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历了生死(1)

经历了生死(1)

第二日,雪后放晴,阳光依旧,照在厚厚的雪毯之上,反射出一道道刺眼的光芒。只是,这样的光芒比之刀锋上的寒光并不温暖些。

同亲王统领之下的南山军队与李玄鉴的京畿营在城外相持。

自文延寿将军手下五名副将被神爵派暗杀之后,南山军队的控制权就彻底落入了同亲王手中。太子大婚当日,入宫击杀禁军的只是南山骑兵的一部分。掌控京城统治之后,因为跑了太子,同亲王急招了南山军队入京。

纵然李玄鉴拿给同亲王的讨敌诏书上盖了传国玉玺的印章,让他大吃一惊,心知此次谋逆之举平添了不小的变数,但有了南山军队的支持,同亲王绝不轻易认输。

两军对垒,站在同亲王身边的是魏护和韩拥,神爵派的赤焰使、丹青使和流黄使亦在其列,李玄鉴身旁则是赵翼和上官玉烛,琅玕和田清欢随在身后。流黄使紧盯了李玄鉴的队伍,一遍又一遍地搜索着什么,确认并未出现熟悉的身影之后,流黄使倍感轻松。

远处,山巅之上,龙昙站在积雪之中,静静地观望着战场,而她的眼中,只有一个人的模样。

地面上的雪在不易察觉地融化,雪气升腾在战场上,层层加厚,逐渐凝结。同亲王不屑地望向李玄鉴,道:“李玄鉴,你若投降,交出传国玉玺,还来得及。”

“同亲王,传国玉玺要传也要传给品行端正之人,你如此阴狠,太常国交于你,才是国之不幸。”李玄鉴穿了战衣,倒显出几分英姿,与平日的他有些不同。

“哼,历朝历代,哪个帝王不是驰骋疆场,杀出来的天下,偏你父子二人懦弱无胆,安闲无进,又喜惺惺作态,实在是没有一点儿帝王之姿,还是早些让位,或许我还能放你父子一条生路。”

“从小我便敬重皇叔,以为王爷是个胸怀天下的英雄,若真是如此,这王位便交于皇叔,我亦心甘。谁知你内心粗野,为人偏执,为了一己私欲不惜伤害亲族,滥杀无辜。这样的人,不配拥有这天下,便是兵戎相见,我也一定要战胜于你,决不许太常国百年基业毁于你手。”

“就你?作战也要坐在车上,怎么,连战马都骑不得吗?如此娇弱,还要妄谈战胜于本王!笑话!”

“既然你一意孤行,那我也无话可说。”

主帅话不投机,两军欲战。这时,从战场之外突然闯入一匹枣红色的战马,驻立于针锋相对的战场之上,打乱了所有人的计划。

战马是从李玄鉴的方向驰来,同亲王这边,以为是李玄鉴所使诡计,几名将领指挥了弓箭手严阵以待。李玄鉴这边,以为是哪个不分轻重的毛头小子想要冲锋陷阵,不免好奇。等到大家看清了战马之上来人的面貌,对垒的两边却不禁都开始揪心。

韩拥心急到脱口而出:“王爷,是世子殿下!怎么会是世子殿下!这是不是敌人的阴谋?”

是了,马上之人穿了黑色衣衫,雪白一样的肌肤在阳光之下奕奕生彩,却真是李玄英了。

流黄使被李玄英的出现吓到不由地咳了两声,手握缰绳,忍不住驱马向前,几乎要走出队伍。

赤焰使在一旁看到流黄使的反常,嘲笑他道:“你没事吧?这几日看你脸色不好,不会是受伤了吧?再不就是受了风寒?这样一场雪便受寒生病,你也真是弱得可以。”流黄使拉住了缰绳,极其罕见地没有回应赤焰使的嘲笑,这倒让赤焰使真的开始关心流黄使是不是出了问题。

“英弟,战场危险,快回来!”没等同亲王说话,李玄鉴见了李玄英出现在战场上,便开始焦急地大声地呼喊。

今日出战前,李玄鉴瞧见了李玄英,看他神情有些忧郁,想要上前安慰叮嘱他几句,让他在营帐中好生待着,但李玄英就像是已经知道李玄鉴要来找他似的,巧妙又完美地躲开了李玄鉴,李玄鉴再要靠近,未免无趣。又想想昨日李玄英对张无痕的表白,李玄鉴心里总归不太舒服,便有些赌气没再理他。

现在,李玄英独身一人跑到了两军对垒之前,实在是让李玄鉴担心不已。同亲王自不会对世子动手,李玄鉴也不会,可是战场混乱,谁也不能保证发生什么。

李玄英对李玄鉴的呼喊置若罔闻。

“赵翼,一会儿你要不要派人去保护英弟?多派几个。”李玄鉴向赵翼嘱咐道。

“知道了。”

和李玄鉴一样焦虑的还有同亲王。他想过李玄鉴有可能将李玄英藏起来,却没想过李玄英自己跑到了战场上。

“玄英,今日你不该来的。”

“父王,请您退兵!”

“什么?你要做李玄鉴的说客吗?此事与你无关,你还是尽快离开!”

“父王,请您退兵!”李玄英手中的定光剑突然放在了自己的脖子上,“若您不肯,我愿以身请谏,自刎于前。”

“你在威胁我?”

“是的,父王,如果您还顾念父子之情的话。”李玄英所言字字坚定。

“玄英,你一定是受了他们的蛊惑。是他们让你来的吧,是他们教你玩出这样的花样吧!你要知道,这些都是他们的阴谋,你千万不要上当!”

