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二章 云台计算
黑暗中,李瑶之干脆摘下了自己的披风,让自己的真容露了出来。
侍奉行在前头,带着贵客从斗场后面的密道进入,行了好长一段黝黑的路,在乍见光芒的时候,侍奉已经带着李瑶之来到一间暗室里了。
暗室中没有燃灯,但光影却从墙上透了出来,将那尊位上的高者身影往左右各自投映。
李瑶之被带到的时候,于上面那位身穿黑袍的愚者身后站立。
愚者大人意识到身后人到了,转过身来,也不说话,但只将双手一拱,弯身朝着李瑶之一揖,也没起来,就保持着这行礼的动作。
李瑶之见状,神色笃定地看着他,而后轻哼了一声,“算你识相,知道来者何人。”说罢,李瑶之便兀自朝着边上的椅子坐了下去,脸色却尤然的不悦。
愚者依旧保持着谦卑的模样,毕恭毕敬,“见到印章时,便知晓是天子降临,不敢怠慢。”
李瑶之盯着那个躬身作揖的人,目光沉凝了许久之后,又缓缓吐出了两个字,“愚者,非自嘲,是又在愚弄何人?”
“不敢!”
“你敢,愚弄了朕这么多年,你好大胆啊,愚者大人。不不,该叫你云仆大人。”李瑶之暴怒而起,重重地一拍座椅的把手,再不收敛自己的怒意。
一句云仆大人,让那毕恭毕敬的愚者大人忽然朝着地上跪了下去,披风的帷帽下,老者的容颜前所未有的肃穆与坚定,“陛下折煞云仆,云仆不敢。”
李瑶之没有理会跪在地上那老者的言语,只让自己深吸了一口气,按捺下这满腔的怒气。
“从踏这地下城的时候,朕就在想,整个上阳京畿里谁有这能耐,能在朕的眼皮底下建这么大的地下市场,是朕那几个虎视眈眈的兄弟?还是朝堂上哪位权臣?”
“想了许久,朕发现整个上阳京畿,谁都没这能耐,唯有云仆,唯有你云仆而已。”
普天之下,堪称械人创世主的,除了创造出红崖世界的宣姬,便是这创建出地下城的云仆了。李瑶之不笨,只要亲眼见到这地下城是何等模样,便能一眼猜出这幕后之人。
“云仆只为陛下好,从未敢忘誓言,辅佐陛下打造铁壁江山。”云仆将姿态伏得更低了。
李瑶之闻言一笑,“云仆啊云仆,朕现在都不知道,你的话能不能信了。”
云仆明显一愣,却是怎么都没想到李瑶之会说这话,万般不可思议地抬头,老眼中带着一丝莫名的激动。
“陛下,您知道的,云仆……从不说假话,云仆从不说假的。”
看着云仆这么激动的模样,李瑶之的怒意倒也熄灭了下去,终究还是叹了一口气,“要不是知道你绝不会对朕说假话,你瞒着朕做下了这么大的事,这会又岂会坐在这里,听你辩言?”
云仆眼里的微光一动,那种被怀疑的紧绷也瞬时消散,松懈了下来。
李瑶之再有气,云仆到底是他一手安排到现在的,而看到云仆这忽然蔫了似的的样子,李瑶之也终究有一丝感慨。
“朕又有什么好可疑的呢,当年在为你设置程序的时候,朕就设置了你必须忠于朕的誓言,绝不可说假话。”
云仆一抬头,看着坐在跟前的天子,他也恍惚间忆起了当年。
当年,在选择将宣姬带出来的那架能算尽天下的云台计算给重新设定成械人,以便于携带身边辅佐自己的时候,李瑶之就想起了,当年云台计算在面对宣姬的时候,给出自己的建议是杀了宣姬。
在当时,李瑶之一度怀疑云台是在的诓骗自己。
而在后来,没有杀了宣姬,天下也照常相安,所以李瑶之始终怀抱着一点芥蒂,这导致了当初改造起“云仆”这一架械人的时候,在设定他的程序的时候,李瑶之犹豫了。
李瑶之无法保证的一点,就是他能掌控一架械人多久?
