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历了生死(2)

经历了生死(2)

战争结束后,李玄鉴疲惫地回到京畿营驻地,将诸事交给了赵翼,自己在第一时间进了张无痕的营帐。

要靠近张无痕之前,李玄鉴嫌恶地闻了闻自己身上的气味,脱下了战袍,洗了手,才来到张无痕身边。张无痕还在睡着,她均匀的呼吸声,身上散发的幽香,还有她安然的睡姿,都让李玄鉴心中感到难得的平静。

此前,战场上厮杀震天,战鼓雷动,现在,营帐外往来不断,人语喧哗,张无痕却仍能如此安眠,李玄鉴心中有些羡慕。他轻轻地刮了刮张无痕的小脸,安静地坐在床侧,把头俯在她的身上。

这时,张无痕醒了,一睁眼,便望见了床前的李玄鉴。

“要不要再睡一会儿?我是不是把你吵醒了?”

张无痕清醒了一下,坐了起来,道:“没有,我也该睡醒了。”

李玄鉴出奇地安静。

“发生了什么事吗?”

“这场仗结束了,我们很快便可以回宫了。”

“哦,那很好。”

“可是,英弟死了。”李玄鉴把头埋在张无痕身前,他不想被她看到自己的眼泪,可是张无痕仍然能感受到他在啜泣。

张无痕爱抚着李玄鉴的头发,回想起李玄英最后拥她入怀的那个瞬间。

人的回忆真的是很奇怪,你以为忘记的,并不在意的,在某个时候,会倏忽而至,仿佛有所不甘,可是过了那个时候,又真的被忘记,彻底退却了。

倘若今日的种种皆是为了明日的回忆而造,那么,眼前的痛楚或是美好是否可以依了我们的心意,交由自己分辨呢?可惜呀,便是记忆,又何尝如愿!若终将被遗忘,今日所为何必还要执著相待!但,纵知如此,人却偏偏无惧无畏,飞蛾扑火一般。

“我好难过。”李玄鉴只想告诉张无痕这些,尽管她不能帮到什么。

“我知道。”张无痕觉得每个人都免不了一死的,但这并不会安慰到他。

“还好有你在我身边。”也许,这是唯一能带给李玄鉴安慰的一件事了,只是这句话却让张无痕好生伤感。

回到京城之后,同亲王便被李玄鉴软禁在了王府中。李玄英与流黄使失了踪迹,战场上只剩了李玄英的那把定光剑,李玄鉴便将它送到了同亲王身边,算是留个念想。

后来王妃在广惠寺醒来,发现京城天翻地覆,又得知了李玄英的死讯,回到王府,见到了被软禁的同亲王,王妃在绝望之中将定光剑刺入了同亲王的身体,之后殉情而亡。

李玄鉴知道了这样的结果,很是心痛。他从未想过这把剑会带给同亲王一家灾难,也从未想过真的杀了同亲王,就算他是害死许思湘的凶手,可为了李玄英,李玄鉴也不会,但结果却不遂人愿。

李玄鉴只顾了伤怀,赵翼留心,将定光剑又收回了皇宫,安置在了李玄鉴身边。

平叛之后,军中事务包括京城防务都可以交给赵翼去打理,朝中和宫中诸事仍需李玄鉴每日费心。李宗祧于皇宫叛乱那日患了风疾,直到李玄鉴回宫之时,仍未苏醒。许思湘和白菀的下葬之期亦已由宗正和奉常议定。李玄鉴忆及出宫前与许思湘所见最后一面,甚感悲痛。

要处理的事务千头万绪,只有每日到留瑾苑与张无痕相处之时,李玄鉴才会感到一丝宁静。

上官玉烛、琅玕和田清欢见平叛之事已定,三人再留在京城也帮不上什么,便计划离开。

这一日,张无痕睡了整整一天未醒,李玄鉴觉得奇怪,找来太医诊脉,太医觉得张无痕的脉象除了缓慢些,与平常无异,可是睡眠之中,脉象缓慢也属正常,最终也只能判断是太过操劳,需要休息。李玄鉴想了半天,也想不出张无痕最近因为什么有过操劳。

第二日,张无痕独自醒来,她为自己开了药,刚刚煎好,正准备吃药,李玄鉴像往常一样走了进来。看到张无痕醒来,李玄鉴很开心,但是看到她手上的药碗,李玄鉴突然很紧张。

“无痕,你在吃药,真的是生病了吗?”李玄鉴极少看到张无痕吃药的。他急忙用手摸了张无痕的额头,又摸了她的手。他觉得她好好的,一点儿不像生病的样子。

“嗯,是生病了。”

“严重吗?”

“严重。”

“是什么病?会……死吗?”

面对李玄鉴脸上的焦虑,张无痕沉默了一下,继续道:“会的。是一种奇怪的病,空空,你记得我之前有两次也会无缘无故地睡着,对吧?那是因为我生病了。等下次我再奇怪地睡着的话,就会在梦中死去,再不会醒来。”

李玄鉴愣住了,他的脑中一片空白。

“下一次睡着?下一次,是百年之后,对不对?”

