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僧
“好个庄严佛土!”
唐越站在山门下,仰望上去,只见山岭蜿蜒,隐现十数座巍峨大殿,高低错落,掩在参天巨木之中。虚空之中传来一丝丝淡淡檀香,隐隐约约不断有诵经之声传入耳中。
到了玉林,便离那天城不远,唐越使了些银钱,凑上一条贩绸子下天城的船儿,一路上顺风顺水,三日便到了天城之外。
只是过天子脚下,唐越却没有进城,反倒赶了一天路,来到千枫山,站定在这天下闻名的千年古刹之前。
大门紧闭,旁边侧门却是打开的,善男信女进进出出。前两个僧侣,高大雄壮,面孔方正,目光如炬,身上穿着青灰的僧衣,脚下六孔芒鞋,手持念珠守住侧门,显然是护寺的武僧一流。
唐越刚刚来到门前,两个武僧便已看见,四道目光一齐看过来。也不能怪,那唐越一身邋遢道袍,看上去便不是朝佛的,由不得他人不注意。
唐越却似没有看到一般,脚下不停,来到庙门前,便要跨进去。
“这位师兄,”一个僧人伸出手来,将唐越拦住,双手合十道:“师兄可是听经而来?若是听经,可待贫僧禀告之后,方才进入。”
这话本来说得得体,唐越却眼睛一翻,手往旁边进进出出的香客一指,问道:“如何他入门不需禀告,他入门也不需禀告,单单我入门便要禀告,你这和尚好没道理。”
那武僧道:“盖因本寺虚圆长老在明觉殿举行法会,宣讲佛法,一时人多,故此戒律院长老有法旨,远道前来听讲的道友都需禀告,征得允许方才请入,免生乱事。”
唐越一听,顿时明了,原来这相国寺老和尚讲经,怕有对头前去胡搅,生出乱子,故此交代门前僧人对上山之人都要严加盘问。唐越穿得邋遢随意,又作道人打扮,那守山之人若是不查问,反倒怪事了。
只是唐越却不是个能体谅的人,只见他闻了此言,将眉头一挑,笑道:“释家人说话好没道理,你又怎就知道我是个道士?这个山门大开,说好了普度众生,便只因我穿一身道袍便要拦在门外不成?出家人不应生分别心,你这个释家人忒不通,忒不通。”
说罢,唐越也不管那僧人阻拦,抬脚一踏,身子如同一条泥鳅,从那两个守门僧中间的空隙钻了过去。也不去看那两个守门僧人,脚下生风,不一会便出去十几丈远。
那两个僧人这才回过神来,一边呼叫一边拔脚去赶,只是那唐越走得极快,不多时便在山腰蜿蜒的石板路上失去了踪影。
“祸事了,这个道人来得尴尬,你速去禀告虚悟长老,招人搜寻,我去明觉殿禀告众位护法的师叔。”那僧人却也是个伶俐人,眼见得赶那道人不到,也并不慌乱,连忙将计策说明,两个僧人拔腿便上了山。
却说唐越,乃是第一次来这大相国寺,脱了两个守门僧,却并不认得路,只是赶那人多的地方走。不多时来到一座大殿前,却见殿前殿后,山上树上,都围满了人,好不热闹。
唐越抬头一看,正见殿上挂着个匾额,写了“明觉殿”三个字,原来那些个人都是在听那虚圆和尚讲经。
道人心中计较道:“我听得这大相国寺最有本事的一个和尚换做正信禅师。这个虚圆僧想来是那正信和尚的后辈,料定本事不大,不过我找不到那正信禅师,听听这个虚圆和尚的也无妨。”
这般想罢,也将身子一纵,跃到一棵树上,听起经来。
中间讲经的那老和尚一脸白须,身穿七宝袈裟,面容庄严,着实一副高僧模样。
唐越听了一阵,却原来是在讲一卷《光明愿经》,这经专讲清修苦行,以大愿力成就光明身,驱百邪,除心尘的手段。这经文常人听了只是增添智慧,平静心神。若是那修道之人听了,却能从中悟出许多功法来。比如那棠山老怪修炼的“黑金刚神甲”,便是听金顶寺的长老讲说经文悟出来的。
唐越向下看去,果见人群之中并不只是单纯的善男子善女人,反倒混了许多道人妖怪之类,那些和尚也不管他们,他们也自听得津津有味,并不搅扰。
唐越听了一刻,觉得这经文中说的手段无甚出奇,久了便没有趣味,便准备离开。
“师兄觉得这经文如何?”
