慎终而始01
因早间有事,过了正午之后,阿狸才得空前去轮回殿。在轮回殿门口,他被守门的神君拦住,要求出示表明身份的灵契。
既然都用到了灵契,那么可以预见,后续将要办理极为复杂麻烦的一系列手续。阿狸依照规定解下腰牌递出,他早听闻轮回殿管理严格,万没想到居然如此严格。
对方双手接过,将灵契腰牌置于检测阵法之中。一时间金色的暗芒在小范围内,闪烁不停。信息获取总是需要些时间的,所以这位神君便同阿狸闲聊了起来:“我看了灵契,小仙君你的名字是‘狸奴’?”
神君是位爱笑的,说到这里,便笑开来,打趣说:“名字俏皮得紧。凡间小猫咪的别称也是这个,莫非小仙君你的真身也是类似?”
阿狸微微一怔,没有说话。
他确实不晓得凡间猫咪的名称典故。
那名神君见阿狸不言不语,以为阿狸是生气了,连忙作揖道:“唐突了。我这样冒失谈论小仙君的原身,多有冒犯,还希望小仙君原谅则个。”
对于成年的神君来说,真身原形如何,是件极为私密的事,除非是对身边极其亲近的人,不然绝不随意展现和谈论。而来轮回殿下凡的,便都是处在千岁上下年纪的仙君,这把年纪,讨论起来着实是个很尴尬的年龄层,说大又不大,说小也不小。
大多数仙君在这个年龄阶段,总还有些懵懵懂懂的。有时确乎叫人拿捏不准,到底该用对待大人的态度,还是对待孩子的态度去对面对这些千岁小仙君。
阿狸回道:“我没有怪你。这个猫咪别称的说法,在神都很有名吗?我以前不曾听说过。”
“是凡间的论点,神界倒是不怎么提。”检验身份的神君见阿狸确实没有生气的意思,便又恢复笑容,“不过,即便是在凡间,也不是普及的称呼,多半见于诗词歌赋之中,而赋诗于猫的作品也是少数。所以,小仙君放心,像我这样一眼联想起原身的,并不会多。”
阿狸点点头,像是不知说什么,便道了句:“原来如此。”
平衍神君看着面前的小仙君,委实生得一表人才,脑中不知怎的,浮现出自己小侄女的身影。
最近嫂嫂一直忙着给小侄女张罗着亲事,可亲族引见的那些鳞族小仙君参差不齐的,有些堪称歪瓜裂枣,性格也千奇百怪,完全配不上他侄女,却还赶着上来凑热闹,并且表现得异常自信,一副纡尊降贵的姿态。
他陪着侄女见了些人,侄女还没怎的,反倒是他先被气得拍桌起立。此时冷不丁见着个看起来十分模范的轻年才俊,平衍神君没忍住,居然讲起了与工作不相干的私事:“说起来,我有一个小侄女,与小仙君正是差不多岁数!不知小仙君是哪家子弟?若是有缘,等小仙君历劫归来,你们两个——”
正巧,轮回殿内有位身着玄色重甲的神君匆匆赶来门口,是白斋。
疾行而来的白斋,早就看到了相谈正欢的阿狸和平衍,他往外头觑了眼,发现再无旁人,便先吁了口气:“同涂君还没来吗?”
平衍上神中断了与阿狸的谈话,回道:“尚未呢,我正在接待这位小仙君,为他验证身份。”
白斋上神快步走来,风风火火的,端起桌上的灵茶猛灌两口,抱怨:“同涂君怎的还不来?我这来来回回不知走多少次了。命书没写完,还要来接人,烦都烦死。我说少司命也真是的,做什么要安排两个人带路,一个人和两个人有差吗,净整些虚头巴脑的,难道就为了衬托同涂君了不起,高人一等?我真是看不下他们这谄媚样子。”
他抱怨途中,平衍上神手边的那小小的阵图明显亮了一下,显示灵契信息验证成功。也不知平衍瞧见什么,只见他原本脸上和煦的笑容,硬生生地僵硬在脸上,显得有些滑稽。滑稽得可笑。
白斋上神仰头咕咚咕咚又猛灌两口灵茶,他放下茶杯时,正看见平衍对他挤眼,不免奇道:“平衍,你是怎么了,风大闪着眼所以眼皮抽筋了吗?”
