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
推开门,纸张淡淡的清香把吴桥一轻轻托起,身后的街道瞬间被玻璃门挡在了喧嚣之外。
这是他第一次来国内的书店,却没有多余的新奇与感慨。
吴桥一快速扫了一眼书架。
方形汉字跳进视野里,一块块宛如外星符号般纷繁复杂,无法迅速理解文意让他立刻烦躁起来——他发现自己根本就不想看书。
“你好?请问你要买什么书吗?”一边的书店员工似乎看出了他的迷茫,上前问道。
吴桥一只手握着拳站在原地,死死盯着那书架看去,似乎根本没有接收到对方的提问。
员工放低了声音:“不太熟悉中文的话,我们这边有中英对照读物的。”
吴桥一只觉得大脑一阵混乱,他想冲上去,把那一排叫他烦躁的东西全部推搡到地上。
“……你好?”直到看到吴桥一全身开始轻微地发抖,员工才觉得有些不对劲,“需要帮助吗?”
吴桥一的手指已经不受使唤了,那本捏在手里的红叶子,飘飘然落在书店的地板上。
“梧桐树,三更雨,不道离情正苦。温庭筠真的好会写……”
脑海里又一次想起那清脆的声响——他每天能听进去的话并不多,但那人说的他都记住了。
他盯着那片火红良久,直到呼吸渐渐平稳下来,颤抖也停止了,这才施施然蹲下身子,又把叶子捡起攥在手里,开口说了三个字:
“温庭筠。”
书店员工给了他一本《花间集》,虽不全是温庭筠的诗词,到却也有那篇飘着梧桐雨的《更漏子·玉炉香》。
吴桥一弯翘的睫毛扑扇了几下,从上到下快速扫视着这面句子,没到半秒就瞥开了目光。
他发现似乎这句子化成汉字印在纸上,就走不进他的大脑里了,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记错了,那人说得比书上写得好。
但他只不过是找一个可以存放书签的容器,至于内容并无所谓。
吴桥一把树叶轻轻夹进那一页,然后一声不吭地合上书,快步走向收银台,买了下来。
回到车上,吴雁回头,看见他手里的《花间集》,试探道:“对诗词感兴趣?回头给你报个传统文化兴趣班吧?”
吴桥一皱眉:“不。”
不就是不感兴趣,更是不要报班,也是明示吴雁不要再跟他多嘴的意思。
吴雁习惯了这般自讨没趣,嘴上到也没停着,自言自语般盘算着晚餐吃些什么,车直直往不远的观音桥开去。
观音桥下,佟语声家住在与商业圈一墙之隔的老宅区,这里像一枚掉了漆的钉子,倔强地竖在一片闪烁的灯火里,倒也因为气势很足而没有输上一筹的意思。
一家人跟着佟语声慢吞吞的步子,边聊边往回踱着,佟语声心情很好,一路忙着跟街边老商铺里的熟人们打着招呼。
“诶呀,佟佟终于回家了!”回头的是这一带开理发铺的剃头匠,人称张二刀,“你看你这头发长的,找时间给你剃一下哇?”
佟语声慌忙捂住脑袋:“不要!我觉得长度刚刚好!”
老宅区的剃头匠做得大多都是老人小孩的生意,属于一把剃头刀从头推到尾的粗暴手艺,不讲究的可以图个清爽,像佟语声这般处于臭讲究年纪的年轻人,自然不愿拿自己的外形开玩笑。
爸妈会意地笑起来,一把揉着儿子的头,往家里走去。
老宅区的房子是真的老,在渝市这种多雨的气候里,粉刷的墙皮早就肆意卷起,有的屋子直接没有粉刷,颇具年代感的砖瓦垒砌着,在郁郁葱葱的树下倒也别有一番感觉。
佟语声家藏在一片宅子的最深处,渝市的路本就七歪八扭,佟语声回趟家得爬好多层青石阶。
听到儿子渐渐变得沉重的呼吸声,佟建松立刻停下步子:“我背你?”
