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
皇后王氏总是很宽和。
无论是上辈子抑或是现在,江画对她的感观没有变过。
或许是因为身居高位,所以从容淡定,皇后对许多事情都是淡然处之,并没有江画在贵妃身上见过的那些刻薄和计较。
又或者是因为,皇帝李章给予了王氏足够多的尊重和爱,所以她从容不迫也不需要去计较那些小事。
江画坐在肩舆上,一边是漫无目的地看着宫中景致,一边想着皇后竟然与娘家是不同心这样的事情,内心是有些惊慌的。
这件事情她能确定并非所有人都知道,很明显是隐藏起来的,否则她上辈子不会一点风声都没听到,一直到现在才模糊地意识到这样一个事实。
以她已经过了的一辈子来看,后宫中的女人需要的依仗,除却皇帝和自己的儿女,便是娘家了。
贵妃崔氏便是靠着自己的兄长做了将军,打出了战功,最后才能做贵妃,领六宫事,还给自己的儿子争到了一个楚王。
皇后为什么竟然会与自己的娘家安国公府不同心呢?又或者说,安国公府为什么要与皇后背道而驰?他们分明应当是同心同力,才能获得更多。
现在皇后膝下有太子,有吴王,还有个公主,再算上皇后本人,安国公府与皇后作对,到底有什么好处,又或者说得罪了他们,安国公府能获得比与他们交好更多的利益吗?
江画完全想不出来,以她短浅的目光来看,她想破了头也想不出来。
不过有些事情想不出因,却能看到果。
只想想上辈子发生过的事情好了,长乐公主后来夭折了,皇后王氏因为公主夭折大病了一场,之后缠绵病榻两年多也去世,再后来太子意外去世,皇后这一系就剩下一个吴王李傕。
之后那十几年里面,后宫中第一人是贵妃,前朝是楚王风光,后面甚至有了一个丽妃出来连着生了两个皇子,吴王并不显露出什么锋芒,总之皇子之间为了太子的位置争得头破血流,在她发现自己生下的李俭占了下风可能会有危险的时候,吴王都一直没有在这一场争斗中有过什么行为——至少她没有看到。
上辈子一直到她死为止,皇后一系所剩唯一的吴王都没有风光过。她死之后的事情不得而知,只想她能看到的那些,便只能看出,皇后这一系后来的确是没落了。
然而安国公府并没有因为这些事情的发生有什么动摇,在她记忆中,安国公府仍然是屹立在京城中,甚至还与贵妃的娘家崔将军家有姻亲。
想到这里,江画心底悚然一惊——所以安国公府是与贵妃亲好的吗?
这想法让江画不寒而栗,若是以阴谋来论,这岂不是贵妃这一系对皇后的一场长久又蛰伏的战争?
这场战争的赢家显然是贵妃,皇后人死灯灭,一切都已经不复存在。
就算曾经有过尊荣,在死后,也不过是只属于过去的一道灰烬,风一吹就会散了。
那么,皇后是否有察觉到呢?
