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薨
烛火熹微,屋内隐约映显着人影。
“公主,介国公昨夜薨了。”
介国公,宇文阐,为杨坚所毒杀。
高宝德手中杯盏滑落及地,杯中茶汤洒落沾衣也不自知。
“阐儿……四哥哥的孙子……”
“啊,公主节哀……可是烫着了?!”婢好扑棱扑棱地上前擦拭高宝德的衣襟,随即想要喊人过来收拾。
“不用了……阿好我没事……你先下去吧,我想一个人待会。”
婢好心疼她的公主,却也不敢也不舍得违背高宝德的任何意愿。
“是。您如果不舒服了一定要叫奴婢,奴婢就在外面守着。”婢好退了出去,默默地叹了口气,偷偷抹了把眼泪。
“哪里还有什么公主,大齐早就亡国了,我活在这世上,本来只是要替四哥哥看着他的大周,他大周一统中原的愿望,现在,现在四哥哥的大周也要亡了么?”
高宝德虽然被她的婢女婢好称之为公主,但她只是一个过了气的公主。
原本数年前,北方有二国对峙。东为齐国,西为周国。
数年前,北周武帝宇文邕灭北齐,大周一统北方。
高宝德便是北齐的长乐公主,文宣帝高洋的嫡长公主。
而北齐覆灭后,高宝德仍能做她的公主,无外乎是宇文邕给予她的恩荣,没有对她赶尽杀绝,也不屑对他朝余孽下手。
话说,宇文邕为何对她如此宽宥?
其实也没有什么。
宇文邕早年随母质齐,生活困顿,是齐国长乐公主高宝德多次救济帮助他。
在齐国的时候,高宝德第一次见到宇文邕,就觉得他在利用她。
利用她的身份,利用她的威仪,激她出面,只不过是想要在齐国活下去罢了。
高宝德知道了,却心甘情愿被他利用,为他出面,为他做事。
这恐怕是一见钟情,一厢情愿,单相思罢了,高宝德知道她得不到他的回应。
后来周国内乱,宇文邕被接回国,代替他的兄长做了皇帝。
再后来宇文邕出兵灭了齐国。
其实高宝德自己知道,宇文邕生性多疑阴狠,恩将仇报做这一点都没有心理压力。
但是,宇文邕却没有对她下狠手,不过是看在她是个小女子,对他没有什么威胁罢了,并非完全是要报恩。
后来宇文邕就像彻底忘了她这个人。
高宝德知道,她不过是一个父皇死了,亲皇兄被杀,叔父篡位,嫁了人的,又亡了国的公主。
宇文邕雄心壮志,野心勃勃,妄图一统中原,是没有心思和精力记住她这号人的。
她理解他,嗯。
她在宇文邕眼中——是个可有可无的人。
高宝德早年和北周武帝宇文邕的那些交集,在宇文邕眼里或许忘了也就忘了,但高宝德她却在心底记了一辈子。
高宝德感觉心口有些难受,有点喘不上来气,蜷坐在床榻旁把头埋在腿根,擦了擦自己微红的眼眶。
“我说过不会再为你哭了。就算你死了也不会。”
高宝德知道,宇文邕的身体不太好。娘胎里受惊出来就带了些病气,后来又随母质齐,早年孤苦,身子也就这么拖着。
而宇文邕又岂是会为了自己身体的微感不适,而愿意错失战机放过机会之人?
他不是。
所以未及壮年之龄,宇文邕就透支了自己的身体。
宇文邕驾崩的时候,还在北方打匈奴,他自己皇后的老家。
高宝德记忆很深,她不会忘记,宇文邕二十五岁时,求娶了突厥公主阿史那氏为后。
灭齐国之后,宇文邕以掩耳不及之势,率军分五道北伐突厥,高宝德明白他想要统一中原的心愿。
很早就知道,他不是甘于平庸的人。
早在他还在齐国的时候,早在她还是父皇的嫡长女——长乐公主的时候,就从他的眼神里看到了那一闪而过的寡凉却又有狠劲的神色。
所以无有太多诧异,宇文邕会毫不犹豫地出兵皇后母族,兵逼皇后亲兄长这件事也符合他。
不知道他的阿史那皇后当时的神情,是不是讽刺至极。
只不过也就是当年,宇文邕突然在亲征突厥的途中病倒,同年六月丁酉日,宇文邕病情加重,在回到洛阳当天就病逝了,时年三十六岁。
病去如抽丝。
虽说是当年,其实也就是两年前。
宇文邕死后的谥号被定为“武”,庙号高祖,六月己未日,葬于孝陵。
那年宇文邕36,高宝德31。
宇文邕的年龄永远在史书上停留在36,而高宝德在他死后还继续又痴长两岁。
如今高宝德三十三了……
宇文邕遗诏长子,也就是皇太子宇文赟继位,让随国公杨坚辅政。
随国公啊……一想到杨坚这个名字,高宝德心口一痛,气血上涌,猛地一咳,一片血雾喷出。
“上柱国、大司马、随国公——呵呵。”
高宝德中气不足,却仍傲然发出嘲讽笑声。
“三朝托孤重臣,最终篡了先帝的皇位?笑话!”
