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万里

第四万里

沈愚后悔了,忍不住重重拍上自己的脑门——怎么总是记不住呢,就不该提什么小青梅,明知道提一次炸一次!

他应该体谅一个无望等待数年、内心脆弱的男人的敏感!

在心里劝完自己,沈愚又重新变得心平气和:“陆二,要不要上一份莲花鸭签?雍丘那地方,大片大片的山林猎场,跟洛京比起来,肯定没吃没喝,无聊透顶。”

实际对陆骁来说,这两个地方没什么差别,他兴致缺缺:“一块鸭肉指甲盖那么大,吃着没滋没味。要是换做从前在凌北军营里,火夫烤羊腿的功力顶级,那才叫有滋味。”

沈愚听着陆骁的描述,知道他肯定又想凌北了,拍了拍陆骁的肩膀,权当劝慰。

没想到陆骁“嘶——”地抽了口气。

沈愚震惊地看着自己的手:我难道忽获神力,一巴掌把陆二的肩膀拍碎了?

这时,门口传来脚步声,没一会儿,两下敲门声后,一个身形劲瘦、穿深色短褐的年轻男人推门进来,先笑眯眯地朝陆骁喊了声“侯爷”,又喊了声“世子”。

等门关严实了,沈愚注意力从自己手上移开,上上下下打量张召,眼神一亮:“我肯定猜中了,陆二,你是悄悄从雍丘走了,但总要有个‘陆二’留在雍丘,管着行宫督造。”

他压着声音,语气兴奋:“是不是像话本里一样,你让张召戴上人-皮面具,假扮你守在那儿了?”

“你去给我找张人-皮-面具来?我出高价买。”陆骁使了个眼色让张召过来,一边满足沈愚的好奇心,

“不过也差不多,我先假意把张召派出去,又说自己被马蜂蜇了脸,耻于见人,这马蜂毒,嗓子也跟着哑了。等我半夜走了,张召穿着我的衣服遮着脸窝在房间里,没人发现得了。今天天还没亮,他骑马从雍丘往洛京走,我从长垣往洛京,半路上正好换回来。”

沈愚抚掌,卖弄自己为数不多能记得的成语:“好一出移花接木!”

陆骁不是很想搭理他。

等张召走近,陆骁脱下黑色麒麟服,只穿白色内衫,又径自拉开衣领,露出肩膀上还在渗血的伤口。

沈愚猛地瞧见,没个心理准备,倒吸了一口凉气。

他自小长在洛京,家里仆从环绕,连磕碰都很少,更别说这种深可见骨的伤口了,简直是看一眼晚上就要做噩梦的程度。

作为亲随,张召从小跟着陆骁,长在边关,上过战场,对再狰狞的伤都见怪不怪,瞧了瞧:“侯爷,你这伤口怎么又裂了?”

沈愚白着脸,心虚地凑近,还不忘捂着鼻子挡血腥气:“什么时候伤的,运粮的路上?不会是我刚刚一巴掌拍裂的吧?”

陆骁不怎么在意:“在宫里就裂了,你那一巴掌,最多只能让它裂得更血肉模糊一点而已。”

“陛下也拍你肩膀了?”沈愚看着陆骁的伤,觉得自己的肩都跟着疼了起来,“运粮这事,你只去这一趟,还是后面还要再去?”

张召见陆骁额头上出了一层虚汗,代他回答沈愚的一连串问题:“就是路上伤的。第一批军粮已经到了凌州,第二批刚筹措好,这一回大公子特意派了人来接,不用劳动我们侯爷了。”

他熟练地清理好伤口后,打开药瓶,“侯爷,你这伤口先是骑快马回来,路上颠裂了,马上又淋了大雨。好不容易消停,进了一趟宫,又给拍裂了,真够多舛的。”

陆骁懒得听他念叨:“你怎么能跟你爹一样,闭嘴,上你的药。”

沈愚也凑过来:“陆二,你伤口看起来这么深,可你怎么一声都不叫啊,难道不疼?”

“滚,你来试试?”陆骁声音都是绷着的,“老子只是忍着而已!”

他随意朝窗外一撇,正好看见一个身穿月白文士服的人走在街上,抬抬下巴,“巧了,阿蠢,喏,让你不能戴金冠配玉腰带的那个谁。”

“说了不要叫我阿蠢!”沈愚透过窗户缝往楼下看,果然被转移了注意力,“奇了怪了,明明街上人不少,偏偏这个谢延龄就是有让人一眼先看见他的本事!不过这一层又一层的文士服穿着,他真的不热?我都快出汗了!欸,他这是去哪儿?”

陆骁懒懒靠着窗:“没看见招牌上写着‘千秋馆’?”