平衍上神:“……”
白斋上神猛地一拍桌子:“真是的,越想越来气。为什么要两个人等同涂君?我就不明白,莫非是他腿断了,需要人一左一右架着走?”
平衍提高音量打断他:“白斋!”
白斋正说得起劲:“啊,作甚?”
平衍上神深吸一口气,他揖起双手,却是恭恭敬敬地朝阿狸拜了两拜:“小神有眼不识,阁下竟是饕餮一族,同涂君。”
白斋:“……”
白斋僵立原地,哑然无声,仿佛已死,而且死前被人掐了一百遍脖子。
阿狸向着平衍上神微微颔首回应,而后伸出手,自平衍手中接过灵契腰牌。
腰牌是玉色的,他的手指搭在上头,竟比玉色腰牌还要白上一分。将灵契别回腰间,阿狸开口道:“早间有事耽搁,直至现在才过来,劳烦诸位久等。”
白斋上神缓过口气来,脸上神色很精彩,而他随后的开口,也出现了很精彩的卡顿:“同同同同同涂君?”
“区区同涂,只一个同,不是上神说的同同同同同涂君。不过——”阿狸语声平淡,顿了顿,接着道,“刚才上神有一句话,倒是说得很在理。我不是残废,双腿健全,确实不需两个人来给我带路。”
白斋僵立原地,仿佛死了一百遍,都该埋了,还被人掘坟从地底挖出来暴晒见客。
平衍上神见状,上前一步,推了一把白斋:“你留此处替我做接引,同涂君便交由我带领去轮回台罢。”
白斋上神正暗暗松了口气,刚要谢过,阿狸却一抬手:“不必这样麻烦。”
平衍身形顿住,略带不解之意地看向阿狸。
阿狸道:“原本该是这位上神带我去轮回台的,不是吗?你们不必交换公务,便由白斋上神领我去即可。”
他是为了省事才说出此番话,可平衍上神不知想到了什么,居然脸色一变,苦笑了一下,随后朝他拜了拜。
“白斋一心都在‘命书’编制上,人情世故方面多有欠缺。近日众仙历劫在即,他没日没夜修订‘命书’,许久不曾好眠,因而脾气变得奇差,说出来的话也是不过脑子极欠打。我平日也说过他这样不对。小神常听其他神君夸赞同涂君为人气度不凡、宽宏大量,不知在此事上,同涂君是否也能给个机会,容白斋改过自新?这样的请求提出,我也知是过于厚颜了,但是恳请同涂君宽容。经由此遭,我殿的白斋定会痛改前非,好好反省,引以为戒,不会再犯。”
阿狸听完这一长串话,半晌没得言语,过了良久,才道:“我没怪过他。”
平衍正待开口,那厢白斋终于从先前的冲击中回过神来。
只见白斋无比感动地冲平衍上神摆手:“平衍,你不必再为我多说。这事由我起,自然由我终,无论是什么结果,我都承担得起。同涂君,这边请罢——”
“……”阿狸仔仔细细打量了一番莽撞的白斋上神。说实在的,上神此刻的情态,并不像是要给人引路,倒像是马上要去英勇就义。
类似情形,也不是第一次经历。
阿狸想到此处,便只道:“劳烦。”
不过,跟随白斋上神走出几步,他停住了。回头看向平衍上神,阿狸说:“对了,你方才同我讲——”
平衍上神回以无懈可击的微笑:“嗯?”
阿狸道:“你说你有个侄女,但是没说完。”
平衍上神脸上完美的笑容,顿时出现了一丝微不可察的裂痕。
他呼吸窒了一窒,旋即若无其事地开口,以轻快的语调说道:“是这样的。我家小侄女自幼以来,便很崇拜同涂君。她从小听您的故事长大。等同涂君历劫归来,不知小神可有这份荣幸,能求得同涂君的签字墨宝?”
