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新年

5. 新年

虽然有老歪借钱这么个不愉快的小插曲,但总体知青“接受再教育”初期生活还比较顺利。在一种轻松悠闲的气氛中,新年渐渐来临。知青要在农村过革命化的春节自然得有一个供他们吃年饭的地方,这个——也不用他们愁,张老师一个礼拜前便打招呼要他们全体三十那天去她家里。张老师可是有了名的富裕,可以好好到她家打个牙祭了。其他人都很高兴,只有丁建国有点不安,他为这事专门去了大队。民兵营长和王书记嘀咕了一会,然后问丁建国:“有没有贫下中农叫你们去过年?”小丁说没有——“那你们就去她家吧,不过政治上一定要划清界线。”民兵营长叮嘱道。

平常少言寡语的张梦才突然问道:“不是已经和张老师说好去她家吗?怎么能说话不算数?”他转过头眼睛看着窗外说:“如果你们不去张老师家,我一个人去!”

王佚夫只是点了点头。李俊生却快嘴快舌地说:“我不去张老师家,二呆,我们两个换,你去她家吧。”

二呆是金平国的外号,他和小李是中学同班同学,因幼时得过脑炎,头脑有点迟钝。对于小李的建议小金没有表示反对,于是大家便兵分两路出。

当王佚夫他们来到村庄东面梨树林中张老师那座孤零零的老屋子时,主人正在屋门口翘以盼,看到他们,她的脸上露出了宽慰和喜悦的表情,“怎么现在才到啊?我还怕你们不来了呢——怎么才你们三个?小丁他们呢?”她一边把人往屋里让一边说。

“小丁他们四个去了张厚才家,张厚才一定要我们去他家过年,不得已只好把人分成两拨。”王佚夫平静地回答道。张老师对他的话一点也没有起疑心。

堂屋里热气腾腾的,屋子中央是一张老式八仙桌,桌子旁边的火炉上一个大砂钵子“吱吱”地冒着热气,出浓浓的香味。桌子中间,摆着盛好各种菜肴的盘子:蘑菇烧子鸡、红烧鸭子、蒸咸鹅、红烧鱼、竹笋烧肉……,每个盘子都装的满满的,砂钵子正煮着的是老母鸡汤。这都是张老师用了三天时间才准备起来的。等大家都落座后,张老师拿来一瓶红葡萄酒,给小王、小金到了小半杯,给小张和自己到了一点点,说:“酒不是好东西,喝多了伤害身体,不过今天是过年,我们就和尚破戒喝点红酒吧。”大家都被她的话逗笑了。她又招呼大家吃菜:“都动筷子啊,菜多着呢,我是按你们全部都来准备的……唉,不是讲好都来我这里的吗?怎么又去了厚才家?他家经济不宽余,地方又小……”

“刚才我们是准备好全来的,正要走的时候,民兵营长来了,他叫我们去张厚才家,说他家是贫农,大队为这件事还贴张厚才三十斤稻谷……”小金突然开口道。

张老师脸上的笑容凝固了,王佚夫赶紧递眼色给小金,但他没有看到,继续说:“我们原来都要到张厚才家去的,要不是因为小张说已经和张老师说好去她家,不能说话不算数,我们就都不来这里了。”

张老师感觉自己的泪水快要涌出来,她起身道:“蔬菜少了,我去炒一个青菜。”说着去了厨房。

王佚夫用脚碰了碰小金,小伙子懵懵懂懂的看着他,还不知道生了什么事情。他苦笑了。

当张老师从厨房端着一盘炒青菜出来时,她已经平静下来,脸上带着和蔼的笑容。谁都没有再提刚才的话题,晚宴在一种安详的气氛下继续进行着,张老师问了一下两个新知青家里的情况,他们都愉快的回答了。小金是长子,下面有四个弟弟妹妹,经济状况不是太好,还有,他的母亲好像不是亲的,不过他说的不是太清楚,别人也没再问下去。小张只有一个哥哥,父亲四年前去世,母亲则是在六十年代初的那场大饥荒中饿死的,这个腼腆的少年今天话还蛮多的,不像刚来农村时的拘谨样子。大家还谈了一些乡村里的有趣事情,时间在不知不觉中过去了两个小时,知青们要回去了,张老师把剩下的菜肴的大部分都盛装好让他们带回去。