“我不知道。也许,很快。”

两人就在房间中安静地坐着,沉默着。李玄鉴完全理不出思绪。她怎么可能会生病,怎么可能呢?为什么偏偏是这个时候,在他认为最圆满的时候,在她最年轻的时候,而不是几十年后历经沧桑,风烛残年之时,至少那个时候,他不会如此遗憾。他不相信她会死,更不相信她会以这样的方式永远离开自己。

“空空,你是在哭吗?”张无痕看到李玄鉴泪流满面,拿出自己的手帕,为他擦去了泪水。

“一定会治好的,是不是?”

“大概不会了。”

“我去宣太医。”

“已经都看过了。”

“那,我发文告,为你在太常国中寻找名医医治。”

“应该没用的。若是这样能让你安心的话……”

李玄鉴咬了嘴唇,眼泪不受控制地流下,风干,又被新的眼泪覆盖,冲刷。他想不明白,她为什么会生病,她是什么时候生病的,又是什么时候知道自己生病的,为什么他没有发现,为什么她不告诉他?他有些怨她,又不忍心怨她。

时间似乎在那一刻停止,李玄鉴希望它真的停止。人们无惧未来,是因为乐观地相信未来之中有一个美好的自己,若是前路已定,眼下,却又将如何继续!

“无痕,我们成亲吧,我为你举行一场盛大的婚礼,就像之前我承诺的那样。”李玄鉴早已为张无痕定好了婚期,他以为一切尚未开始,未曾想已是结局。

“好。”

之后的每一天清晨,都成了李玄鉴最为忧心的时刻。他生怕自己一觉醒来,就再也看不到张无痕睁开的双眼。

他与她的每一日,并无特别,一如往常。

李玄鉴在国中发出了文告,毫无回响。琅玕回了一趟隐惜谷,没有找到文子琢和张青阳。田清欢到临济寺拜访了慧照禅师,询问张无痕的治疗之法,慧照禅师道:“天命难违。既有菩萨心,终得圆满。”

对于是否要请教龙昙,上官玉烛犹豫了很久。思来想去,他还是给龙昙发去了一封书信。

那日大战前,他与龙昙之间的关系便疏远了,他不知道龙昙是否还会理会自己。没过几日,龙昙出人意料地给他寄来了回信,其中写到张无痕的病与神爵派骨凝王之毒的症状倒是极为相似。除此之外,龙昙并不提及其他。随后,上官玉烛又给龙昙寄书,询问疗治之法。可是,过了很久,龙昙都杳无音信,上官玉烛再不抱希望。

终于挨到了两人大婚的那一日。

李玄鉴穿了婚服,坐在自己的房间中,想象着张无痕穿上婚服的样子。她那么喜欢红色,一定很喜欢他为她准备的婚服吧。盼了这么久,谁能想到他和她真的等到了这一天呢?

这时,突然有宫人急匆匆来报,说是张无痕刚穿了婚服,便睡着了,怎么唤也唤不醒。李玄鉴听了,心中一沉,急忙赶至留瑾苑中。

张无痕躺在床上,穿了婚服的她如此美丽,连梦中都是美的。李玄鉴在床边急切地唤着她的名字,在昏睡中,张无痕听得到李玄鉴的呼唤,却总也醒不过来。挣扎了许久,张无痕才缓缓地睁开了双眼。

李玄鉴揽了她坐到自己身边,张无痕乖巧地靠在他身上,宫人们知趣地退了出去。

“无痕,今天是我们成亲的日子,我说过要娶你的,不要睡,好不好?”李玄鉴忍住了自己的泪水。

“我知道,我一直都知道。”张无痕的话说得有气无力。

“等我娶了你,我们一起观花海,看日落,还要生上几个宝宝,看他们长大,静候儿孙满堂。”

“好,若是我死了,便代我享尽这世间的美好。”

“没有你的世界,我不想活。”李玄鉴言语中充满了绝望和悲切。

张无痕停了一下,平静地说道:“人生无常,却终有一死。既未死,便做个好皇帝吧。我的心,你知道,便好。”

李玄鉴听了,心如刀绞,哽咽难言。

“空空,我好困,好想睡。”

“睡吧,想睡就睡吧。”

张无痕在李玄鉴的怀中酣然入梦,梦中的她也一定会有一个盛大的婚礼吧。李玄鉴泪下如雨,每一滴,都落在张无痕的心间,化作永无穷尽的悲痛和思念。

在这世间,有些爱注定不能相守,未曾白头,却只为了那一刹那的光芒,拼命绽放,倾尽所有。

寒鸦栖枝,冬风凛冽,李玄鉴抱了沉睡的张无痕走向二人的婚礼。天地为证,臣民相随,他把她放在了自己至尊的宝座上,任她在她的后位上长眠。

那日清晨,上官玉烛收到了龙昙的来信,上写“无解”。

那一日,是福瑞二十九年新正第一天。

那一日,李宗祧退位,新皇登基,改号祥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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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垣契阔(正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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