立在阿狸身后的白斋,听了平衍的话,情不自禁地露出了一言难尽的表情。真是骗鬼,从小听同涂君的故事长大是什么恐怖故事?那些事迹是要怎么听?听人讲述同涂君当初“都山大战”时,如何残杀神都羽林卫吗?还是听同涂君归于神都后,将境内十万大山俘虏尽数猎杀殆尽?
哪个小孩听完能崇拜得起来?若是真心崇拜,倒是让人要不住怀疑,此小孩的身心状况,是不是有些问题了。
而平衍的侄女,贯来厌恶打打杀杀之事。白斋就不明白,为何平衍会说这种完全不可能的事情来。
不曾想同涂君竟应道:“这是小事,我回来替你签。”
“……”平衍心情有些微妙的复杂,拱手又做一礼,“那小神在此,便先替自己侄女谢过同涂君了。”
在经历了一系列极为繁琐的审核程序之后,白斋成功引领阿狸进入轮回殿。二人也不做闲逛停留,径自直奔轮回台——凡间的入口。
神都子民年满千岁视作成年。千岁之前,俱是仙君,千岁之后,需到轮回殿下凡历劫。待通过了凡间砺心的考验,重回神都,才算是真正成年,从此由仙君飞升为神君,并获得专属的神君称号。比如白斋、平衍,都并非两位神君的真名,而是称号。成年之后的日常交际,真名在一般情况下,是不提的。
下凡历劫对神都子民来讲,是意义重大的成年礼。阿狸既然身在神都,自然要“入乡随俗”,也去往这么一遭。
轮回台露天而置,由白色的岩石制成。它的造型可谓古朴粗犷,上头完全没有任何雕刻花纹,只是最低限度地具备了“坛台”的形象,就好像它原本是块巨大石头,被人匆匆劈开略做修饰,便急急运出来用以交差。
白斋上神率先拾级而上,但走了一半,还未抵达台上,他就不慎一步踏错,猛地朝前栽去。
谁让他穿着重甲?这身装扮本来平地行走时,都让人感到行动不便。他居然还穿着走台阶,实属勇气可嘉。
今天运气太差。先是出门同其他神君相撞,以至于办公迟到。紧接着是某本命书所需的搭戏仙君被人抢戏,以至于他要重新修订命书,其工作量近乎整本重写。随后他于背后说人坏话却被事主撞了个正着,对象偏偏还是同涂君。现在又不幸走路摔跤……白斋也不指望身后的同涂君能扶他一把,对方但凡不趁机踹他,他就谢天谢地了。
倘若这一跤摔得结实,鼻梁骨说不定得断。
白斋这般想着,闭了闭眼。但设想中的疼痛并未降临,有人自后头单手揽住了他的腰身,成功阻止了血溅轮回台的惨剧。他有些吃惊地回过头,正对上同涂君的眼。
那双眼睛清冷冷的,澄澈,澄澈得好似一望见底,可又着实让人看不明白其中意味。黑白分明的双目。黑与白,这同样也是同涂君身上唯二的颜色。白衣,还有墨色的发。几乎没有什么配饰,有也是润白的玉色——那是腰间悬着的素色灵契腰牌,除此之外,一眼便可望见的,便只剩额间坠着的额玉,同样是白。
说起来,十万大山的人,眉心都刻有血色的“十字纹”。
同涂君在十万大山长大,额间自然有同样的印记,如今一直佩戴额玉,显然是为了遮盖那醒目的十字血纹。
“重甲在身,行动多有不便。为何上神在轮回殿内要做此打扮?”
白斋听到同涂君如此询问。打了个激灵,他回神赶紧退后一个台阶站好:“这个么……”他咳了一声,答道,“是为了保命抗打。”
“……”阿狸打量白斋上神许久,随后冷淡地开口道,“你放心,我不会打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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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守信的第二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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