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魁首
“先贤所论,臣女不敢妄言,不过《翟经》中,有一句话臣女以为很有道理。”
林紫苏顿了一顿,平声说道:“闻善而不善,必以告天子。天子之所是,皆是之;天子之所非,皆非之。”
这句话正是出自《翟经》,意思也相当浅显明白,听到好的或不好的事情,都要报告给天子,天子认为是对的,那大家就认为是对的;天子认为是错的,大家也就认为是错的。
“哈哈,看不出来你这丫头居然还是做词臣的料子,回去好好读书,改天你给朕详细讲一讲《翟经》”,皇帝登时转怒为喜,笑着同皇后说道:“康宁伯家这丫头很有意思,待会儿你看着赏她些什么吧。”
比试继续进行下去,林紫苏在众人的悄声议论中退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她的那幅《碧桃图》也照例放在了厅内的一角供人观看。一大群人的目光都放在了林紫苏的身上,一时间,艳羡、嫉妒、质疑等情绪在殿内蔓延开来。
林问荆一脸欣慰的看着林紫苏,自家的妹妹得了皇帝的当众夸赞,让他与有荣焉。惶恐之余,又觉得自家的妹妹,无论得了怎么样的称赞都不为过,顿时心下豁然开朗。
梁铭泰的眼光也一直在林紫苏身上打转,舍不得移开一瞬。梁婉怡却知道这里人多眼杂,举止稍有差池就会惹来非议,遂朝梁铭泰比了个手势,意示自己的哥哥收敛一些,梁铭泰却只顾盯着林紫苏看,丝毫没注意到梁婉怡一直朝他使眼色。
梁家兄妹的目光交流林紫苏自然没看到,她此时正在想一个极其重要的问题,已无法理会旁人的眼光。
前世的记忆中是没有这个花会的,当时皇帝在百花宴之后就昭告天下,封谢曜为东宫太子,随即向威远侯府宣布赐婚的旨意。谢曜得了威远侯等一干武将的支持,便在皇帝病逝后顺理成章登基为帝。
此时是正兴十八年的三月,算起来离前世里谢曜登基也不过半年的时间了,但是看皇帝今日中气十足,又哪里像生病的样子?
这半年间究竟会发生什么?
林紫苏心不在焉的想着心事,赏花会也进入了尾声,皇后正和两位妃子商定今日的魁首,庄妃选了方清歌,而贤妃则选了梁婉怡,最后由皇帝定了方清歌为魁首,当场赏了她一块双岐云纹和田玉佩。
大多数的少年少女对赏花会的魁首并不太关心,心思早飞出了厅外,皇帝也看出了众人的迫切,笑道:“都是些少年人,陪朕坐了这么久,想必也有些闷了,既是来赏花,那你们就到园子里随意走走罢。”
诸人谢过皇帝以后,群地走出了舒华阁,也有几名少年少女,正在厅内的一角欣赏方才诸女的书画作品。
梁婉怡的《花鸟迎春图》和林紫苏的《碧桃图》成了关注的对象,“梁大小姐的这幅画当真是巧密精细,而且是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完成的,不知道我练多久才能达到梁二小姐的境界”,一位身着缥色马面裙的姑娘对着梁婉怡的画连连赞叹。
“林大小姐的这幅画并无太多亮点,为何......”另一位姑娘轻声说了心中疑问,后半句虽未敢出口,但在场众人也知道她想要说的内容。
一位蓝衣公子有意显摆,当下滔滔不绝地说道:“小姐请看,这画虽然看起来留白较多,实则疏而不空、密而不塞,笔致看似曲折,却轻重合宜,古人云大巧若拙,大抵便是如此。”
“赵兄所言虽是有理,但在下认为梁大小姐的画更胜一筹。”
......
四皇子谢晞趁着众人议论纷纷,也悄然走进了厅内。谢曜正与六皇子谢昀赏画,见了谢晞,笑道:“四弟,今日父皇责罚也是为你好,不必放在心上。”
对于这个毫无机会染指皇位的四弟,谢曜从来不吝惜关怀之情,“我那里有几坛上好的葡萄酒,等你受封之后便送到你府上”,谢曜虽然压低了声音,六皇子谢昀还是听到了,便道:“说起来四哥已经十六,也该受封了,二哥,你是不是听父皇说起过什么?”
