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 折柳折腰
“你知道玄机的来历吗,你知道她为何又醒来了吗?”
“你什么都不知道,你便一头栽了进去,可笑,和你父亲当年同样可笑。”
“是不是宣姬?”
霍翎走了,留下的话却始终在霍青鱼心头萦绕,这座祠堂锁了多年,除了几根顶梁柱,其余皆已破败难堪。
霍青鱼跪在其中,不断的思量着今夜所听到的,是母亲,是玄机,是他从未见过面的父亲,还有……这座曾经所谓的“诛邪司”!
这一切,陌生得像是与自己毫无干系,可是却这般切实。
从未谋面的宣姬,所有人来势汹汹,皆是宣姬!
她到底,是怎样的人物?
昏暗的祠堂内,天井开阔,难得的一夜月朗星明,照在霍青鱼的脸上,脸上的鞭痕颜色暗了下去,从一开始的鲜红成了暗红。
直到月从中天,开始向西,霍青鱼才缓缓起身来。
跪久了,膝盖也麻了,他起身时带着踉跄,推开祠堂的门,外头冷风吹灌过来,拂去了一夜的疲色,唯有一轮圆月倾西,照影前来。
将他的身影拉长。
孤身孑孑,霍青鱼一人走过巷道,本想回家的,但走到家门前的时候,看到母亲的屋子灯已经灭了,怕吵到她,霍青鱼便将脚步一顿。
随后调转了个方向,朝着村口的方向走去。
历经一场劫难,村子死伤有之,颓败有之,此刻走在其间隐约有种清冷的感觉直入心房。走着走着,前面是村口那棵大树。
霍青鱼脚步忽然停止了下来,目光怔怔地看着前方,月影罩着的满眼烟波下,有一抹温柔如白鹤掠过,荡起心下一层涟漪。
前方树下,跛马被随便放在树旁,时不时晃动尾巴鬃毛。它后臀的外伤已经被修复好了,只是那前蹄约莫还没锻出合适的零件,白马动弹间依旧能看出行动不便。
山寨里的马多,可玄机却只愿意带它出来。
此时,白马由缰,玄机则的蜷着一条腿靠在树干上,闭眼小憩。
今夜的她一身玄色,唯有脖颈领口处一道赤色的红领,与颈边墨发垂覆时隐约交叠,间为一体,如同隐没在夜色中的火焰一般,恰一似她的性情。
玄机闭眼间,指尖夹着一指折来的长柳,长柳放置在她身上,被夜风吹起的时候,比墨发飞扬,比衣鬓翩飞。
一时之间,看得霍青鱼竟也呆了。
卿且折柳,我折腰!
霍青鱼的到来,惊动了白马,白马低沉地哼哼几声,惊动了树下浅眠的人。
玄机睁眼望去,却见不远处霍青鱼一人临风独立,月影给他镀上了一层银白,拉长了身影。不觉,她将唇轻轻一抿。
原来,这样遥遥一眼相望,也是这般美好的。
霍青鱼走上前去,问道:“怎么在村口?”
玄机本想说你娘不待见我,但霍青鱼走近了就看到他脸上的鞭痕,玄机唇边的笑戛然僵止,“谁打你?”
旋即意识到是霍翎,玄机登时怒起,转身就要往他们村子里寻去。
“玄机。”霍青鱼一把抓住她的手臂,且用力一抓,把她一带。玄机措手不及,一个旋身被他揽在怀中。
霍青鱼的手按在她后背,将玄机要撑开的身子紧紧的伏在自己胸前。
手贴在霍青鱼的胸膛,气节起伏间玄机能够真切的感受到里面那颗心在炙热地跳动着,以及他深长的呼吸。
玄机的怒意在他心膛的跳动中消散了下去。
“怎么了?”
“让我抱抱!”霍青鱼沉声道,声音低低的,只在她耳边低徊。
自醒来第一眼见到霍青鱼开始,他就如同崖边劲草,任凭风吹雨打都如似家常便饭那般,几曾像现在这样消极低沉过。
夜色下,月照双影,除却偶尔有风吹来的声音,便是跛马在旁边厚重鼻息有一下没一下的喷出来。
“你被你娘罚了?”玄机伸出手,指腹摸上他脸颊上的伤。
那种赤辣辣的疼已经不再了,但是玄机的手触碰上的时候,还是有点刺痛感。想起母亲的模样,霍青鱼的心里便蒙上了一层迷雾。
他说:“罚跪了一通。”说着,他强行抹去这抹愁虑,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和平时没什么两样,“打小被罚惯了,无碍的!”
值此深夜,他本想到不荒山那里,远远地见上她一眼的,却没想到在转身之际就看到她静坐在这里。看那样子,她应当是早就来了,这么一想,霍青鱼只觉的心里原来的某处空缺地方被填满了。
他松开了玄机,“你怎么来了?”