云台计算,算尽天下,凡事于它而言都是一堆牍案上的数据,它会演算出最好或者最坏的结果,堪比未卜先知。
李瑶之当时就在想,如果是这样厉害的一架械人,最后万一背叛自己的话,自己可是毫无还手之力。所以,在为“云仆”设置程序的时候,李瑶之为他设置了不会说谎这一点。
云仆,从不说谎,并非假话。
李瑶之终究还是散尽了怒气,“要不是知道你从不说假话,朕就杀了你。”
云仆闻言,叩谢了皇恩。
李瑶之让他起来,“你且告诉朕,为什么瞒着朕建这地下城?”
“此乃诛邪司的产物。”云仆据实交代。
“原是诛邪司诛邪,芯片损毁,但械人身体难以销毁,长久摆放于外无用,反倒会让百姓拿走,用此物铸造,久了大有危害朝廷,于是便由诛邪司暗中收藏。”
“暗中收藏,收藏到最后在这里赌博、贩卖、厮杀?”李瑶之一想起那个斗场,便不由得又是怒起,“还有这斗场中收入分红,你倒是挣钱好手。”李瑶之幽幽说着反话。
云仆如同听不出李瑶之的嘲讽之话,继续说道:“陛下出身不荒山,初入京畿,初登皇位,皇宗势力,朝堂波谲。陛下即便用了二十年帷幄,根基仍旧摇撼。
陛下坐稳江山,须得朝堂安稳,须得边疆稳固,国库之用于天下,此乃其上。但其下,面对宗族与朝堂势力,如何敌对?无外乎军权,无外乎钱财。”
云仆这话倒是不假,这让李瑶之深深望了他一眼,若有所思。
李瑶之没有打断他的话,云仆继续往下说:“边关事远,帷幄于陛下手里。但云仆知道上阳军禁何处薄弱,何处为宗族所控,云仆也知陛下兄弟府中多少精锐,并每年花销于蓄养精锐有多少,并还知道……城外有几处,是王府私自建造的军械场。”
“京城中,有人养械军,朕也不是不知晓,只是却不知道你居然全部知晓。”这点,倒是真真让李瑶之大吃一惊。
“宣姬当年既然在上阳京畿里留下了这么大的隐患,陛下就是再创建十个诛邪司,械人也诛杀不尽。所以云仆干脆暗中支持,所有的源头,尽掌握于手中。”云仆显露出他独有的自信。
于他而言,怎么帮陛下固守住这皇位江山,怎么防止兄弟们篡位……这些在他眼里无非就是一堆烦乱的信息。
但于云台计算而言,理清这些信息,并从中推演出最佳的方向,再容易不过。
“不怕京中有人势力过大,只要他们的械军,全部出自地下城,云仆便能随时为陛下保驾护航,固守江山。”
云仆这话,确实足够说服力。
李瑶之虽是长子,却是历代来留守不荒山一脉,贸贸然登上皇位,确实有诸多掣肘。
当年,宣姬一把火烧了皇城,策马离去。李瑶之看着整个上阳京畿中人与械不分,混乱不堪,这才成立诛邪司。
可二十多年过去了,械诛之不尽,更甚至他也听说权贵爱豢械人,更有听说自己的皇弟豢养了一支械人军队……
这种种,都是由宣姬而起。
这些年,李瑶之一直在找宣姬,便是想彻底解决上阳京畿这些混乱不堪的局面。却没想到,云仆创建了这地下城,的确是将所有的隐患,全部拿捏在自己手里了。
可李瑶之,到底是在心里插了一根刺。
现在看到云仆做的这些事,的确是让自己舒坦了许多,但这根刺却扎得更深了。
许久之后,李瑶之才问:“宣姬呢?始终不想放过上阳京畿,不想放过朕的百姓?”
