几年前就已经斗赢的妖女身上。
当年寒月宫内发生的事情,皇帝自己心中有疚不愿再提,她自然也识趣,打自三年前伺候冷宫小公主的宫人哭着逃后,该供那边的吃食就让人从门缝塞进,反正还是把那妖女的孩子当狗将养着,只要不弄死,就闹不到皇帝处。
可白大人作为她手底里最难得的棋子,他的死使小窦氏得重新看待那个冷宫中当狗养着的小姑娘。
她认为一个五岁的小姑娘可没那样的能耐,一定是她那个死去的妖孽的娘,临死前不知在她女儿身上下了什么咒蛊,使得这小姑娘年纪小小就学会了下蛊咒之术。
她相信白大人之死一定是用蛊咒杀的。
等她派人去废了小公主时,太子突然来横插一脚,后来她用拿来锁小公主的狗圈狗笼子送到东宫以警告太子,太子也不听,反倒随手一转送,还差点害她皇儿成了荒.淫之徒,着实可恨。
五皇子乖乖地遵循母后之言,在他父皇来到之前都乖乖坐在书案上奋笔疾书时,五皇子不耐寂寥,提笔对母亲道:
“母后,若父皇今夜宿在闵贵人处不来了,儿臣不是得写到天亮了?”
儿子一开口就戳到了母亲的痛处,小窦氏瞪他一眼,冷道:“怎么说的话呢?你父皇断不是没有原则之人!今夜当轮到宿在中宫,他若不来,教本宫以后如何御下?”
“哎,母后您还在为孩儿收下四皇兄的东西生气吗?母后安心好啦,孩儿玩儿归玩儿,皇子宫里的人也会听话,父皇那边还是会好好哄,不会让四皇兄得逞的啦。”
其实五皇子就是人贪玩又过于看得起自己,实际脑袋还不至于太笨的,宫里的一切他若留心了还是看得明白的,书上的东西也是,平日只是稍懒惰了些,但静下心读书的话,虽说不能比得上太子的领悟力,但在一众皇弟中,算是苗子最好的那个了。
母亲不愿提及,他不敢反驳,也只好应言埋头继续看书写字。
所幸皇帝最后还是来了。
其实还是因为新近得宠的闵贵人近日过于恃宠生娇,皇帝想稍微冷放一下,这才临时摆驾转头去中宫的。
一进中宫看见五皇子勤奋好学的劲儿,连父皇来了都发现不了,一边看书一边将手里的饼蘸酱吃,结果蘸了墨吃得满嘴都不知道。
皇帝欣慰的同时也笑了:“朕的众多儿子当中,要数靖庭最勤勉懂事了。”
谢靖庭这时才恍悟一般,撂下了吃得满口墨的饼子,跪倒下来请安。
皇帝笑着问了他几个政要问题,谢靖庭思忖了片刻,立刻就从陛下提倡的仁政方面,罗列出一系列合符皇帝心意的意见。
皇帝笑着亲自给儿子擦嘴,还笑着颔首道:“靖庭真是深得朕意啊,日后定当能很好地辅助你兄长的。”
小窦氏在旁听了,脸上依旧盈满笑意,恭顺道:“靖儿日后如能得他兄长喜爱,自然是他的福分。”
皇帝突然叹息道:“倒也难说,太子如今连朕提出的政见,也认为是假大空。他这人性子凉薄,兴许不大听得进去这些,这实在也不是大梁之福啊。”
见皇帝哀叹起来,小窦氏心头一喜,脸上却不显,贤惠地安慰道:“陛下,太子还年幼,一切也来得及教,陛下别灰心。况且,这日后还有靖儿,以及一众兄弟匡扶着不是?”
皇帝的脸上哀愁,就差没说出口想换了太子了。
小窦氏见时机来了,立马见缝插针道:“不过,太子近日确实行事上有些不妥。其实都怪臣妾没有处理好后宫的事,才使得太子做出如此不妥之事。”
“此话怎讲?”皇帝果然问道。
然后,小窦氏就将日前皇帝交待凌公公彻查白大人死的一案如盘托出,却把自己原本要让国师把小公主手筋挑断,声带割掉的事掩藏起来。
“臣妾不是一个好的母亲,原本觉得是时候将小公主接来好好养了,却不料遭太子误会。如今人在太子那养着,这实在是不妥啊...”