大衍朝的规制,除太子成年后迁居东宫之外,其余皇子在后,便要住进皇宫外的十王府,以待成年之后到藩地就藩。三皇子谢晖与四皇子谢晞非长非嫡,按道理说早该搬出宫去,皇帝一直以来却毫无表示,引得朝堂之上各种猜测。
谢曜笑而不答,眼光不经意间从几幅画上掠过,却停留在林紫苏的《碧桃图》上,只觉得这幅画有种似曾相似的感觉。他目不转睛的盯着这画,发现这幅画不论是笔法还是布局,与自己的风格都有六七分相似,且运笔圆滑老辣更胜于己。
谢曜心中闪过一丝灼热的想法,他想单独会会这个林紫苏。
谢晞看出了谢曜的异常,笑道:“不知二哥是看上了哪家的姑娘,竟如此神魂颠倒?需要小弟了尽管说,小弟给你绑来就是,国家大事小弟不懂,窃玉偷香这等小事,那是再拿手不过。”谢晞这话说的有些不伦不类,不过他的两个兄弟知他素来如此,也不以为意,谢昀笑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瞧二哥心神不定的样子,这事儿八成有戏。”
面对着自己两个兄弟的戏谑,谢曜心不在焉的应了几句,谢晞和谢昀相视一笑,谢昀转了话题说道:“二哥,上林苑我是好久没来了,难得今日有空,咱们可得好好看看。”
三位皇子在沁春园中寻觅着心仪的花朵,林紫苏正和哥哥林问荆在叠翠山上的凉亭里休息。
这叠翠山乃是当年修建烟霞湖时取土堆积而成,从山上往下看,沁春园里的各色美景尽收眼底。因有着上一世的记忆,林紫苏对上林苑的一草一木并不陌生。
“哥哥,你看那边烟霞湖中的栖鹤亭,正是按《园经》中所述‘繁花覆地,亭台突池沼而参差"建成的。”
“那栖鹤亭用的是磨角吧,好像和书中的不太一样。”
“烟霞湖向西一百步原本是有个琳琅阁,里面存有各种孤本,可惜在英宗时被乱党烧毁了。”
许是前世里缺了亲情的缘故,林紫苏在这个哥哥面前丝毫没有压力,如数家珍的向林问荆描述上林苑中的精妙之处。自己妹妹以前像个闷葫芦,现在却成了个小学究,林问荆对妹妹性格突然转变很满意,妹妹看了那么多书,这下终于可以给自己传道授业解惑了。
兄妹二人正研究着园中的各色亭台楼阁布局,凉亭里却来了几位不速之客。
方清歌今日有些郁闷,她在百花会前处心积虑准备了一个多月,终于抢到了魁首,没想到最惹眼的却是梁婉怡和林紫苏。梁婉怡是皇后的侄女,又一直都在皇后身边陪伴,她没有机会招惹,这林紫苏不过一个泥腿子家的姑娘而已,竟然也敢抢自己的风头?
她听说林紫苏和一个少年一同上了叠翠山,觉得这是一个羞辱林紫苏的好机会,就寻上了叠翠山,顺便还带了几个姑娘来一起见证。
“林紫苏,本小姐一直在找你,没想到你却在此与人私会!”方清歌自以为捉到了林紫苏的把柄,心中得意洋洋,却一脸愤慨说道:“果然是小户人家,连点廉耻都不要了!”
突如其来的质问让林问荆和林紫苏有些愕然,随即兄妹俩就明白了方清歌之意,林紫苏气定神闲的问道:“我们康宁伯府不曾冒犯过威远候,不知方二姑娘为何要诋毁我们?”
林紫苏这话说的再明白不过,方清歌却未听出弦外之音,只觉得林紫苏是在狡辩,当下冷笑了一声,反问道:“我哪里诋毁你们了?光天化日之下,你们这一对孤男寡女凑在一起,能有什么好事?还专门寻了这么一个偏僻的地方,该不会是想做那等苟合之事吧?”
