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六章 泗水人家
日头将将升起,散了上阳京畿一夜的霜华。
天未破晓的时候,临街商铺就有起早的,商贩们也开始忙碌叫卖了起来。清早的热锅、戗面,新酿的桂花、刚发的老糕,等等等等,香味四飘。
还有临街的,深巷的,小孩串巷,踩翻老人放在地上的篮盒,汉子们早出谋生,新妇正闺中梳洗……一应喧嚣,此计纷纷登场。
就连九坊中最下乘的泗水渠,也早早的有磨了豆子、炸了油花的香味飘出,家中尚有点劳力的,都攒了点油薅钱,买上点油糕吃上,攒出一天的力气外出生计。
整个上阳京畿,从夜幕下的繁华转换成了最为踏实的烟火气。
护城河下,暗中水流上千道,其中错综复杂除了官方出具水利图之外,就连当地最老的老人,都未必数得清。
此刻朝阳起,城垛下护城河出水口里,放下一夜的铁栅栏又缓缓地升起,水雾缭绕下,没有接引的老头,只有少年那艘破败的乌篷船。
昨夜的少年将那具械人运进地下世界里去,换了一袋子银钱,此刻正志得意满地撑着船,悠悠荡漾着往外走。
一路顺着水流而走,越朝泗水渠的方向去,越发的有一股阴暗潮湿的晦味传来,少年从小在此处长大,反而习惯了这样难闻的气味。
路过卖馒头的铺子,抛了两个铜钱,随手拿起两个包子,一个塞嘴里一个拿手里。顺着鸡鸣狗叫的石巷子左弯右拐,到了后面一家长满青苔的街道。
这一街看去,基本都是老弱病残的居住所,有年轻的勉强浆洗缝补着过日子,用着泗水渠里青中泛着微黄的水洗着贵人们的衣裳。
年迈的则倚靠在门前,时不时传来咳嗽的声音。
少年名叫兴尧,是这一带长大的孩子,一路走过跳着踏过浆洗的姑娘水边,溅起一地的水,引得姑娘们怒骂。
兴尧见被怒骂,则更加地兴奋,扮着鬼脸往前跑的时候,又不小心打翻了老人的衣篮,又惹得人家拿着竹竿追了他两条街。
“这兔崽子。”
“每次都这样,下次非揪到你不可。”
“略略略,打不到打不到。”兴尧的的到来,给这个贫苦的小巷子里增添了一丝生气,哪怕人们骂骂咧咧,但也没几个当着真。
不然以兴尧在这里闯祸的次数,十条腿都不够人打断的。
兴尧一路走到最后面的一处破前,远远地就能闻到里面辛苦的药味飘来。兴尧踹了踹手里吃的,稍稍将模样沉敛了一点,没那么轻佻地推门进去。
屋子很是简陋,里里外外却不断地烧着炉火,炉子边上有个小风箱,里头常年烧着火,周围却异常地晾晒着不断锻打之后铮亮发光的铁片。
烧练铁片,是这一带的老活计了。
因为手工笨重,从上家手里取得矿石烧制成治,锻炼成片。只是加上烧练出来之后熔汁污垢不好消融,是以其他几个坊市的人稍有生计的都不愿意干,只有泗水渠这边的人肯做。
烧出来的废水,正好也顺着泗水渠流出,倒也省事许多。
只不过,这里的人常年多病,越病就越穷,越穷就只好什么脏活累活都干,长此以往,恶性循环。
左不过有一天过一天,有点生计,好过活活饿死。
繁华之上,泗水渠就像下水道里的老鼠,而兴尧则是大老鼠生下来的小老鼠。此刻,小老鼠鱼贯进家门,还没见到人呢,就听到里面风向瓮瓮的声音传来。
老父亲又在烧铁汁。
里屋时不时地传来母亲咳嗽的声音,老妪常年病痛,已经习以为常。
“我回来啦,瞧瞧我带回什么……”兴尧兴奋地大喊着,话还没说完呢,一只鞋拔毫不留情地朝着他面门飞来。
“一整个晚上死在外面了,还知道回来。”粗犷的声音传来,从里面走出个壮实的中年男人,看着身段十分地孔武,只是再看那面容,左眼到耳边已经溃烂了许多,就连双手也是如此,这是常年没有任何防护下烧制矿铁的结果。
这里的人,也早见怪不怪。
兴尧躲过了那只鞋拔子,可迎面而来的则是一根烧红的铁棍。
“老爹,这可不兴打,能把我烧没了的。”兴尧大叫着。
“家里活都干不出来,回头愚者要货出不去,这个月白忙活了。”孔武的老爹心里也是担忧,“你娘的药又没了,你还敢出去浪荡,叫你出去浪荡。”
不错,收购这些人炼制出来的碎铁的,正是地下世界,以愚者为首的团体。他们这里,天子的福荫照耀不到他们,只有地京给的生计勉强能吃饱饭。
“有钱,有钱了。”兴尧在躲避着老爹的打骂时,最后掏出了那袋子银钱,“我也是出去干正事的,每天躲在这里烧铁,烧久了就成你那样了,我还没娶媳妇呢,毁容了可怎么办?”
兴尧摸着自己的小脸蛋,颇为满意。
“你还有理了。”老爹还有火气,但见到那袋银子的时候总算稍稍压了下来,“你半夜出去抢的,哪来的钱?”
什么叫抢的?
兴尧不忿,“那是挣的,我捡到了一架械人,拿去地下卖了。”
“哪里来的械人?地下收了?”老爹一听,脸色忽又沉了下去,“臭崽子,不学好还学这些勾当了,要是让诛邪司知道,别说拿钱了,你小命都别想要了。”兴老爹说着的时候,又开始揍了。
械人于上阳京畿而言,是见不得光的东西,天子下令诛邪,谁敢明着豢邪?
兴尧被打得乱窜,“都说了捡的,地下收了,不然钱拿来的?”
兴老爹听后,讷讷了一下,有种后怕的感觉,喃喃了一句,“收了就好,别留个祸害在家里,私自豢养械人的,不得好死。”
兴尧想再说什么,但是却见老爹忽然失魂落魄地又回到风箱里边去,敲打着上面的的钢铁。
“又神神叨叨,豢械不得好死,谁不知道咱们做的这些勾当,私底下地京是用来干嘛的。”兴尧一边说,一边白着眼,自顾自地朝着厨房里去,却将带回来的馒头放在窗上,“吃的我放这了啊。”
厨房里,给老娘熬的药汁还在冒着泡呢!
兴老爹那边,风箱一拉动,便有无数的灰尘粉末飞起,在这空气种久凝不散,进出这周围的人,全部止不住地咳嗽。
这样的光景,放眼整个泗水渠,人人如此。
在兴尧将药熬好,小心翼翼地端出来时,门口却忽然多了两道人影,而外头,几个歪瓜裂枣似的人守在外面。
看那架势,扛刀的扛刀,带剑的带剑,来者不善,个个凶神恶煞的将他家团团围住,就连老爹都放着风箱不管,拿着铁锤走出院子里,与他们对峙着。
而入门的,为首的是个飒爽的女子,发带玉冠将她墨发高高束起,额前双眉英凛如剑,却又有着某种柔和的光彩在身上。
腰间一左一右,各别着红鱼吊坠与折成两段的寒枪,兴老头一眼就看出她腰间的那把兵器,一般的手艺锻造不出来,一般的钢铁也烧铸不出来。
来者,非寻常人也。
玄机入门而来,一眼就看完了这座屋子。
她没有说话,则是侧首朝着身后的寇占星压低了声音,问:“你确定,是这户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