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篡改的记忆

时间篡改的记忆

时间篡改的记忆

张怡微/文

据说,最早的钟表来自于中世纪的修道院,但整齐划一的生活秩序从来不会反过来影响日常的时间。仿佛自从有了时间的刻度,我们就自然而然随着钟表的刻度起居、饮食,也随着绝对时间斩钉截铁的累积而日益衰老。繁衍与新陈代谢的更迭难免敦促感伤的蔓延,这便有了在世的追忆。怀缅流逝的时光,在文学上是永恒的贮藏。但追根溯源,很难说人们是在想念最好的自己,还是真的在追索时间本身负载的深意。

出生在城市的人,总是试图在光怪陆离的嬗递中找寻到一个如山水般永恒的存在,得到的却往往是谬悠之说。唯有尚不及被清理的物质,尚留有所能辐射的断代想象,投射于时间的河床,此去经年以来,为人类不可靠的记忆做着悄悄的订正。近来,陕西民众发现了一百一十年前制造的钢轨,目前铁路仍在使用,令人惊叹。这不禁使我想到小时候家附近的徐家汇火车站。

我在田林地区住了十八年,在那里度过了完整的童年和青春期。在我的记忆里,至少在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宜山路每天都还有火车经过。黑白相间的横杆此起彼伏,呜咽的鸣笛声从来不会引来任何惊异的目光。我坐在母亲的自行车后座,每天都能看到因上班要迟到而失去理智的人,嗖嗖地俯身钻过横杆、越过铁轨,自行车铃被震得“铃啷”响。而后就是黑色的火车车厢喧嚣而过。横杆竖起,车流密如蜂拥。

这座位于徐家汇凯旋路南侧的火车站,兴建于民国四年(1915年),通车于翌年12月。如果不是地铁三号线宜山路站及虹桥路站的建设,今年它也一百岁了。我上大学的时候,废弃的铁轨尚依稀可见,突兀地立在水门汀马路上。每次骑自行车经过宜山路,虽再没有横杆拦截,但难免会吃到“弹簧屁股”,提醒我旧年记忆里那个看新鲜打野眼的自己。然而上海人又是否知道,同样是在虹桥,如今的机场也始建于1907年。它并不是晚近才有的轮廓,而是早在百年前就规划好的空间。

除了陆路,还有水路。几年前随着上海作家陈丹燕老师重访上海和平饭店,令我十分惊讶的是,和平饭店的改建工程,直至2008年才真正拆除了每间套房的行李间。那还是轮船时代的象征,旅客出门需要携带比如今的飞行时代多得多的随身行李,饭店不得不在客房内特辟一间储藏室。它似乎象征着许多电影里才能看到的旧时日常,殊不知它的真正告别距离当下的时间也并没有太远。

肇嘉浜没有浜、打浦桥没有桥,蒲汇塘借道穆家港再入龙华,我们父母那一辈才目击的更改,这便是时间的纹理。平面而言总是不起眼的当下,透开来随便一瞥都是百年。记忆的不可靠令集体的凝望和追缅仿佛并非事关历史本身的存在,而是历史之于我的存在;令对于城市时间的凭吊也并非事关岁月的感哀,而是沧桑之于我们的薄情。

“沧桑”,就是原来是海的地方变成了桑园。通俗点讲是无常,但也可以理解为大自然的变化,其实那就是“常”。人们口中所谓无常的“无”,是人的想法。甚至连人的“意志”都不是,就只是“意见”。(这对我不利,所以我觉得我的“常”被打破了。)所以所谓人间正道,就是把这个私人的“常”还给流动的世界。你抓不住它,因为你从来没有真正掌握过它、掌握过这种生命秩序。

前几年,我曾随着《新闻晨报》的记者重走工人新村。走过小闸镇的时候,我十分感伤。我写过许多小说,关于此地,关于田林,关于这有火车、有码头、有农地,也有火葬场的封闭地域,也有关于这里人的感情。这片地域看似可以通达四面八方,人们日日在望的都是向外的风景,事实囿于在地,它也能带领乡人完成完整的一生一世,不必出去看看更大的世界。

我非常喜欢小闸镇,因为我眼见它曾经来往过的船只,船舱里升起的炊烟。这样的景象,与我第一次和男朋友牵手走过桥面的景语相融在一起,无法割裂。然而如今它不再是一个码头,也不再是一条河道。它更像是一条亟待拓宽的马路,拥抱越来越多、越来越无情的钢铁汽车。我和我的朋友们站在青春里,还能看到道光年间的遗迹,看到装卸货物的劳动者。如今极目远眺,却只是昂贵的百货公司、汽车、商品房,或这些象征的忙碌兴建。“无常”也因此,不再是突如其来的死亡。无常就是历历在目的不息川流、炫目繁华。拿到世俗层面来讲,我们所失落的部分,可能是在于外部世界的好坏兴亡,与你是不是个用情的人已经没什么关系了。你看到记忆中一切坚固的东西、相信过的东西、美好的东西烟消云散,桃花源变成罗布泊,想想一世无愧于心,人生两袖清风,万般皆空。

“开发与草创的情景尚在眼前,转瞬却成了古都”。就连这样的演绎,也并不是地球新鲜事。在城市里做一个刻舟求剑人无疑是悲哀的。我们不能用自己的生命时间作为尺度,丈量城市的兴衰,城市也不需要我们这样做。但在文学上、在艺术上,我们却可以以肉身的刻度来追索时间、追索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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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生门·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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