听着皇后声色俱下地说着,皇帝也皱紧了眉头。
当年洛姬的事,虽说母亲有错,但稚儿无辜,这么些年过去,即便是防范那小婴孩身上携毒蛊,也已经过去那么多年了,再说白大人那件事,他觉得另有隐情。
虽然皇后和外边的人都深信是蛊咒所谓,深信不疑。但他隐约还是能猜出一点内情的,有时候甚至也知道太子在暗中做着什么,太子自己也知道他会发现,但二人间如今就是处着一种很微妙的关系。
相当于你不能戳破我,不然我被戳破后也会对你不利的状态。
所以他只好叹息道:“那个娃娃今年差不多五岁了吧?也是时候抱回来养了,太子毕竟大了,东宫养着一个女娃多有不便,那朕就立一道旨意,把那孩子暂时由你养着吧。”
得了皇上的应允后,小窦氏很高兴。
她此次目的原本就是要在背后给太子戳个口子,待日后皇帝和太子间的怨怼日积月累时,她再趁机把自己皇儿带出。
二则就是,冷宫的那个小公主,她不能任由他继续养在东宫。
知道那些往事的人都明白,这小公主的母亲怀揣一种诡秘又强大的能力,那能力甚至差点将皇帝推向死亡边缘。
如果那女孩儿继承了其母亲的本领,而太子养着她,要是打着要利用那女孩的特殊本领,将她一举掰倒的话,那她的情况可就不妙了。
***
小皇妹瞧着对这里熟悉了一点,谢元祐过来看她,她也不避开的时候,他便主动带她到后方安置狗子的花园去了。
“叫我一声哥哥,我就带你去看你的伙伴们。”
谢元祐很少主动开口要求别人什么,一般都是旁边的人看他脸色主动契合他。
小豆蔻坐在太子哥哥特意帮她添置小杌子的椅子上,一手抓一个果子,吃得腮边满是液汁。
见小家伙只拿圆圆的眼眸好奇地睃他一眼,又继续低头吃得满手甜汁后,谢元祐不肯放弃,依旧肃着脸将她身子板正,一个字一个字地教她道:“看我的口型,哥——哥——会了吗?哥哥——”
小家伙突然皱了皱眉头,小身板不满地微偏过去,拿瘦弱的小脊背对着他,手里嘴里依旧不停动作。
她这是...在嫌他啰嗦吗?
谢元祐低眸反思了一下自己刚才的行为,的确,人家吃了几个果子期间,他就硬拉着人教了不下二十多遍,换作自己也会不耐的吧?
不过也奇了怪了,上回醉了酒明明就喊得好好的,怎么醒来就不会喊了呢?
而且他也教了不下二十多遍,理应会了才是呀...
“豆蔻,是不是哥哥哪里教得不好,我们再学一次好不好,这次从基本的发音开始。”
少年看上去很是焦急,捏着妹妹的小胳膊时气力大了些,妹妹五岁还学不会开口说话,他不免忧心起来。
小豆蔻揉揉发疼的胳膊,眼睛红了一圈有些委屈,心里只是觉得,这人虽然一直会给她好吃的,但也一直在耳边不停叨叨叨,叨得她烦快烦死了,吃个果子都不得劲。
可豆蔻不知道,如若她此时的心思被旁的人知道的话,定然要诧异一番的,因为在其他人眼中,她的这个啰嗦的哥哥平日是个不苟言笑,半个字都不吝说,威仪十足的人啊。
“豆蔻,你不开口的话,我就不带你看你的同伴们了,那些大犬,你还想见吗?”果不其然,太子殿下说这话的时候,又稍微恢复了一些他一贯冷硬冷持的态度。
小豆蔻并不是完全听不懂他话的,只是小小的人儿却也是个犟性子的。
她噙泪皱起小眉头,狠狠地咬了一口果子,把小背脊完全地背对过来。
“......”谢元祐松口道:“算了...咱们吃完果子就去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