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六章
几天后,杨路获选成为西城区钟表协会的理事,将作为代表参与新一年钟表协会规章制度的修改与完善。这么一来,就与章文桐在大会上撞了个正着。
原以为师徒俩碍着多位同行在场,会顾及自己的面子,不想章文桐一看见他志满意得的样子就气不打一处来,当着全体同仁扬起拐杖,一下子把他打趴在地。
“你叛出师门,自立门户,这没什么。可你……伤了我老章家的孩子还不以为然,至今没有过一句歉意,你到底有没有良心?这一杖是我替章意打的。”说完不等杨路起身,又打了一杖,“这一杖,是替我自己打的。”
杨路的后背火辣辣的疼,疼到一下子就起不来身,更何况一连遭了两下。他双手握拳撑在地上,怒吼道:“凭什么?整个守意我只对师兄有歉意,要打也是他那一杖,你凭什么打我?”
“就打你薄情寡恩,亏得我因你出走耿耿于怀这么多年,你……”
“我薄情?我寡恩?要不是你处处以师兄为先,完全没有顾及我的感受,我会离开守意吗?”既然已经颜面尽失,索性就把话敞开了说,杨路一把抹去眼角的泪水,“这么多年你的眼里只有师兄一个人,不管我还是承杨你都看不见,不管我怎么追赶师兄,在你眼里我始终不如他。我知道师兄很有天分,也很努力,可我为什么生来就要和他对比?难道你培养我,只是为了催促师兄进步吗?还记得我十六岁做出第一块自主机芯的时候,长宁叔、老严和守意的师傅们都夸我手巧,心思活,师兄也说我做得很好,比他还要好,我等了整整一天希望能得到你的认可,可你看也没有仔细看就让我不要骄傲。我根本没有骄傲,我只是想让你看见我……这么多年我一直在怀疑自己,否定自己,我甚至在想也许我这辈子都不可能得到你一句夸奖,可我释然了。知道为什么吗?因为我发现,活在你的期许与厚望下的师兄,才是最可怜的人。”
杨路轻笑了一声。那表情充满嘲讽的意味,直叫章文桐眼冒金星。他强稳住身形,用拐杖死死地压住杨路,不让他有一丝反弹的余地。
“你不要跟我说这些!”
“你怕了吗?”
“我怕什么!”
“怕我说出你内心最龌龊的想法。你的眼里确实只有师兄,可师兄并不是他自己,他只是一个合格的继承人,一个在你严苛教导下不会反抗你、背叛你,离弃你的传承者。你让他完全按照你的意愿生活,不让他跟同龄人玩,不让他交友,不让他追求自己想要的创制,你安排好了他一切的生活,他根本不是他自己!”
“你住口!”
老爷子浑身颤抖不止。
在左右搀扶下勉强坐定,协会另外一名理事忙给他端来一杯茶,帮他拍后背,让他不要生气。
章文桐在钟表协会德高望重,专业上无出其右,私事却显少为外人道,这还是他们第一次听师徒俩提起家里的事。章文桐捧着茶杯咽下口水,不想喝得太急,把自己呛着了。
杨路捂着后腰从地上爬起,说道:“今天这两杖就当是还了守意多年照拂的恩情,也算是我的惩罚,今后两清,我跟你再也没有任何关系。”
桥归桥,路归路,再见面就是同行。杨路说:“下次,管好你的拐杖。”
章文桐拿起茶杯朝他砸过去,高喝道,“滚,你快给我滚!”
隔日,老爷子来到守意。
一夕之间已至垂暮的老人,脸上再也没有半年前的矍铄。听说昨天在大会上的事,大家都很担心,老爷子摆摆手说:“不要紧,身体还是老样子,就是精神跟不上。我已经打算好了,这几天就出国疗养,医院那边我已经打过招呼了,会给我安排好。”
消息来得太突然,大家都愣住了。
“别留我,我这身子骨再跟这儿耗下去,恐怕有命也活不了多久。”他这么一说,大家就打消了规劝的念头,纷纷说些鼓励安慰的话,让他保重身体。
他一向说一不二,长辈们尚且无法让他改变主意,更别提底下几个小辈。章意也没有阻拦,正好忙完前面那一段,近期时间充足,便打算亲自送老爷子去国外安顿。老爷子还是拒绝:“不用了,有看护陪着,什么都好,我也不是第一次去,那边都熟悉。”
章文桐一挥手,“你们各自都去忙各自的吧,小章留下来,陪我说说话。”
大家伙看出爷孙俩要说体己话,都识趣地散了开来。章意扶着老爷子在后院走了一圈,有的没的讲了些家里的宠物和花草,看着没什么,打理起来也需要花不少的心思。
老爷子听他讲话,时不时看他一眼,露出些微的笑意。
“你的性子就是这样,不温不火的,有什么都憋在心里。这回是真的好了吧?”
