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8
御门院一族的覆灭给九十九朝留下了两个麻烦,有没有第三个他不知道。
作为阴阳师的后裔引来死对头奴良一组,与之里应外合又设计了家主们的分歧与陷阱,最终导致这个酝酿千年阴谋的家族落败的导火索。
——这么个祸害,御门院晴明这位源自大阴阳师的诅咒的集合,在死前深深地报复了一手御门院朝。
他用恶毒的术唤醒了少年体内沉睡的不稳定的血脉,给他的双手落下诅咒的刻印,将御门院家的黑色多芒星烙在了他的双手手背上。
这个诅咒给他带来蚀骨之痛,和邪魔趋之若鹜的气息,苏醒的妖血让他既不属于人类,也不属于妖怪,拥有近乎无尽孤独的寿命。
九十九朝轻轻抬起头,他站在红海之上,青天之下,黑发飘荡。
天地广袤,风不止息,瑰丽的火焰九尾在他身后摆动,辉煌而又孤冷。
他再度开口。
“不详者,不详者,速速归去该去之所……”
身后看似柔软的焰尾暴涨一寸,一尾微曲,火中裹紧的一柄长弓露了出来,而后便随着流着黑血的手的牵引,悬停到了少年眼前。
一尾之长弓。
九十九朝引弦,箭矢随着咒语拉出轮廓。
“五行之弓,勇武之神之弓箭,离弦之箭啊——”
清澈的声音转而变得铿锵有力,“射向妖魔吧!”
箭矢如一条瞬闪的雷电飞渡保津川!
雷电霹雳一闪,却没有击中林间那个鸟的影子,一个笼罩了河对岸枫林的无形结界被这支箭击出动荡的力量,红叶四处飞散碎裂。
箭矢击中的不是妖魔,而是整片枫林。
人言影响妖魔,妖魔影响地域。
这片枫林已经形成了一个妖怪的幻境,妖怪的幻境和诅咒的领域一大不同的是幻境是非封闭的地盘,神隐传说一支就有人进入山林不再见踪影的说法,就是因为不小心走入了妖怪的幻境,迷途在了时间和空间都玄妙的世界。
不过这一个幻境还不够成熟,往来如织的游人限制了妖怪的脚步。
枫林之中,鸟影缓缓引颈,挥动了双翅,飞出了红叶的遮蔽。
被击乱的无数红叶再度被控制,随着狂风,片片接连的叶子被卷了起来,像是包裹在长空的火色漩涡。
漩涡中,巨大的飞鸟随之落在枝桠。
它的确就是一只巨大的鸟的影子,没有实体,深浅不一明度不同的红色像是失真的电视屏不断闪动,凌乱怪异的视觉效果让人一看就会觉得无比眩目,反胃恶心。
九十九朝面不改色,注视着鸟影,再度引弦,瞳孔分明的双眼再度旋出一片幽邃的墨黑,然后星辰浮现。
群星变幻难测,轨迹复杂难辨。
阴阳师就是穷尽一生观测星辰的人,他们的眼底就是一副锦织的星图。
青空无云无月,星海却闪烁于少年的眼中,就像是现在他通过双眼看到了妖怪红影后的真身一样,九十九朝当初也看到了自己扳倒御门院家的后果。
他觉得自己可以承受,所以选择继续与之为敌。
手背上的诅咒疼痛难忍,就去找了愿望商店做了可以压制诅咒的手套。
收集各种武器,不会使用,就跑遍学校的社团京都的道馆去练习使用的技巧。
人类不能经常接触妖气,那他就养个鬼魂来多吃一口饭,倒也不算无聊。
奴良滑瓢最开始都被他积极向上的生活态度震惊了,和自己孙子唠叨估计是以前过得不好所以自发对自己有补偿心,我们这么大一个组也不可能养不起一个半妖,以后就多照顾他一点。
九十九朝打了个问号给这小老头,这关补偿心什么事,人不对自己好还要对自己坏吗,当然你们想对我好,完全没有问题。
但是不要给我脑补什么乱七八糟的人设。
夏油杰还不知道,只有熟悉了九十九朝,才能多看到他情绪化较多的一面。
现在他抬头,只能看到红叶受召飞卷,露出一方开阔的视野。
他看到了远处高塔上火焰簇拥的少年眼神如星,沉稳冷然地与红色的影鸟对峙,后者躯体庞大如山峦,他只能看到鸟的长颈与仿佛滴血的喙,可怖而充满怨气。
他无法想象直面这个诅咒的九十九朝是什么感觉。
蓦地,夏油杰睁大了眼睛。
箭矢再度如雷电般飞过天际。
四道箭矢,瞄准的不是影鸟,也不是红叶幻境,而是一堵墙。
——一堵无形的竖在保津川之上的空气墙。
高大天际的无形之墙破碎时,连同大地都轰然一动!