这问题生生把她想出了一身冷汗,肩舆在长宁宫外停下时候,她差点儿都有些站不稳,硬是扶着碧桃才把自己脚步稳住了。
碧桃明显觉察出了她过于冰凉的手,急忙从后面的宫女手里接过了斗篷给她披上,口中道:“娘娘还是披着斗篷,虽然这会儿是春天了,但老话说春捂秋冻,还是不能着凉的。”
江画潦草地点了点头,往前看了一眼,便见着皇后宫中的女官朱莺正在门口迎着。
看到江画一行人过来,朱莺上前来行了礼,然后接了碧桃的位置扶了一把江画,带着她往宫中走。
一边走,朱莺一边笑道:“皇后娘娘想着晚膳一个人吃也是无趣,便想着让淑妃娘娘过来一同用膳,听说淑妃娘娘晚上想吃鱼,娘娘便也让膳房做了鱼过来。”
这话听得江画受宠若惊,忙道:“娘娘关爱,妾身都要不知如何是好了。”
朱莺笑着道:“娘娘别怪奴婢说话直接,娘娘从前在咱们长宁宫时候,皇后娘娘就喜欢娘娘伶俐可爱,现在多关怀一些,也是看在从前的情分上。娘娘若是无事,尽管来我们长宁宫说笑玩耍,皇后娘娘见着娘娘过来是只有高兴的。”
江画听着这话,下意识在心里琢磨了一会,然后才笑着接道:“既然如此,明天妾身也来找娘娘说话。”
朱莺显然转达的也是皇后王氏的意思,听她这样爽快应答,脸上神色轻快了几分,口中道:“娘娘爱吃什么,奴婢们明日早早儿就备下,等着娘娘过来。”
说着话,一行人便进到了长宁宫偏殿中,里面晚膳已经摆好了,皇后王氏则正在窗边与一个嬷嬷模样的人说着什么。
见到江画这一行人进来,皇后王氏随口吩咐了句什么,摆了摆手让那嬷嬷下去,然后转身免去了江画行礼。
“先用晚膳吧!”皇后王氏示意江画先去入席,然后她慢慢走到了上首,也坐下了,“听说你晚上想吃鱼,我便让人也上了鱼,不知道你喜不喜欢。”
江画看了一眼摆在面前十分醒目的那道蒸鱼,旁边侍膳宫女便已经上前来给她夹了一块到碗里面。
这样待遇是真的让江画都感觉有些手足无措了,先微微欠身表达了受宠若惊和谢意,然后吃掉了这块鱼,便听见上首的皇后王氏笑了笑。
“罢了,你们都下去吧,这儿就不用伺候了。”皇后王氏这样说道。
这话一出,殿中伺候的人便都规规矩矩推到外面,只留了她们二人在里面。
“没有人在旁边,倒是自在些。”皇后王氏自己也夹了一筷子青菜,慢慢地吃掉,然后抬眼看向了江画,“我之前便与圣上说过,你就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姑娘,偏偏圣上不信。”一边说着,她摇了摇头,面上露出了一些无奈,“只是木已成舟,前面的事情也没什么好说的了。”
江画下意识抬头看向了皇后,后知后觉地知道了这话中所指,以及她为何封了淑妃,还有这两日下来遇到的所有困惑,全都在这一句话中得到了解释。
“我向来以为,没必要为难女人。”皇后王氏淡淡地叹了一声,“这世上女人多为男人附庸,她的心并非是自己的心,所行的事也未必是她想做的事,就算你真的心怀叵测心中藏奸,也只需知道那并非出自你本心,那就足够了。”顿了顿,她露出了一个自嘲的笑,“但并非每个人都如我这样想,不过幸好你的确也就只是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姑娘,否则圣上还不知要和我为着这善恶是非辩到什么时候。”
江画沉默了一会,竟然只觉得皇后王氏这想法太过天真。
她为何会觉得这世上女人都是好的?她为什么会说这世上女人行事也都未必出自本心?
难道女人中没有坏人?
倘若这样,那后来贵妃是怎样做了后宫中的主人,她的儿女是为什么都殒命,就连她自己都没了呢?
但细细一想,她又觉得有些可悲了。
她觉得这世上万事都向善,可这世上分明不是如此,她以为的美好和毫无恶意,终究会被打破。
皇后看着她,又笑了笑,道:“你被送进宫的时候我就知道国公府里的打算是什么,但那和你本人没什么关系。我喜欢你长得漂亮又伶俐,所以愿意教你多学一些,将来也能有个好去处,万幸你也是领情还识大体的,不至于叫我失望。”
江画沉默了一瞬,不由得又想起她上辈子所为——她上辈子无意识间做的那些事情,是不是让皇后失望了呢?
