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道
从那许原沿着沱江下来,行船走上五六日,便是一座大城,唤作长原。长原乃是沱江河那庞溪的交汇,又有一条前朝开凿的固渠连接着夏河,真个四通八达,交通便利。那云并两州与中州乃至西南西北几个州郡的货物运转倒有大半要靠它,故此久而久之,商贾殷富之人不计其数,延续下来便成了一座巨城。
现在中州乃是太平的年月,并没有甚么兵灾**,长原城也是一派的欣欣向荣。因着这是个兵家重地,天城靠着它钳制着云并两州的骄兵悍将,故此朝廷历年修缮城墙,将一座城池打造得铁桶也似。
城池巍巍荡荡,人群往往来来,熙熙攘攘却是很有盛世的味道。
东城中有一家,长原都称李员外家的,乃是城中豪富。
这李员外原来是个伙计,唤作李户,少年时靠着贩皮货去天城起家,日积月累,小心经营,几十年中经营出一片好大家业,富甲一方。
李户发家之后吃喝不愁,想起祖上都是贱业,没个出身,吃人小看,便使钱买了个闲职,故此四周人都称他“李员外”。
这李员外在长原,一座宅子占了小半条街,花园亭台自不必说,出入家人也有百十人,甚有气派。
那宅子侧门有一棵好大的槐树,搭在院墙上斜戳出来,枝繁叶茂,连一片黄叶枯枝也无,好生喜人。只见这树生的怪异,都是六七月份的天了,枝头上却开着一束束粉白的槐花,撒在地上,雪片也似,看上去居然倒有几分异样的妖娆。
正是正午骄阳正炙的时候,槐树在街面上遮下一片好阴凉,树荫下面,却斜靠着一个清瘦道士。
这道士年纪轻得很,约莫十六七岁,脏兮兮一蓬发,花糊糊一张脸,微微闭着的眼睛藏在乱糟糟的头发下,不时两个蝇虫叮上去,惹得眼皮扯动两下,却不睁开。
道士上身油乎乎几乎看不清本色的青黑大褂敞开来,露出搓板也似的两扇肋骨,下身半截短裤,露出麻杆似的两根长腿,沾染得黑不溜秋,腰间斜插着两片快板,脚下一双脏破芒鞋,伸出两排黑灰脚趾时不时搓动两下。
“你这后生,不曾缺少手脚,怎也没个正经的营生,却学那泼皮闲汉每日的游手好闲,怎不愧杀了先人?”
正是那道士享受着阴凉,在昏昏欲睡的时候,只听得侧门吱呀打开,中走出来一个矮壮的妇人,站定在他面前,张嘴教训道:“是个四肢俱全的人,便去做个伙计小厮,也好过这般闲散度日。”
那妇人说完一通教训,却从随身携着的竹篮中拿出一个拳头大的硬疙瘩,连着一碗稀粥,蹲下身来放到道士的面前,边道:“我家员外是个善心好道的人,眼见你在这里躺了大半日,滴水未进,也是可怜你的,让施些斋饭素食。”
那小道士睁开眼睛,打了个哈欠,随口谢道:“有劳大娘了。”
也不客气,将那冷疙瘩拿起来,就着稀粥靠在墙上享用起来。
这道士原本模样腌臜,但是一双眼睛生得极好,丹目有神,睁开来时,大小合度,黑白分明,宛若星月一般,一笑之中更透出一派天然纯真,十分惹人。
所以这小道士虽然言行无礼,那妇人见他一双好眼睛,却也并不以为忤,反而心中生出一丝喜欢来,初时的嫌恶也不见了,不由劝说道:“你这后生,生得倒也是副好样子,只是这般样子饥一顿饱一顿怎是个头。不若随我入府去,我家员外乃是极善的人,你样子颇有几分伶俐,定然将你收留,便算是做个小厮伙计,也有每日的温饱,好过这般忍饥挨饿。”
那小道士闻言却是一笑,道:“大娘不见我乃是个出家修道之人,寄人篱下,苟求衣食,违了道德真意,怎得快活。”
那妇人听闻这话,脸上露出老大不喜欢,道:“你这后生好不省事,我好心助你,你怎拿大言诳我?”
小道士却只笑不语。
妇人见他这般模样,认定他乃是个好吃懒做之人,不忍他这般闲散下去,终于自毁,便又劝道:“你十几岁的年纪,知道甚么真意不真意的?正经要做的莫过于先找个行当,积攒些本钱,无论是做些买卖抑或买点田产,取个浑家传宗接代才是正经。如你这般,浪荡一世,将来断了香火,便是个不孝之人,入了地府,怎有颜面与你父母相见,阎君清点起来,罪果不小。”
小道士却不作答,只是将手中剩下一块疙瘩塞进嘴里,笑道:“我是大道之徒,天君高朋,阎君见了我,也须矮上一头,怎敢向我问罪?”