这是……
九十九朝放下弓。
他的对岸,影鸟警戒的啼鸣忽然嘶哑凄厉,它一扬翅,就像身上真多有结实的肌肉与翼骨,牵动强劲的气流,转瞬带着长长的身躯飞过了潺潺不息的川流,直逼佛塔上的少年,身姿如沉重的红云覆来,凶鹰探抓幼小的猎物。
影鸟的逼近让它身上红色显得更加妖异,九十九朝依旧眼睛眨也不眨,空出一只手反身又从焰尾里抽出一把武器。
二尾的铁扇。
小臂长的黑色铁扇在翻展间豁然变得有半个屋檐一样大,重重地拍到了影鸟的头颅上。
影鸟遭受重击,身体整个下沉,头摔在了少年的脚前,沉重的铁扇压着它的脖子,使它屈服了下来,砖瓦四处坠落。
“——”
妖怪有气无力地叫了一声,发现这把扇子沉重坚硬,让自己一时抬不起头。
妖怪俯身,九十九朝却没有补刀,反而在它面前单膝跪了下来,拿出了一样东西。
“你一直想渡河,是因为他吧?”
少年怀里,是一块苍白的鹿的头骨。
……
夏油杰手下的白鹿之影不再挣动,身形越发黯淡,最后消失了。
他收回手,转身快速往常寂光寺的方向前进。
“赏枫季就要到了,林子里的妖怪没有去伤害来来往往的游客与寺里的僧人,只在逢魔之时后去撞横穿嵯峨野的火车,是因为他被拦住了。”胧车下降时,九十九朝低头看向远处一条小径,小泉一雄正拿着东西朝约定的地点赶过来,“火车的轨道日复一日行过列车,尤其在赏枫的时节,形成了集满人气的道路,让妖怪无法渡河。”
“河的对岸,应该有他来说很特别的事物吧。”
小泉一雄捧来了一块鹿的头骨,古有传说行円上人曾见山人射中母鹿,而一只小鹿从浑身是血的母鹿腹中爬出,故此觉得生命之伟大,便将母鹿供起,在鹿皮上写满了经文。后来许多人都认为白鹿有灵,嵯峨野寺庙诸多,小泉一雄彻夜问遍岚山的僧人,得知的确有一个寺堂供奉着一只据说是数十年前老死于红枫下的白鹿。
最主要是神龛中的鹿骨前几日不小心被扫除的见习僧人摔落,裂开了一道长长的裂缝,时间正好对应上了火车出现异动的日期。
那时候夏油杰站在一旁,看到九十九朝神色了然地从管理员手中接过白鹿的骨头,脸庞藏在树的阴影中,双眼情绪晦涩不明。
他心存质疑。
九十九朝不知道,在车上的时候,夏油杰就觉得自己是他刚刚口中提到的,不相信妖怪与咒灵有区别的咒术师。
——他虽然失去了记忆,可是咒术的知识对他来说已经不是记忆的问题,而是一种以近乎本能的认知。
在奴良组的时候,他直面了妖怪的存在,感到惊异,一下不知道要怎么应对,只沉默着和九十九朝走了个过场。而在京都老宅的时候,他对那两个砰砰摔下墙的小妖怪,实则一直心存杀意。
他认为妖怪和咒灵应该没有什么不同。
咒灵是人类负面情绪集合的诅咒,只要存在便会伤害人类,是应该被祓除与操纵的。
世界上不存在妖怪神明,只有因人类而生的诅咒。
这些认知困扰着夏油杰。
即便他没有记起自己的术式,也能感觉到长久的关于咒灵的认知在他心中根深蒂固。
咒术师的世界里,只有漆黑的诅咒,没有其他。
可与之矛盾的,就是他无法解释自己的存在,更无法解释九十九朝的存在。