佟语声叉着腰喘了会儿,半晌才回答道:“不用,我以后还得每天自己上学呢。”
佟建松和姜红本职工作都不错,但无奈佟语声看病开销太大,不得不在下班之后黑白颠倒地干兼职,自然也没有那么多时间照顾佟语声。
姜红从背包里拿出血氧仪,夹在佟语声的手指上,一会儿,面板上显示出数值。
“93%,没见过这么健康的小伙儿。”佟语声拍拍胸脯,歇好了,继续往回赶。
从巷口到进家门,这平常人不到两分钟的路,硬是被佟语声走出万里长征人未还的气势来。
等佟建松打开家门口吱呀作响的铁门,门内拦也拦不住的饭香扑鼻而来。
“婆婆!”佟语声扬声喊着,声音脆亮得不像是个气虚体弱的病人。
一听这声,厨房里唰唰的炒菜声也缓了下来,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奶奶乐呵呵地迎出来,双手在围裙上擦着。
佟语声家虽然面积不大,但胜在内里精致,角角落落都打扫得非常整洁,四处可见被精心呵护着的漂亮绿植。
“幺儿回来啦!”老奶奶迎上去,“怪你老汉,我本来也想上医院接你的,非让我来你家给你烧饭。”
奶奶平时不跟他们一家三口住,这回因为夫妇俩请假去医院接孩子,又怕人回来饿着,这才拿了钥匙给他们当回老保姆。
佟语声笑起来:“哪儿要那么多人来接我啊,您把我胃口伺候好了才是最重要的。”
老奶奶骂骂咧咧嗔怪了两句,回头又把那锅干煸豆角翻炒两下,刺啦啦冒着香气出了锅。
佟语声坐在桌前,口水往肚里咽,姜红也从厨房拿来了四人的碗筷,一家人围着餐桌其乐融融。
简单撇了一眼桌上,佟语声失望地哀嚎起来:“这也太清淡了吧?一道辣的都没有?”
奶奶警惕起来:“你老汉特意叮嘱我搞清淡点,你莫怪我哈。”
佟语声立刻瞪向佟建松,对方则是一脸理所当然:“医生怎么说的?”
少油轻色、清淡忌辣。佟语声的快乐,“啪”,没了。
好久没沾过重口味的佟语声憋屈地低下头,但一想到明早和温言书约好的煎饺,悲痛的情绪要暂缓了三分。
“我是个假渝市人,我不配。”他低头扒拉着饭,手却悄悄伸向那每天雷打不动的一小碟炒虎皮青椒。
这是他爷爷在世的时候每天都得吃的一道家常菜,去世之后也是习惯性地上桌充一道菜,除了佟语声之外所有人都能吃。
奶奶伸筷子在他手背敲了一遭,看他龇牙咧嘴地缩回去,才开口道:“你爷爷要知道你这么馋,能给你从地底下气活咯!”
佟语声最喜欢和老奶奶扯皮:“我爷爷要知道你们这么对我,得把那一撮子骨灰哭成水泥。”
老奶奶又一筷子敲上他的脑门——这家人心确实大,老爷子走了没多久就开始被大家拿到餐桌上开玩笑,甚至每次看到虎皮青椒,都会轮着把老爷子拿出来调侃一通。
夫妻俩就这么笑着看祖孙俩瞎扯掰,老奶奶终于气不过,放狠话:“等我下去我得给他告你的状,好好治治你这小兔崽子。”
佟语声下意识接来话茬:“您身体好着呢,要下去也得我先啊。”
这话一出,整个气氛瞬间跌入了谷底。
佟语声端着碗,看到姜红率先变得不好看的脸色,才自觉有些失言了。佟建松也沉下脸,严肃地敲了敲碗边,示意他不要瞎说。
原来他们还是没做好心理准备啊,佟语声恍惚地想着——因为家人对于爷爷的去世表现得太乐观,以至于他一直没有想过,他们也依旧不愿直视自己命不久矣的事实。
老奶奶又大着嗓门儿把话题扯开了,但佟语声想到这里已经没了胃口,胡乱挑了两根豆角,便悻悻回了屋。
他又测了一遍血氧,刚从医院调理完的不会太差,至少今天吸氧的钱可以省下来了。
打开书柜门,随手挑了一本《红玫瑰与白玫瑰》,张爱玲说,“活人的太阳照不到死者的身上。”
是吗,他慢吞吞拿出笔纸把这句话工整地写到摘抄本上。
生病的缘故,佟语声干什么都慢慢的,周围知情的人也不催他,便就由着他这么过着比别人拉长几倍的生活节奏,悠悠地干着他想干的事情。
佟语声像是一只啃食着叶边的蜗牛,逐字逐句地看着这书,又一字一句地往本子上誊抄。
这本他已经看过很多遍了,是上一次住院时带到病房打发时间的读物,这回回来再看,倒也不觉得倦。
“语声,一会儿记得收拾下书包,明早我跟你爸都没时间送你。”隔着门,姜红扬起声音道。
佟语声这才恍然大悟地把书合上——他是要回学校的人了。
起身间,窗外的斜阳开始往下坠,洒在手边的吊兰叶上,卷起来一股带着凉气的穿堂风。
佟语声伸手关了窗门,阳光便被那一层纱窗给阻断了。
“活人的太阳照不到死者的身上。”佟语声的脑子闷闷地飘过一句。
姜红的声音在门外又响起来:“出来没有?是谁吵着要上学的呀?”
佟语声一惊,推开房门,脸上慌忙堆起一贯的笑意来:
“来了。”
楼下,一对穷人夫妻为了半碗剩菜吵架,猫鸣狗吠,佟语声知道今晚过不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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爷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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