正待走时,唐阅却听得头顶有人开口说话。往上看去,却见得一个七八岁的小沙弥,正低着头对他笑。这小沙弥长得粉雕玉琢,头皮剔得干干净净,一身干净的青灰僧衣,光着脚丫在唐阅面前晃悠。
唐阅心中一惊,他跃上这树梢的时候,上面并没有人,这个小沙弥也不知道甚么时候坐上去的。但他心中虽惊,面上却不露,咧嘴笑道:“小和尚也懂经文?”
小沙弥笑道:“稍微懂些,只是贫僧先发问,师兄怎不答我的问?”
唐越瞅了一眼脚下听得入神的众人,笑道:“你这小和尚吃不得一点亏。这辟百邪,除心尘的手段甚好,只是奈何贫道心既净,神既明,无挂无碍,却需洗什么心,涤什么念。”
“师兄说大话了哩,”小沙弥晃悠着一双小脚,望着唐越,忽然开口笑道:“师兄想听《七宝大轮经》?”
唐越面色一变,良即又收起,眼珠一转,笑问道:“你怎么知道贫道想听?”
小沙弥摆着两个小脚丫,也不回答唐越的话,只笑道:“师兄若是想听,可随我来。”
说罢,那小沙弥从腰后拿出一双芒鞋套在脚上,身子一滑,竟就这般从几丈高的树上跃下,落到地上就沿着旁边的一条小径望山上走去。
唐越原觉得这个小和尚身份来得尴尬,但一转念又不由几分好笑:“我自来求经,怎事到临头反倒瞻前顾后起来,岂不是失了磊落,徒然让人笑话。”
想到这里,他也从树上跃下,使了个身法,三两步跟上那小和尚,与他一起向那后山走去。
千枫山颇大,连绵三十几个峰头,这大相国寺占据了地势最高,风物最好的几座,前面建了宫殿佛塔,后面还有许多禅院僧筑,供给那些有慧根的僧人清修参禅,甚或有些僧人避世苦修,连那禅院也不要,只是随那景色清静之处搭个茅庐,凿个洞穴,便做避世之所。
大相国寺虽说占了整个山头,后边荒凉的去处却很多,唐越随那小和尚后面,一条小道越走越荒凉。原本还有石板阶梯,渐渐的便只铺上卵石,后便只有随意在荆棘杂树中间锄出来的弯弯曲曲的小径了。
二人也不说话,唐阅随着那小和尚不紧不慢的走着,眼看那日头升到了正中,又慢慢落下去。渐渐星光满天,四周围虫鸣一片,夜风徐来,草木沙沙作响。
一双绿油油的眼睛从草木缝隙中透过目光来,唐越迎着目光望去,原来是一条枯毛干瘦的老狼。那老狼和唐越对视一阵,唐越一笑,背后忽然显出一张凶恶鬼脸来,老狼见了,吓得往后一跳,呜呜两声惨叫,夹着尾巴飞也似的跑到密林中去了。
“只是个畜生,师兄吓它作甚?”小和尚走在前面,回头笑道。
唐越不去答他,只笑道:“还有多远,老和尚也住得忒深了点,若是常人,怎去寻他?这般做派,不似普度众生的模样。”
小和尚笑道:“快了快了。”
言毕,只见前面隐隐露出一点灯火来,两人又走了一程,只觉得眼前目障一去,眼界忽地开阔,唐越一看,脚下空虚,原是到了绝路。
此刻东边晨星已出来,远远的天边露出一片鱼白,唐阅向脚下望去,却见白雾茫茫,翻卷流动,好似沧海一般,不时远远几座山峦露出来,犹如孤岛。
前边一条石梁悬出去,前面挂着一条铁索悬桥,在山风中晃晃悠悠,伸入云海之中,只露出小半来。
那悬桥再出来时,却在远远的一座孤岛顶上,岛上矗着一座金塔。不多时金乌跃出,金光洒上宝顶,顿时映出一片金光,只见宝光琉璃,说不尽明净庄严。
忽然一声钟响,风卷云动,云海中间好似沸了一锅粥,云雾排开,露出那悬桥的全貌来,原来这桥蜿蜒通过几座山头,方才达上那金顶。