他看到高塔上的少年狐尾绮丽如幻梦,看到红色的影鸟在白鹿的头骨面前垂泪。
他一样看到了九十九朝曾做过的短梦。
白鹿听着三味线直至垂垂老矣,最终在红枫下俯首沉眠,僧人的经文在后来为它的灵再度铺了一条横渡川流的道路,秋霜染红树梢时,它如约前来。
可鹿骨遭到破坏,鹿灵的影子就越发黯淡了,红枫上的妖怪想来见它一面,却又被人的道路阻拦,痛苦难耐。
真愚蠢。
夏油杰知道这个缘由之后,只冷冷地想。
诅咒一般很少会离开自己的地盘,大多数诅咒不会思考,智力低下,更不要说会演奏和欣赏人类的乐器敲击出来的音乐。
妖怪破坏了列车,肆意地伤人,构筑了领域在人流量最大的赏枫地,显现出的丑陋的影子的模样。
“但我,可能不会祓除他……”
两人分头行动前,九十九朝抱着骨头站在林间,抚摸上面的缝隙,然后望向高高的佛塔考量合适的位置,“咒术师和通灵人怎么能理解妖怪,所以这种事才需要阴阳师出马。”
夏油杰眼神淡淡地看着他,“难道不是为了赚钱吗?”
九十九朝也用眼神给他批了一句“扫兴”,然后像是想到了什么忽然目光灵动起来,对夏油杰捧了捧手中的骨头,“人类有人类的报酬,妖怪有妖怪的报酬,看着吧咒术师,妖怪和诅咒不一样,也会讲道理。”
夏油杰当然不信这样的话,但像每一次看见妖怪心存质疑的时候一样,没有出声。
他不会反驳九十九朝,因为这就是九十九朝答应他的事。
……
此时此刻,在长发的咒术师面前,狐尾煌煌,枫叶烈烈,白鹿游影。
夏油杰所认为的漆黑的诅咒的世界中,像是落入了三种变化莫测的颜色。又仿佛有一支笔沉入漆黑深沉的墨水中,肆无忌惮地搅动紫砂与朱红,再一滴白墨落入,三种色彩顿时走向极致,在他所认为的世界里碰撞出了惊心的诡艳!
“夏油——”少年的声音遥遥传来,听不真切。
“妖怪跑去你那边了——!”
夏油杰回头,呼吸一屏。
他看到了。
那是比燃烧的火焰更鲜艳夺目的颜色,千千万万片红叶在妖力的作用下如洪水从山中冲来,撞到社殿的大门后爆发四散,冲入整座常寂光寺。
静静流淌的保津川水流倒映着一簇又一簇红叶游龙般的流窜之影。
像是山中所有的红叶都受到号召,随风飞舞而出,被吸引似的落在夏油杰的面前,缓缓凝结出了妖怪的真实面目。
幽深的山道从上而下,路旁的石灯笼被接连点亮。
仿若燃烧的灯火枫林下,旋转的红叶散开,一个以行礼姿态恭敬掩面的女人出现在夏油杰的面前。她乌发如云,裙裾如霞,额上还有两个尖尖的鬼角,风吹动她云霞般的衣袂,衣影下露出了一双锋利如刃的鸟爪。
古有传闻户隐山中有鬼女,以血染尽漫山遍野的苍叶,在许多不传说中有着不一的形象,不一的名字,龙田之姬,吴叶之女……九十九朝已然在白天看到鸟爪的痕迹时就猜出了他的身份。
红叶狩。
红叶狩缓缓抬头,露出了一副如红枫艳丽的容颜,瞳仁竖立的双眼如两盏永不熄灭的烈焰鬼火。他看了面前的长发青年一眼,像是确认了什么,再垂下目光,旋即整个身影倏忽化作一道流光飞向夏油杰,带着燃烧的狂风!