妇人见他越发狂傲,训道:“莫不是发了魔症吧?休要胡言乱语,造了恶祸。”
道人见她不信,也不争辩,只道:“吃了大娘一碗粥食,却不好白来。贫道不曾有其他本钱,大娘你来,贫道给你耍个把戏。”
说罢,将那碗儿端起来,指尖舔了口口水,就那碗底画了个符,待那口水干了,却将碗递还给妇人。
那妇人见他吃完饭食,还将口水往碗里涂,心中老大嫌恶,便只拿两个手指去捏那碗沿,谁料那碗竟是沉重得很,妇人一拿没有拿住,却将碗跌在石板路上。
那碗却没有碎,只在路上滚了滚,定下来却是瘪了一半。
“呀!”
妇人一声惊讶,正瞥见那碗映在日光下,碗底映出金光来。
“竟是个真人!”
妇人拾起那碗,嘴边一咬,咬出一排牙印来,正待要上前叩头,那道士却道:“贫道这里会了帐,大娘也该回去了。”侧了个身,并不看她。
妇人也曾与人闲聊,听说过那些个术士道人多有些怪脾性,喜怒不定,招惹不得,便休了追问的心思,不敢说话。小心收好金碗,悄悄瞥了那道人一眼,那大娘犹犹豫豫提起篮子又进门去了。
宅子颇大,那妇人从侧门进去,跨过一个小院,便到了厨房。她也不与其他人招呼,放了篮子,悄悄将那碗儿藏在怀中,便要出门去。
一个使用丫鬟正走进厨房来,与这妇人撞了个正着。
“秦大娘,您急慌慌的哪里去?”
那丫鬟本是房中伺候的,地位比之这些厨房中的下人要高一些,故此言语中也没有许多顾忌,开口就问道。
那秦大娘正要说话,想起道士的叮嘱,便笑道:“忽想起出门之时,家中有些事情没有办好,现在得了闲,想回去看看,你切莫对东家说起。”
那丫鬟见那秦大娘神色有些惊惶,脸上一笑,道:“大娘多心了,奴家怎是多嘴的人。对了,小姐的安神汤可曾煎好了?”
秦大娘道:“这个老身晓得分寸,汤药早煎好了,正在火上煨着。”
丫鬟点点头,道:“大娘有事,便先去吧,我这里盯着些便是。只是记得紧快些,不然东家哪里,须不好交代的。”
秦大娘心中有事,也不与她啰嗦,便自怀着碗儿,出了门去。
也是合着这秦大娘省不得事,出了厨房,过了中庭,正要出门时候,迎面却进来了个穿宝蓝绸袍的中年男子。这男子身量不高,一头花白头发梳得整整齐齐,微微有些富态,面上三两根稀疏胡子,面貌方正,面上也是一团和气,行走停当之间显得十分稳当。
这便自然是这宅子的主人李员外了。
“秦大娘,你这是哪里去?”李员外见那秦大娘急慌慌似是要出门去,便问道。
“苦也,如何推脱得过?”
那秦大娘眼见支吾不过,想起这个东家最是和气,便道:“府中事情都收拾利落了,想起家中有些事情,便想回去看看,不合之处,请员外见谅则个。”
那李员外倒也不是个刻薄人,见此便道:“这个无妨,大娘若是有事,去办便是,只莫误了厨房中的事情才好。”
秦大娘见李员外松了口,忙道:“只是些小事,去去便来,并不耽误东家的事情。”
李员外心中多事,便只点点头,也不多说话,从旁边走过去。见员外点头,秦大娘连忙向门外走去。
“大娘,门外那人的饭食可曾送去?”
秦大娘正要出门,李员外却忽地问起来。
“方才送去,那道长已吃好了。”
秦大娘忙回答道。
李员外点点头,似是对秦大娘,又似自语道:“近来家中这许多事情,也不知道为甚,虽不知鬼神有无,多积些阴德想来总是好的。对了,昨日城外清静观中的法师来看过一趟,说到做法需要刚开声的鸡公,你去周围打听一下,买只过来。这是个要紧事情,你需细心去办。”
“这个省得...只是...”
秦大娘闻听东家的话,想起员外府中这些日子发生的许多事情,让这员外许多忧愁。忽然想起门外那个邋遢道士,张口欲要说话,却想起那道人的言语,似不愿让人知道,两般踌躇之间,一口话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大娘可是有事?”
李员外回过头,见那秦大娘站在那里似乎有话要说,便问道。
“哦,”
秦大娘闻言一惊,讪笑道:“无事无事,那老身便去了。”
员外点点头,转身径向另外一端的绣楼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