玄机挥着手里的柳枝,已经枯了,只剩下颓靡的叶子挂在上面,稀稀拉拉的。
“想着许多事,夜不能寐,就带着马下山了,漫无目的,无处可去,便来这里了。”
甩动的柳枝随风飘,霍青鱼却看得出玄机的心是沉的。
霍青鱼看了看身后,村子里有微微灯火晃动着,万籁寂静,仿佛世界只剩下他们两人,他顺手拿过玄机手中的枝条。
“我带你走走吧!”
说着,霍青鱼转身去将白马牵来,伸出手作势让玄机借着自己上鞍。
玄机看了他一眼,不知他想作甚,但也一手按住他,继而旋身踩镫上鞍。霍青鱼娴熟地将缰绳在手上绕了两遍,转身牵着马朝村道外走去。
良夜如水,月色清明,霍青鱼就这样鞍前马后为她执鞭,带着这和老白酷似的机械马,慢悠悠地走入外边漆黑的夜色中。
“你的伤怎么样了?”霍青鱼牵着马走,也不看路,一边低着头摆弄玄机带来的那根柳条,一边问。
玄机下意识地摸了摸耳后,无奈笑道:“不荒山当真是藏龙卧虎,葫芦的手艺,再有些时日,说不定还能比冼雄狮强,再造一个红崖世界出来,也未尝不可。”
霍青鱼略微诧异地看了玄机一眼,“如此啊!”
不知为何,玄机说再造一个红崖世界是玩笑话,可听在霍青鱼心里却沉甸甸的,母亲也说过,诛邪司卷土重来,械人的日子怕是不好过。
只是,这些话如何向玄机说?
霍青鱼还没想清楚,只一路默然编织着手里的柳条。
随后,他将步伐止住,侧首看着马上玄机,轻然一笑,微挪手里的柳条。
玄机一看,他这一路慢悠悠的走着,竟然将这柳条编织成环,倒是心细。
霍青鱼说:“低身过来。”
玄机目光留在那柳环上,却是有一刹那的怔忡,而后将身一挪,低下了头。霍青鱼缓缓地将那柳环置在她顶上。
“好看吗?”玄机轻轻探手去触碰头上枝叶。
霍青鱼颔首,微笑道:“好看,好看极了。”
柳叶本就半枯荣,此刻与她墨发相称,落在额间娥眉上,竟似回春了,嫣然之间,霍青鱼竟有些呆了。他伸出手,食指以背摩挲过她的脸颊。
这肌肤如玉生温,秋水明眸如剪,从他指尖流淌过处,隐约颤动着他的心肺,这般触觉,这般悸动,叫他如何按捺得住。
霍青鱼忽然的动作让玄机一呆,错愕抬眸时正好对上他的眼。
两两相对,匀息之间近在咫尺。
她在上,他则在侧,她如远天皓月近在眼前,他则如掬水捞月,伸手触探。禁不住心中情动,霍青鱼将手伸过她脖后颈部,将玄机的身躯拉低挨近自己,自己则凑上前去,含住她双唇。
一个马上,一个马下,却在此刻天雷地火,唇齿触碰之间,从一时惊颤到浑然忘我,两人身影缠绵间隙,只容得下月光从二人中间照影过来。
头上的柳环被风吹动,枯枝好一似逢春,玄机在马鞍上半俯身之际,双手换过霍青鱼的颈,在一吻毕后,她仍旧没有放手。
霍青鱼亦如是。
他也将手环在她的颈部后面,此刻指尖触碰在她的脖子后面。
霍青鱼恍惚记得,自己身上带着的那块指甲盖大小的金属牌子,就是插入到她脖子后面的位置的,因此才唤醒了她。
指腹的肌肤与她的肌肤相触,润滑如斯,早摸不出那里曾是一道伤口。
的确,如同母亲所言,他对玄机的了解,微乎其微。
但是,如果母亲所言是真,那么对于械人来说红崖只是一个开始,那么惨烈的一战,冼雄狮倾尽生命也没能阻止什么,接下来,械人是否还要面临更大的危机?
宣姬到底在不荒山埋下了怎么样渊源,才至于让远在上阳京畿的诛邪师千里迢迢赶赴此地,玄机……又是因何而醒?
如此想着,霍青鱼抱着她的动作也一滞,他慢慢将两人距离拉开,凝视着这个让他深陷其中的女子。
一如他第一次见到的那般惊为天人。只是,那时两人皆陌生如许,如今他却不想她重蹈红崖的覆辙。
沉默了许久,霍青鱼忽然开口,问:“玄机,你是从哪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