桥是铁索桥,却被日光镀上一层金色,桥上铺上木板,每隔一丈来远便悬着一个金铃,山风吹来,叮叮作响。
饶是唐越见过许多山门,也不曾见过这般瑰丽的,便是那紫云观,与它也比不得,不由笑道:“不曾想到这后山还有这样的去处。”
小和尚只道:“师兄请来。”
便踏上那悬索去,唐越自跟上去。那桥上虽然铺了木板,但看上去也不知道多少年了,枯朽得很,踩上去吱吱作响,板子之间的空隙有一尺多宽,向下望去,乃是茫茫一片云海,人在其中,不知身处何处。
索桥向中间凹下,上下坡度十分大,木板沾上晨雾,湿滑得很,更兼那山风尤大,吹过耳旁呜呜作响,只将沉重的铁桥吹得左摇右晃,好不惊险。
唐越走在桥上,却见到上面许多锁儿坠儿等小事物,如长命锁、连心锁、金钗银镯、紫带剑穗,甚或头巾香囊,青丝绣鞋之类,多不胜数。想来是那善男信女过这桥的时候许愿所留。
这桥如此难过,倒是有许多人不顾性命也要走这一遭的。
“世上倒是许多痴儿......”唐越笑道。
那小和尚回过头来,对唐阅笑道:“说到痴,这些善男信女如何痴得过师兄?”
唐越一怔,旋而失笑,道:“小和尚说话却打机锋。”
那桥看上去短,走来却长,两人自金乌初起时走,到了玉兔当空,整整一日,方才到了那金顶脚下。却见前方一面石壁上原来雕着一座坐佛。高怕不有三五十丈,手结触地伏魔印,面含微笑,栩栩如生。
石佛顶上,便是那金塔,十三层的浮屠,饰满七宝。石佛脚下,却是一座佛殿,隐隐传来木鱼声。
小和尚对那石佛行了个合十礼,唐越却站在一旁,望着那石佛动也未动。
小和尚施完礼,便向佛殿中走去。唐越抬头一看,却见上面没有牌匾,倒是旁边门柱上写着一副联子。
上曰:“金顶缥与缈,云海涛里他本空”;
下曰:“大佛有还无,万相丛中我最妙”。
唐越咂摸两下,觉得虽然有些妙处,却也平常,便不做理会,也随那小和尚往里走去。
入了大殿,唐越抬头一看,却没有见到佛像,佛龛上空洞洞的一片石壁,供桌上也没摆什么贡品,下首一个老和尚佝偻面朝大门而坐,灰褐僧衣,闭着眼睛,一脸枯槁,面容愁苦,连一丝生气也无。
小和尚进门便到老僧一旁找了个蒲团坐下,睁眼望着唐阅。唐阅却不敢造次,忙整理衣冠上前见礼,口中道:“贫道紫云观归云子见过长老。”
那老和尚抬起头来,微睁开双眼,点点头,指着旁边一个蒲团,道:“道友请坐。”
见唐越坐下,老僧道:“道友前来,所为者何事?”
唐越道:“听闻长老这里有《七宝大轮经》一卷,能通生死之谜,特来听讲。”
老和尚闻言,眼睛一抬,忽然道:“命魂已无,七魄作乱,然而能行能走,能思能想,不自知其死,原来是一个守尸鬼!”
老僧口中守尸鬼三字一出,顿时好似一口大钟猛地在唐越心头敲响。眼、耳、鼻、舌、身、意六根齐齐震动,守住七窍的四方圣兽一起飘散,化作一股白气又重新回到唐越口中,顺任脉而下,落入丹田之中。
唐越只听见耳边纷纷扰扰,无数声音唧唧喳喳,七道红光从体内各处冲出来,化作七个自己模样的身影向着四方飘去,不多时没了影儿。
唐越抬头一看,却见那老和尚的样子渐渐模糊,四周围忽然雾气弥漫,耳旁隐隐传来一声声钟声,唐越闻听这钟声,身子便不由站起来,飘飘然欲随那钟声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