仿佛鬼使神差一般,她开口问道:“娘娘……要是妾身叫娘娘失望了……会怎样……”
皇后露出了宽和的笑容来,只叹道:“那又要怎样?你不过是个小姑娘,做错事情是人之常情,难道还要喊打喊杀么?宫中这么大,我并非是容不得人的人。”
是了,上辈子也正是这样,皇后并非是容不得人的人,所以就算她上辈子那样被认定为心怀叵测,也好生生地在宫里过着日子,在皇后还在的时候不曾被亏待,在皇后去世后也生下了皇子,还能把皇子李俭养大成人。
想到这里,江画忽地只觉得自己站在皇后面前都有些无地自容。
和皇后相比,她相差太多了——天与地,云与泥,从涵养到气度到眼界,方方面面全是差别。
她甚至觉得自己方才想的那些,就是活生生的小人之心。
“吃饭吧,凉了就不好吃了。”皇后温柔地笑着叹了一声,“我知道你这两天也过得惶恐,人之常情罢了。在宫里无论如何比在宫外过得舒坦,至少不用为了银钱发愁,你便安安心心在宫里,起码这辈子是无所忧虑了。”
江画抿了抿嘴唇,她想到了将来,也想到了她已经经历过的过去。
如果还留在宫里,会是怎样呢?
把上辈子经历过的事情全经历一遍?
可她是想出宫的,因为她根本也不想把上辈子经历过的那些再来一次,就算这次她没有自带一个立场,她也不想在宫里。
的确在宫外会为了银钱发愁,可她是自由的,她甚至现在回想起来自己当初带着弟弟到处为了银钱做小工的时候,那时候是困苦,可却没有这些思想上的负累。
与人勾心斗角,琢磨人心善变,就只看这两日短短的变故,她就已经再次认清了现实——要不是她两辈子经验加起来,她怎么可能忽然琢磨出皇后与娘家不和这样的事情?她留在宫里,将来皇后要是仍然与上辈子一样丢了性命,她还不是最后只能依附着贵妃,然后凄惶地过一辈子?
这种日子她不想过。
不过……她是不是有机会能让皇后不要和上辈子一样命运?
虽然上辈子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她记得的不太多了,但如果认真回忆一下,也能想起一些大一些的事情,如果能让长乐公主不发生意外,那么皇后是不是后面也不会生那一场大病,接着后面的事情都能发生改变了?
她悄悄抬头看了一眼皇后,只见皇后是在淡定地吃着饭菜的。
注意到了江画的目光,皇后好笑地看向了她:“不吃饭,看我做什么呢?难道你想叫个侍膳宫女过来给你夹菜?”
江画急忙摇头,她想了一会自己方才想的事情,大着胆子问道:“娘娘……那我以后可能出宫么?”
“圣上会宠爱你的。”皇后放下了筷子,淡定地看着江画,“你应当能留下子嗣,等到将来你生下的孩儿长大了,有了封地,便能接你出宫,去到封地上与他同住。”
“……”江画被这话噎住了,半晌不知说什么才好。
“都已经是淑妃了,便不要想那些不应当想的事情。”皇后宽容地看着她,“无论如何,这算是你与圣上之间的姻缘,就算之前有那么多的阴差阳错,但结果已经如此,无法更改。”
江画低下头想了一会,知道出宫这事情暂时是不用多想了,至少现在,在皇后这里,她不太可能说动皇后放她出宫去。
“画儿,你只记得,国公府的事情与你没有关系。”皇后认真地说道,“你要做的就只是伺候圣上,若能生下一儿半女最好,将来我会给你抬位分。”
这话是什么意思?
江画忽然心头一凛,还抬位分,能抬到哪里去?
总不能直接把贵妃给拉下来,让她顶上去?
或者是在贵妃之上再来一个?
她感觉想把自己方才觉得皇后是个宽和天真的好人这个想法从脑海里面抹去了——皇后也许是个宽和的好人,但并不是个天真又毫无算计的人,她宽和是因为她把一切都看在眼里,又身居高位,所以觉得并不需要计较那些小事情和小人物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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