“刚散衙就去医馆啊,”沈愚坐回来,夹了块点心吃,“我爹前些日子还说呢,这个谢延龄颇得陛下看重,观陛下言行,有培养提拔之意,有点像是陛下给未来储君预备的阁臣。就是身体太差,不知道能不能熬到入阁的年纪。这不,听说前两天才告了病,在家休息。”

告病在家?

陆骁眼神玩味,明明昨夜,这人还跟他在破庙住了一晚,天亮才各走各的。

千秋馆的里间,谢琢正由一个胡须花白、精神矍铄的大夫把脉。

“明明一直低热不退,公子怎么现在才来?”

谢琢解释:“前两天才告了病,翰林院里堆积的事务不少,还要到文华殿轮值,今天无论如何都是要去应卯的。”

“强撑着很好受?公子此番即便服药,也要难过好些日子。”大夫瞪了谢琢一眼,提笔写药方,语气不怎么好,“别的话宋某人嘴皮子说破,公子也不会听,干脆就不说了。”

谢琢只是笑,不敢轻易接话。

等宋大夫吩咐药童按方子去抓药,谢琢才问:“最近可有翰林院的人来馆里看诊?”

宋大夫斜着眼,没个好气:“我面前不就有一个吗?”

谢琢又是笑。

宋大夫被笑得没什么脾气,还是没忍住:“公子是想做什么?都说了多少遍了,少受寒,少思虑,少操心,少费精力,少耗心头血,还想不想活命了?”

谢琢左手压着右侧衣袖,慢悠悠地往宋老大夫面前的砚台里添上清水,缓缓磨墨,睫下的眼静若深渊,让人看不到底。

“您知道,如果这件事不做,即使长命百岁,我也会夜夜惊梦。”

宋大夫沉默后,别开眼,妥协般:“翰林院的没来过,家眷倒是有。”

“家眷?”

“没错,翰林院有位姓杨的待诏,名叫杨严,他的妹妹多年前嫁给一户人家做续弦,前些时候,杨氏的丈夫死了,杨氏回杨家投奔兄长。因为时常垂泪,郁结于心,所以半月里来了两次医馆。”

谢琢研墨的姿势很好看,他力道徐缓,露出的手腕似一段皓玉。听完,他问:“这个杨氏可有什么特别之处?”

“不知道这算不算你说的‘特别’,”宋大夫虽然年纪大了,但耳聪目明,很快就回想起:“杨氏说她嫁过去时,她夫君已经有一个女儿,杨氏自己没有生育。这次回来投奔,把这个女儿也带上了。”

“续弦和在室女?”

竹编卷帘挡着窗,令照进室内的阳光被折成条条细线,落在谢琢身上,像一副静止的工笔画。

谢琢放下墨锭,“那,之后还请宋叔多帮我留意留意,有什么消息就遣药童送来。”

“记下了记下了,”宋大夫不耐烦地开始赶人,“赶紧把药拿回去煎上,一副药下去,先把你的低热退了,否则人熬不住。”

话是这么说,见谢琢转身要走了,宋大夫又不放心地再三叮嘱,“少思少虑,少思少虑,能多活一天是一天!”

谢琢站在原地,很耐心地听完,朝从小就为自己看诊的老大夫执了晚辈礼:“延龄知道了。”

拎着药,谢琢眼前略有些发晕,他揉揉额角,缓步走进新昌坊后面的小巷。已经是黄昏,夕阳斜照,有人在自家院墙上摆着盛开的百日草,狭长的影子落在地面。

这条巷子里来往的人少,谢琢很快确定,刚刚一路上不是他的错觉——有视线如针,扎在他的后颈。

他脚下未停,没往人多热闹的地方走,反而转一个弯,走进一条更静的巷子,月白的袍角轻轻扫过墙根处的青苔和杂草。

避开市井的喧嚣,他身后极轻的脚步声已经能被清晰地捕捉到,谢琢呼吸灼烫,舔了舔因为低热而干燥的下唇,颇有些兴奋地猜测,来的会是谁派来的人?又是想用什么方法杀他?

藏在袖子里的匕首暗暗出鞘,谢琢正在设想,是停在拐角处,出其不意地截杀对方,还是——

这时,又有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速度很快。

帮手?

不。

因为跟在他身后的人显然也发现了,衣袍窸窣,随即是钩牙张弦的动静。谢琢心念急转,几乎是立刻就猜出,背后那人怕被来人发现,等不及了。

此刻短箭搭上臂弩,箭尖定然直指他的后心!

