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皮女·其七
今日乃是多云，时阴时晴，日光忽而倾泻进来，洒了宋若翡满身。
“阿兄，在念卿及冠前，我会好好活下去的。”他抬足踏出堂屋，置身于日头底下，整副身体霎时暖烘烘的，使得心脏稍稍舒服了些。
他径自往楚锦朝暂居的房间去了，他的嗅觉较凡人敏锐不少，一下子便嗅到了一股子吊睛白额大虫残留的气味。
而后，他出了虞府，前往楚锦朝住处，这住处正对着临河街，正由捕快们搜查着。
他不便进入，单单立于门口，便又嗅到了吊睛白额大虫的气味。
这气味较先前的气味淡一些，是以，吊睛白额大虫理当是先将那三个可怜的孩子咬死后，才潜入虞府，叼走楚锦朝的。
他放眼一望，不远处的血迹尚未处理干净，显然孩子们不久前便横尸于此。
孩子们何辜之有？
他不由叹息了一声，又试探着问在一旁设了摊子卖敲糖的老妇人：“我听闻有三个孩子无辜惨死，他们的父母不知何在？委实太过不负责任了。”
老妇人并不搭茬，而是热情地道：“客人可要敲糖？”
宋若翡会意，颔了颔首，听老妇人问要敲多少糖，答道：“由我自己来罢。”
“敲糖”之所以名为“敲糖”乃是因为糖体坚硬，需要用小铁锤与铁凿刀对着敲打，才能将糖体变作易于入口的小块。
他从老妇人手中接过小铁锤与铁凿刀，敲下了一些糖块后，请老妇人用油纸包好。
老妇人将包好的敲糖递予眼前的女子，接过女子递来的两枚铜板后，才道：“老身听说楚大夫去虞府出诊了，至今未归，至于楚夫人好像是失踪了。”
宋若翡又问道：“楚大夫与楚夫人平时为人如何？”
“楚大夫最善心不过了，楚夫人不喜抛头露脸，老身只见过她数回，印象中是个美人胚子。楚大夫瞧来年长楚夫人二十几岁，老身起初并不看好他们，后来见他们的孩子一个又一个地出生，应该很是恩爱咧。”老妇人好奇地道，“方才有一捕快亦来问过老身关于楚家的情况，姑娘亦是为衙门办差的？”
老夫少妻之间，爱情这等稀罕物少之又少，少妻愿意嫁给老夫不是仰慕其才华，进而产生了爱慕，便是联姻，或者是出身贫困，活不下去了，必须嫁人，又或者有甚么旁的隐情。
不知那楚夫人甘愿嫁予年长其二十几岁的楚锦朝是出于怎样的缘由？
宋若翡不答，接着问道：“这楚家仅住了楚氏夫妇及其三个孩子？”
“对，楚大夫的父母早已过世了，而楚夫人是外乡人，老身从未见过她的父母。”老妇人好心地道，“姑娘，你这身上还有伤，不要到处走，仔细留下病根。”
宋若翡已然忘记自己受了伤，被老妇人一提醒，含笑道：“不妨事，死不了。”
老妇人责备道：“你年纪轻轻，认为自己寿命还长着，才会不当一回事。由老身瞧来，你该当卧床歇息，老身的独女便是被一场小小的风寒带走的。”
“请节哀。”宋若翡这副身体乃是狐妖，寿命自然还长着，不过他曾答应了虞念卿待其及冠，便会如其所愿，虞念卿大抵会将金步摇插入他的心口罢？
他并未感到恐惧，反而心生向往。
“阿囡已死了好多年咧，老身早已习惯没有阿囡陪伴在身边的日子了。”老妇人虽然如是说着，浑浊的双目却泄露出了浓稠的悲伤。
老妇人一滴泪水都未流，宋若翡却好似看见了她老泪纵横的伤心模样。
宋若翡心生羡慕：好多年以后，爹爹与娘亲怕是连曾经有过我这个儿子都忘记了。
然而，羡慕无用，他已死过一回了，他不被父母所疼爱的一生已尘埃落定。