夏油杰:!
风静止下来的时候,一片红莹莹的五角枫叶悬在他的眼前,叶片玲珑,流光舒展。
夏油杰愣了一下,看着这片叶子,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流光的红叶就在一个呼吸间,溶化成了瑰丽的液体流到他的掌心。
身后传来脚步声,九十九朝后一步赶到,看到夏油杰没事,松了一口气。
他和红叶狩谈了一下,会想办法帮他把鹿骨补上,就算补不上,也会让白鹿再出来一次,不是无法沟通的黯淡的白影,而是一如生时的模样。
影鸟看着他布满星辰的眼睛和身后的狐尾,缩小了自己的影子,要求暂时跟在他的身边,以防他违约。
红叶狩是被嵯峨野圈住的妖怪,想要离开岚山,就必须和九十九朝签订一个暂时的契约,借助他的力量离开。
九十九朝面露难色。
他其实没有多余的能力再收一个式神了,别看夏油杰只是个幽魂,为了不让其受到人类的负面影响,他养起来还是比较费神的。
没想到红叶狩一听,就往夏油杰正赶来的路上跑去。九十九朝还以为他要攻击夏油杰抢下式神的位置,心说你别冲动啊,九分担心妖怪一分担心夏油杰,跟着跑了下来。
还好还好,没有打起来。
既然红叶狩不是来攻击夏油,那就没有什么问题。
不过现在的情况是怎么回事,红叶狩呢?
少年眼里浮出了一点疑惑,就看到站在枫林中的长发青年回眸,深深地看了自己一眼。
“怎么了?”
夏油杰静静地看着他。
他是一个情绪不怎么外露的人,也知道自己一直是个没什么目的的存在,因为少年口中“变成诅咒太浪费了”这么个简单的理由,他成为式神时没有想太多。
而这个出自妖怪组织的阴阳师少年的确按照了初见时的保证,从没要求过他做什么。
所有他就一直在旁观着,渐渐也会情不自禁地想,自己和九十九朝的关系到底算什么。
式神与阴阳师吗?
咒灵和咒术师吗?
朋友?家人?仅仅搭伙住在一起的舍友?
红叶的妖怪跑到了自己眼前,在那一眼里将话语投射入他的脑海,告诉了九十九朝刚刚和他的谈判,知道了少年的为难。
红叶狩也知道夏油杰可以解决这个问题。
他的确可以解决。
夏油杰突然无奈地笑了起来,眉梢微抬,一直带着阴翳的神情松快稍许。
既然九十九朝履行了约定,他也应该迈出脚步。
……
【不予背叛、不予伤害、不予忤逆……】
【式神的契约大概就是这些……不过我的力量不如你,倒也不能怎么样,如果因为我的问题遭到意外你应该都能解决。我一直都是一个人,现在想好好体会一下正常的生活,还准备启程去京都,所以你就当作是我想找个伴吧。】
巷子里,少年一边说着,一边脱下手套,手背上漆黑的多芒星暴露在空气中,诅咒的刺痛随之让他的无名指与小指有明显的打颤。
【我的真名是御门院朝。】
【你不记得生前的事了?我到不在意这一点,不如说反而是个挑战……】
但少年还是伸出手,说话时微微扬起了下巴,坦然且平静地,向夏油杰作出保证。
【从今天开始,夏油杰。】
少年声音朗朗,眼底璀璨如星海。
“我就是带你重新认识这个世界的人。”
带你去认识无数个绮丽如幻梦般的,妖怪的世界。
……
夏油杰抬起手,喝下了手掌中瑰丽艳红的液体。
……既然做出了这样的束缚,那我就不能让你不负责任地,轻易就死掉了啊。
九十九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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枫糖浆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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