“宣姬不畏死,臣算尽天下,算不尽宣姬。”云仆带着惭愧。
“算不尽宣姬。”李瑶之喃喃地说着这句话,而后有些嘲讽地笑了一下,“她不过就是不想遂了朕心愿,她想一辈子将这根刺,扎在朕的心头。”
“朕每每看到这些械人,便恶心得睡不着觉。朕一定会终结这二十多年的局面,械人……从来就不该存在于世上。”
这句话,也如同一根刺一样扎进了云仆的耳朵里,只是云仆没有再说什么。他们的陛下似乎忘了,他也是依仗着械人,才有今天。
就在两相沉默的时候,外面有侍奉进来传报。
“启禀愚者大人,贵人此局大胜,已将赌注带到。”
闻言,李瑶之却是诧异了起来,好一会说不出话,而后却笑了起来,“玄机,她居然赢了。”他还记得,离开的时候,她快被打死了。
侍奉将那具“霍青鱼”的械人带进来,“霍青鱼”和这里所有刚建好的械人没有什么两样,外形完美,但是眼神却空洞麻木,没有灵魂,没有灵动。
看到这具械人的时候,云仆似乎有所猜测,“陛下,这是想?”
“朕知道,当初你为宣姬克隆出了霍青鱼的时候,留有朕当初的基因数据。这赌局,玄机赌的是赢回霍青鱼。”
李瑶之走到“霍青鱼”的跟前,看着这个自己当初留在不荒山的孩子,眼里充满了寄望。
“朕赌的,也是赢回霍青鱼!”
此赢,非彼赢!
……
这是一场对比悬殊之战。
名唤南意的小女孩如同生长于黑暗悬崖底下,忽然被拎上来面对焦灼烈日的,根本就受不住这斗场残暴的肆虐摧残。
在全场的哗然声中,南意宛如一只受了惊的小鹿,拼了命的朝着角落的地方蜷过去,尽力地想让自己掩藏在黑暗里。
但这此起彼伏,一声高过一声的嘶喊声让她无处遁形。
玄机看着这一圈高涨的观众,她才豁然发现,原来,相比于金钱为赌注,人们更喜欢看生命被摧残肆虐,甚至期待着看到一个瘦弱的小女孩被虐杀至死的景象。
恃强凌弱,从来都是刻在骨子里的东西。
在地下城这种没有了律法束缚的地方,人性被无限的放大,嗜血与残暴,在金钱的推动下,永无止境。
与这满场高涨的哗然不同的是,葫芦他们觉得这一场对他们机姐来说毫无压力,对方根本就不是对手,但旋即他们又觉得那个小女孩无辜。
书生在那长吁短叹,葫芦沉默着,花花则绑缚着双手站在那里高喊:“机姐,下手轻点,咱赢了就行,别把人打死了。”
“打死她、打死她……”
嘈杂声浪,和画画他们的声音冗杂在一处,根本听不凷谁是谁的,玄机就像是身处在这漩涡中心。
玄机看向小女孩南意。
南意,南风知我意,多好听的名字,也不知道谁起的。
而南意有双万分动人的眼睛,明眸如烟波淌过皓月,那迷蒙之间隐约透露着人世间最美的光华,无邪!
这是玄机见过最清澈的眼眸,即便是小女孩一身的污糟,满脸的狼狈和惊恐,但怎么都遮不住这双眼眸里的无邪清澈。
此时,从她那双清澈的双眼里,眼泪如珠流淌,她小声无力地呼唤着:“大姐姐,大姐姐……”
大姐姐!
就仿佛当时她在囚笼里面的时候,也这般央求着玄机,“你把我买下吧!”
当时,玄机没有答应她。
但这一次,玄机站头看向了赌注台上的方向,兀自将双手一垂,做出了休战的模样,她对着这满场喊杀的高涨声浪,又满怀愧疚地看了一下自己站在上头的三各兄弟。
“这一场,我认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