他向老妇人告辞，又问了住于附近的百姓，诸人对于楚氏夫妇的看法与老妇人差不离。
正午时分，他转身回了虞府。
一回到虞府，他立即去见了虞念卿。
他绝不可能得到父母的疼爱，但他能疼爱名义上的继子虞念卿。
虞念卿尚未退烧，肉嘟嘟的双颊被烧得通红，人倒是清醒了，手中还捧着一册话本。
宋若翡行至床榻前，软声道：“念卿，你要吃敲糖么？”
虞念卿头也不抬地道：“我还以为你已经被猛兽生吞活剥了。”
宋若翡并不动气，打开油纸包，从其中取出一块敲糖，送到了虞念卿唇边。
虞念卿嫌弃地蹙了蹙眉，欲要将宋若翡的手拍开，视线却触及了宋若翡右腕上雪白的细布。
昨日，他将这右腕咬得鲜血淋漓，深可见骨。
分明是这宋若翡虐待他在先，他竟然有些不忍心拍开宋若翡的手。
最终，他犹豫着拍开了宋若翡的手。
宋若翡又取了一块敲糖，再一次被虞念卿拍开了手。
他并不气馁，第三次，虞念卿终是不情不愿地以齿尖咬住了敲糖。
虞念卿衔着敲糖，含含糊糊地道：“你莫不是在这敲糖上下了毒罢？”
宋若翡一本正经地道：“嗯，我在这敲糖上下了能让你乖乖地任由我摆布的毒。”
“这世间上根本没有这种毒。”虞念卿口中含着敲糖，敲糖一点一点地融化了，甜得过分。
宋若翡忍不住揉了揉虞念卿的发丝，暗道：念卿其实是个心肠柔软的好孩子，即便原身虐待了他两月有余，即便我身着原身的皮囊，只要对他释放出善意，他便不忍心拒绝我了，原身怎么舍得那般虐待他？
虞念卿厌恶地侧首一躲，瞪着宋若翡道：“你究竟为何执意要喂我敲糖吃？”
宋若翡坦诚地道：“因为我嗜甜，但我没兴致吃，所以想将敲糖给你吃。”
于他而言，虞念卿是他在这个世界上最为重要之人，将喜欢之物给予最为重要之人天经地义。
虞念卿没好气地道：“等你有兴致了，自己吃便是了，我又不是你的亲生子，用不着你将敲糖让予我。”
亲生子……
我若是有亲生子，定是亲生子的不幸。
宋若翡凝视着虞念卿，算了算日子：“还有二十一日便是你爹爹的百日了。”
“哼，与我何干？”虞念卿还怨恨着父亲的负心薄幸。
虞老爷子的头七、二七……直到七七，虞念卿皆在虞老爷子的牌位前敬孝，尽管虞念卿总是冷着一张脸。
宋若翡脑中猛地浮现出了当时的画面，其后，他陡然意识到自己有了一部分属于原身的记忆。
紧接着，他的尾巴根猝然发疼了，与此同时，他满脑子俱是原身被活生生地砍掉尾巴的情形。
须臾，他额头上沁出了一层细密的汗水，身体摇晃，幸亏他及时抬手扶住了床柱，才没有摔倒在地。
虞念卿见状，毒舌地道：“你终于要死了？”
宋若翡咬住了唇瓣，身体失力，沿着床柱滑落。
虞念卿伸手抓住了宋若翡的手臂，被宋若翡瞧了一眼，便松开了手。
良久，宋若翡方才缓过了气来，望着虞念卿，朱唇轻启。
虞念卿猜不透宋若翡要说甚么，意外地听见宋若翡道：“汤药来了。”
果然，苏娘子端着汤药进来了。
宋若翡从苏娘子手中接过汤药，虞念卿又从宋若翡手中接过了汤药。
虞念卿“咕噜咕噜”地饮罢汤药后，正要继续看话本，却见到如兰进来了。
宋若翡示意如兰直言，如兰禀报道：“楚大夫的尸首找到了，据闻被吃掉了大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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