知青走后,房子里恢复了往日的宁静,张老师开始回想刚才小金说的话——

真不明白这些干部对她有什么不放心的?她只是看着这些孩子可怜,生活上接济他们一点,她能有什么坏心呢?唉,这些人啊……

“我们原来都要到张厚才家去的,要不是小张说已经和张老师说好去她家,不能说话不算数,我们就都不来这里了。”她回味着小金这句话,泪水又涌出了眼眶,不过在酸楚之余,心底里又涌起了一阵温暖,她想起小张刚才告别时的话“张老师,明天早上您不出去吧?我一定来给您拜年”——他显然是感觉到了她的心酸,心地多善良又多细致的孩子啊!他今年才十五岁,对了,如果自己的孩子活下来应该和他同岁,都是五七年生人。忽然地,她想起来少年眉宇之间的神态有点像自己已经十几年没有见面的丈夫——另外,他们的性格方面也有很多相象的地方:善良、谦让,沉默少言,但骨子里却又倔强的要命,常常在不能认真的地方认真的要命。她的思绪被带到了十四年前——

……………

认真和讲实话是一种美德,可是在中国却往往成为致命的缺陷。自古以来这片号称礼仪之邦的国土上鲜有虚怀若谷、从善如流的好君主,多的是喜欢阿谀奉承和好大喜功的昏君,也因为此才出现了许多让人啧啧称道名垂千古的死谏忠臣和无数让人扼腕叹息的千古奇冤。虽然说新中国是人民当家做了主人,是对封建社会的彻底背叛,可某种深入到中国人骨髓里面的东西还在,统治者的俯视天下和被统治者对统治者的伏仰慕仍然被认为是天经地义的。尽管**的圣曲《国际歌》明明白白告诉人们“世界上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可这里举国上下都在同唱“中国出了个大救星”。人是有弱点的,在这种氛围里很少有人能像美国创建者华盛顿那样不自我膨胀的,胜利者欣然的接受了“大救星”这一称号,在一片歌功颂德的声音里,他对艰难时期还能听进去的“逆言”渐渐的感到了刺耳,进而到难以忍受,于是有了反胡风、批马寅初……等运动;到五七年,做法上变本加厉——先假意的鼓励大鸣大放,引“牛鬼蛇神”出洞,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这伙虽然心怀不满但平日里只敢“腹谤”的儒生尽。

现在天下太平了,大家都用一个声音说话,人民公社、总路线、大跃进……畅通无阻,大好河山到处都是万岁和万寿无疆的欢呼。正当他和他的人民沉浸在就要提前迈入**大门的愉悦中的时候,经济灾难却悄悄的来临。一个在他眼里一贯桀骜不逊的武夫看到了危险,在高唱凯歌和造假买好虚报成绩已接近疯狂的气氛里,这位正直的开国功臣站出来说了真话,对经济灾难已经出现和领导者的失误提出了自己的看法。尽管经过了包裹的批评已经不是那么尖利,但听惯了歌功颂德的耳朵还是难以承受,一场暴风骤雨的斗争当着全体中央委员的面暴了,结果人人皆知。至此,更没有人敢再去说破“皇帝新衣”的真相,而那场造成千百万人饿死的灾难也失去了最后拯救的机会。

张老师的丈夫吴企正便是在那场大鸣大放引“牛鬼蛇神”出洞的运动中被请君入瓮的。他其实并不在给党给领导提意见的行列,之所以跟着遭到灭顶之灾的起因却是一场学术争论。当时他在中国历史研究中提出了与马克思主义以及**他老人家的历史观有所不同的看法——这当然是会被批判的,不过灭顶之灾还不至于,但倔强和认真的性格害了他。

“都是这要命的认真和讲实话,害了你自己也害了孩子!”张老师悲怨的对不知在那里的丈夫隔空呐喊。过去的经历实在太惨痛了,平常她努力克制自己不去想,因为她知道那样会让自己疯狂,今天却不经意的被这个和自己丈夫有些相象的小知青引了起来,她陷入到对不堪回的往事的痛苦回忆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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寂静的山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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