然而,谢琢没有等来弩-箭离弦的声音。

只有硬物划破空气,弩-箭“嗒”的一声落在了地上,随即是利刃刺穿血肉的动静。

谢琢刚停下,转过身,就有宽大的手掌隔着一寸的距离,横在他眼前:“先别看,看了夜里容易惊梦。”

嗓音就在耳边,说话的人语气轻佻,周身气势却如渊渟。

谢琢不由微怔。

是陆骁。

无人注意的地方,藏在袖中的匕首被缓缓收了回去。

谢琢轻声回答:“好。”

陆骁单手将染血的长刀扔还给匆匆追上来的张召,偏头发现,谢琢的脸怎么能这么小,自己手一遮,半张脸都被挡完了,只剩下琼鼻和绯色的嘴唇。

示意张召先把尸体拖走,陆骁一边警戒四周,一边问谢琢:“谢侍读最近可有得罪什么人?”

谢琢眼睛缓慢地眨了一下,觉得自己身热得比方才更厉害了,眼皮都是烫的。手指又揉了两下额角,他仔细想了想,摇头:“没有,”答完又想起什么,“除了那个北狄探子。”

拖拽声消失后,挡在眼前的手撤开,谢琢眨了眨眼才看清,不远处的地上留着长长的血渍,旁边还有一根从中间断裂的短箭,以及一块边缘锋利的石头。

谢琢不由想起刚刚横在自己眼前的手。

指腹掌心都结着硬茧,指骨匀长,前臂肌肉紧实,瞬时的爆发力和精准度明显都经过长期的训练,否则不可能单单靠一块路边随处可见的石头,就能断了这根短箭。

陆骁也在看谢琢。

不知道是因为咳嗽,还是因为见了血腥场面、得知有人要杀自己,谢琢的面色更白了两分,前额覆着一层薄汗。

他又漫无边际地想,都说沉疴在身的人,身上总有一股难闻的药味。这个谢侍读却不一样,靠得近了,隐隐能闻到一股很浅的落梅冷雪的香气。

“有可能是那个北狄探子的同伙前来寻仇,”陆骁挑眉,“你那个护卫呢?怎么没跟着你?”

谢琢嗓音微哑:“在家里,我只是出来抓药,就没带上他。”

“嗯,下次注意着点,最近还是把人带上为好,也不要走这种偏僻的小巷,容易出事。”

说完,陆骁视线一顿。

因为靠得近,正好能看见谢琢的耳垂,陆骁才发现,这人竟然扎了耳洞。

不过,若不细看,更像是缀在耳垂上的一粒朱砂痣。

“好。”谢琢抬眼看向陆骁,“陆小侯爷怎会恰好在此处?”

盯着别人的耳垂看总是不好,陆骁若无其事地移开视线:“羽林卫上报,昨夜那个北狄探子的尸体已经在山林里找到了,说是一刀割喉毙命。你那个护卫刀法很不错,干净利落。”

说到这里,莫名的,陆骁脑中闪过在破庙时,谢琢染着几点血迹的那片衣袖。

如果那个护卫是一刀割喉,那……血为什么会溅到谢琢身上?

没来得及深想,他又解释,“我从酒楼出来,正好看见你,想着来告诉你一声。”

两人站得很近,谢琢恍然间能感觉到对方身上蓬勃的热意,不由往后退了一小步,垂眼道:“谢谢小侯爷特意前来告知。”

不知怎么的,陆骁心里莫名有点躁,不由拉了拉领口,却不太能说清是为什么。

可能是……看不惯面前这人守礼生疏的模样?

太刻意了。

好像他是什么惹人厌憎的祸患。

又听谢琢道:“今日小侯爷救谢某一命,以后若有差遣,谢某一定尽力做到。”

陆骁听完,看着眼前这个恨不得在两人之间划出一条深渠的人,随手在路边折了一根狗尾草咬在齿间,抬抬下巴,“行,先欠着。”

强撑着站稳,谢琢眼前晕眩一阵重过一阵,他集中精神应道:“好。”

陆骁眯了眯眼,总觉得谢琢有些……奇怪。

白玉似的脸上像是薄薄涂了一层胭脂,眼中含着水光,唇色秾艳干燥,呼吸也有几分急促,和平日里的情态很不一样。

他犹豫片刻,正准备让谢琢先走,突然发现对方像是彻底脱力般,朝他倒了过来,冷梅香立刻就扑了满怀。

直到把人接住了,陆骁才察觉,怀里这人额头滚烫,手臂却触之生凉,一直在不住地发着抖。

而且实在太轻了,裹着轻繁的文士服,像接住了一朵花。

陆骁不小心咬断了衔在齿间的草茎,心想:说是任我差遣,到底是谁差遣谁?

这回亏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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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室女:未出嫁的女儿。

续弦:古时以琴瑟比喻夫妻,丧妻称“断弦”,再娶称“续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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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风几万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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