“宇文邕那般信任你,还为他的儿子宇文赟娶了你杨坚的女儿杨丽华,你却这般回报他?逼迫宇文赟,毒杀宇文阐,自己上位,还暗杀宇文氏满门?”
高宝德一个人定定地坐在床榻旁边的地上,孤零零一个人,双手抱膝,虽处盛夏却感觉天气这般寒冷。
“疯妇!你在胡说什么!”
咣的一声门被推开,一个男子大踏步把高宝德从地上拽起来,拖扯扔到床上。
“嗯哼……”高宝德被他拉扯,头撞到床板,生疼地闷哼一声。
“你又发什么疯。”高宝德冷冷地看着闯入的男子。
她的丈夫,尉世辨。
她叔父高演,在篡夺了她哥哥高殷的皇位之后,给她找的驸马。
齐国将领尉粲之子,尉世辨,昨日刚被杨坚封为浙州刺史。
她对他接受杨坚的册封一事十分不耻,回问讥讽道:“怎么不去上你的浙州刺史的任,滚来本宫这里做什么。”
“本宫?你还真当你还是长乐长公主?北齐早亡了,醒醒吧疯妇,不知怎么着没剥夺你公主位的宇文邕早就死了,宇文氏也死光了,如今我大隋承天景命,你还在做着你的公主梦吗!被做梦了,收起你的惺惺作态高高在上的公主态!你甩什么脸子!”
尉世辨恶狠狠地说道,瞥了眼高宝德发髻凌乱的姿态,更添厌恶。
尉世辨和高宝德的关系自从齐国灭亡开始,就越走越僵,早就撕开了脸面。
“你这恶毒疯妇刚刚的话若是被人知道,肯定落得个凌迟处死,可别……”
没等尉世辨的话说完,高宝德就接过来:“呵呵,可别连累到你?连累到你尉家?本宫早应想到你是这般狼心狗肺、卖主求荣的小人!本宫替尉粲将军不耻,怎么生出你这孬种!”
高宝德不想跟他同处一室,也不想跟他争这口舌之力,捋了捋自己的衣袖,想要站起来离开。
却不料尉世辨横的挡住她的去路,堵在她与屋门的中间。
尉世辨气极,恶毒的眼神看向高宝德,却不料闯入她的一双愤怒狂傲的双眸。
随即尉世辨又惊又怕,以声壮势——
“你看什么看!”
“恼羞成怒?呵呵,我说的不对吗?你和杨坚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位极人臣,权势之大。先帝托孤与他,他竟不思报国,是这般夺幼帝的皇位以回报先帝,回报他的好兄弟,这不是狼心狗肺是什么!”
“而你卖主求荣的姿态熏天赫地,如附骥攀鸿者如蝇逐臭,本宫耻于与你为伍!”
“你——彻底疯了!”说罢,尉世辨好似不经意间看见床榻上枕席。
没等高宝德言落,就抓起枕头,猛地向高宝德扑过来。
枕头紧紧捂住高宝德的整个头,高宝德挣扎推踹尉世辨,却没有什么效果。
“疯妇去死吧,死了就安静了!”尉世辨边说边加大按着高宝德和枕头的力气。
“唔——”高宝德终究是女子,力气怎可能比得过壮龄的尉世辨。
高宝德感觉自己吸不到空气了,她的头很疼,她的嗓子也好痛,眼睛流出的泪水浸湿了脸上的枕头,她的眸子开始涣散。
仿佛看到了她心底藏着掖着的那个人。
要结束了吗?她也要死了……他终于想起她要带她走了吗?……
“别挣扎了,我还不知道你在想你的宇文邕?从刚成亲你到我家,我就听见你在梦里叫他。你贵为公主之躯,研究医理又何尝不是为了宇文邕那破败之躯?别想了,他早死了!你高家都死光了,他宇文家也都死光了,你还活着干什么,你不是应该去地狱里陪着他吗!你不该吗?!”
“他宇文邕……”
“在下面可孤单的很……”
“你忍心让他孤单两辈子吗……”
“下去陪他吧……吾的长乐公主……”
尉世辨因为按着枕头,离高宝德很近,高宝德隐隐约约感觉有声音从她的耳边飘过。
她能听到是尉世辨刻意压低的阴狠狠的声音。
不过他说的没错啊……高宝德低眸。
“阿邕啊……已经死了。”
“他的儿子也死了。他的孙子也不在了。我还活着做什么……”
“他很孤单……我不忍心让他做寡人呐。”
“不忍心他孤单两世。”
渐渐,高宝德想通了似的,不再挣扎,任由尉世辨死死按着她的头,按着枕头。
他虽然早已忘记,但她还是想去寻他。
他虽然生性凉薄,但她还是想去陪他。
他虽然文治武功,但她还是想去让他长命百岁,续写万年《周书》。
高宝德最后想到,苦苦一笑。
“阿邕……”
“下辈子,你别把我忘了好不好……”
“我会跟紧你。”
面目青紫,瞳孔涣散,握着枕头的手臂缓缓垂下。
前朝齐国长乐长公主高氏,讳宝德,于隋开皇元年薨,年三十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