“阴谋?在父王眼中,所有不顺您意的行为都是阴谋吧!父王,您还真是不了解我。”

“可是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呢?玄英,如果父王成功了,你是父王唯一的儿子,唯一的继承人,以后这皇位就是你的。父王即使是为了自己,也是为了你啊!你为什么要这样?”

“因为我不像父王,因为我能分辨是非。杀了我的亲族,兄长,踏着他们的尸体登上宝座吗?然后,我每天都要站在宝座上,看着自己脚下的鲜血吗?这是你想要的,不是我!为什么不为我想想,为什么非要这么做?”

“我想要的为什么不能是你想要的?玄英,你要清醒一点,我才是你的父王,才是你至亲至爱之人,父王都是为你好,肯定不会害你的。”

“要清醒的是父王才对!请父王退兵!”李玄英将定光剑又逼近自己的身体几分,定光剑在他白皙的皮肤上,划下了一道浅浅的伤痕。

流黄使恐慌到持剑的手臂都在发抖,他焦灼地对同亲王道:“王爷,今日可否退兵?余事再议。”

“哼!这是他们的伎俩,要我退兵?休想!”

流黄使一脸急躁,道:“不是的,这关系到世子的性命。你不了解他!王爷,今日便退兵吧!”

“我的儿子,我会不了解?”同亲王转而望向李玄英,道:“玄英,你不会的,听话,到父王这边来。”

“父王,我再说一遍,请您退兵,否则,我便自刎于阵前。”

“李玄鉴,是不是你教唆玄英做出这样的举动?这就是你的手段吗?真是卑鄙!”同亲王压根不相信眼前之举是李玄英自己的选择。

李玄鉴此时也是方寸大乱,不停地问赵翼:“赵翼,怎么办?想想办法,你要不要上前拦下英弟?”

就在赵翼也束手无策的时候,流黄使已经骑马冲出了队伍,奔向李玄英身边。就算李玄英有万分之一的冒险,流黄使也是不敢赌的,尤其是他又如此深切地清楚李玄英心中的幻灭和无望。

纵然李玄英平生在同亲王面前从未违逆于他,那又如何?那些李玄英执意为之之事,哪一件他不是无所顾忌,一往无前!当日宫中的杀戮已然在李玄英心中造成了无可弥补的伤害,如今,他也一定会奋不顾身地阻止今日开战。

流黄使出现在战场上,只为担心李玄英在战场受到伤害,他参战唯一的目的便是保他平安。然而,他从没想过,一切已经太晚。

“父王,与这皇位相比,您的儿子终究是稍逊一筹吧。”李玄英于失望中落下了自己的剑。

鲜血如红色的烟花般洒落一地,在一片如雪的画布上画出了一幅绝美的画卷。伤口的疼痛,或者有一些吧,李玄英却感受不到,毕竟,没有什么痛苦比得上他以死相挟换来的一个父亲的冷酷与漠然。

也许,在众人眼中,无论这场战争成败,他都是可以有所获益的那个,只有他知道,从叛乱的那一刻起,他就注定是个失败者。他看到的,只是一个充满绝望,不断失去的人间。

流黄使没有来得及阻止李玄英决然的这一剑,便眼睁睁看着李玄英无力地从马上摔下,坠地。流黄使用尽平生力气,飞一般来到李玄英的身边,紧紧地按压着李玄英的伤口,试图阻止这一切。可是,看到李玄英再无救治的可能,流黄使痛心疾首。

是他,给了他自由,这一刻,他却后悔给了他自由。

李玄英自入战场便在人群中看到了流黄使,他却故意避开了流黄使的方向。他觉得自己的内心在被流黄使一点一点地撕裂,一直以来,他都认为那是流黄使的错,可如今,他却有些释然。

“你可真傻!”流黄使的声音在颤抖。

“你又何尝不是!”

“是因为她吗?”

“……”

“恨我吗?”

“不会,只是,遗憾。”

“那你可不可以,分一些爱给我?”

“早就,给你了。傻瓜!”

李玄英凄然一笑,死在了流黄使怀中。

若是一个无限满足的答案只能发生在不复存在的将来之中,此刻,却又为何执拗地出现,徒增遗憾。

战场之上,十万余人静静地围观了一个年轻生命的逝去。四周无风,连人们的呼吸都隐匿了声息,寒冷的空气中,唯一剩下的只有流黄使发疯一般撕心裂肺的呼喊。再之后,流黄使抱了李玄英上马,疾驰而去,远远地离开。

同亲王眼前发黑,晕了过去,被魏护从旁扶住,方不至摔下马。李玄鉴有一瞬间失了神志,等他醒来,已在赵翼的臂弯。那些李玄英曾付出过感情的每个亲人、朋友心中都在重复同一个词“如果”,如果真的有如果,一切都该不一样吧。

不知是哪边的将领率先敲响了战鼓,对战双方的军队奋勇向前,开启了一场大战。

大战既开,山巅之上,龙昙厌恶地转过身,飘然离去。

从小,龙昙便习惯了血腥的气息,甚至有些享受这种气味,可如今,这样的血腥之气,只让她觉得恶心。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讨厌这血腥,改变了习惯呢?她也说不清楚,好像,是在她靠近了上官玉烛之后吧,有了上官玉烛,她就不那么喜欢这种嗜血的味道了。

此刻,身后的战场,连同那个心系之人,已然与她无关。

李玄英以为他可以阻止这场战争的,却不料他只是这战争车轮碾压之下的第一块碎片。李玄英的死,更像是这场战争的献祭,而这场仗的亡魂,成了他的陪祭。

至于这场战争的结果,在李玄英死去的那一刻,同亲王便是败了的。即使他胜了,他赢下的,不过是一个丧子老人的风烛残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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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垣契阔(正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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