林问荆性子素来直爽,听方清歌言语不善,怒道:“方才的话,不知是威远候的意思?还是方二姑娘的意思?今日方二姑娘若不说清楚,我们兄妹二人这便去请皇后娘娘主持公道!”
兄妹?方清歌顿时反应了过来,狠狠的用眼神剜了随行的一个姑娘一眼,让她打探林紫苏,居然连这么重要的事情都没打探出来,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随行的那姑娘是礼部陈侍郎家姐,因是庶出,上面又有四个姐姐压着,在家中地位本就不高,今日里方清歌找她时,着实有些受宠若惊,她也是费尽心思跟了林紫苏好久,眼见着林紫苏与林问荆上了叠翠山,巴巴的与方清歌报信,没想到却闹了一个大误会。此时看见方清歌迁怒于自己,心中既害怕又委屈,差点就要哭了出来。
方清歌听林问荆说要去找皇后,心中也是有些害怕,嘴上犹自色厉内荏地说道:“去就去,皇后娘娘可不会听你们的一面之词。”
林紫苏有些无语,前世里她是威远侯府中的嫡长女,在弟弟妹妹面前说一不二,记忆中方清歌除了心直口快之外,倒也没太多恶行,没想到竟是如此没脑子,“方二姑娘,你找我,就是为了说刚才的哪些话吗?”,林紫苏嘴角噙着笑,朝林问荆摇了摇头,这等鸡毛蒜皮的小事,闹到皇后那里只会被人笑话,倒不如直接当着众人的面儿把话说清楚,省得日后烦心。
“我......我就是到这山上转转,谁知道你们也在这里的?”
方清歌一时语塞,总不能说,自己是来抓奸的吧?她正费尽心思的找理由,一个清朗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威远侯和老康宁伯是于国有大贡献的,不过是一些误会,闹到母后那里,两家面子上都不好看,不如本宫来给两位姑娘说个和,两位就小事化了罢”,说话的是二皇子谢曜,他说话间带着四皇子和六皇子走了过来,不待众人施礼,谢曜又道:“本宫也是来赏花的,各位不必拘礼。”
方清歌见谢曜替自己解围,顿时一脸灿烂,谢曜虽说了不必行礼,仍是上前福了一福道:“臣女见过二皇子殿下”,直起身又道:“见过四皇子殿下,六皇子殿下。”
谢曜对方清歌微微点头,便转头朝林紫苏笑道:“林姑娘好雅致,是在此处观景么?方才见林姑娘所画碧桃栩栩如生,当真是妙笔生花,不知姑娘是哪位名师所授?”
又是这个笑容!前世里就是这个笑容让她见而迷醉,错付一世痴心,却换得一个凄惨的结局。这张俊逸的脸再次出现在眼前,林紫苏顿时一身寒意,她强忍住内心翻涌的情绪,冷冷说道:“二皇子殿下,臣女的母亲还在明德宫等候,请容臣女告退。”
谢曜没料到林紫苏如此不假辞色,仍是客客气气说道:“姑娘是第一次来这上林苑吧,此去明德宫路途有些曲折,我送送.......”谢曜本想说“我送送姑娘”,觉得不太妥当,改口道:“我让人送送姑娘。”
谢曜说着便吩咐了下去,一名内侍走到林紫苏跟前恭敬的做了个“请”的姿势,林紫苏见不好推脱,轻声说了句“谢二皇子殿下,臣女告退”,便和林问荆转身下山。
林紫苏还没走出几步,方清歌极其不甘心的朝着林紫苏的背影说道:“故作清高,不识抬举!”她还想再说两句,却看见谢曜正一脸不虞的瞪着自己,便很识趣的闭上了嘴巴。
方清歌的目光全放在了谢曜身上,而谢曜的大部分目光全放在了林紫苏身上。在两人的背后,还有一双目光也在盯着林紫苏的背影。
谢晞有了上次城外的经历,可不认为林紫苏是个知书达理的大家闺秀,听说方清歌盯上了林紫苏,便想看看这个林紫苏该如何应对,眼下这个结果,显然没让他如意。
只是没想到,二哥似乎对这林紫苏也有些意思,更没想到的是,这姑娘竟然连二皇子的面子也不给。
那个赌约,嗯,似乎越来越有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