章意点点头。
多亏徐皎打醒了他,他现在已经可以慢慢地、重新接纳原来的生活,听那些机器、零件走动的声响,尝试找到内心的平静。
老爷子从他脸上看到蚕蛹破茧后的光华,眼眶忽的湿热了。他忙低头,佯装被风迷了眼,从怀里掏出一本笔记本。
红色软皮,上头映着山茶花,边角都泛了黄,看起来有些年岁了。
“这是你妈妈留下来的,原本我以为只要大家不提起,只要你梦游的情况不继续恶化下去,只要你想不起来,那段往事就可以永远地尘封下去,我也一辈子不会把这个交给你,可谁想……”
世事变迁,眨眼之间物是人非。
刘长宁走了,又一片凋零的叶子落下,偌大的守意,这个可以说是唯一懂得章文桐、能和他说上几句交心话的人走了,带走的又何止一片树叶?
章文桐招招手,让章意到他身边来。
章意踟蹰不定地往前迈了一步,并一小步,然后站住不动。章文桐看着爷孙俩之间那短短的半米,仿若鸿沟无以跨越,顷刻间老泪纵横。
他柱起拐杖,两腿打着哆嗦,摇摇晃晃地朝他走去。
刚一抬腿,章意怕他摔倒就立刻上前来扶住他。章文桐扔掉拐杖,抓住他的双臂,一点点、一点点往上抱住了他。
“对不起,阿意。爷爷错了,这些年不该瞒着你爸爸妈妈的事,也不该自己骗自己,不该让所有人都跟我一起撒谎,更不该、不该把你当成这家店的救命稻草,你是个好孩子,你这么乖,这么听话,又这么懂事,我就……我就以为你不会伤心难过,是我错了。”
如果不是刘长宁去世之前找过他,提到这些年来这个孩子的隐忍与孤独,如果不是杨路昨天那一通发泄,把自己内心的痛苦都说了出来,他可能永远也不会明白自己的杯弓蛇影,为他们带来了多大的伤害!
两个儿子一走一死,只留下两棵独苗苗,一棵烂泥扶不上墙,另一棵却是天纵奇才。他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他身上,从来没有想过他是一个孩子,一个缺少关爱的孩子,一个跌倒了也会疼,受了伤也想要哭的孩子。
这些年他活在自己的悲哀里,险些害惨了这些孩子。
杨路可以一走了之,章承杨可以有一个好哥哥,可章意呢?他什么都没有。
没了爸爸妈妈,也未能换来一个好爷爷。
章文桐恍惚间又想起那一夜。当时窗外依稀飘起雪来,家里冷冷清清只有他一个人,就在他准备临睡前再看一眼落雪时,毫无预兆地看见了一幅画面。
奄奄一息的刘长宁裹着又厚又大的羽绒服坐在轮椅中,穿着雪地靴戴着兔耳朵帽子的女孩正费力地把他往坡上推。她满脸通红,用身体所有的力量作为支撑,与两个轮子较劲。就在轮子要松动的时候,她脚下突然打滑,好容易快要斜坡上的轮椅又一路往下滑去。她一边倒退一边稳住轮椅,可力气还是太小了,刘长宁摔了下来,她也倒在雪地上。
空气中安静了一会儿,他很难想象她把刘长宁从医院偷出来,一路上要费多大的力气。可她拍拍雪立刻站了起来,半拖半抱又将刘长宁在轮椅里安置好。
她的手轻轻拍去刘长宁肩上的雪。
刘长宁对她露出个笑容。
一老一小停在雪地里,仿佛那不是人生的尽头,而是一个全新的开始。
后来那个女孩对他说:“钟表修复、独立创制,为什么这些他曾经最热爱的,最渴望,一辈子都想守护下去的东西,现在一看到却只有痛苦?爷爷,您是他最为敬重的长辈,也是他的至亲,我求求您暂时放下传承的使命,把他当成一个懂事的孙儿看待吧。”
她的眼睛里闪烁着比雪耀眼的光,无比坚定地告诉他,“章意真的很需要您。”
章意真的还需要他吗?
“阿意,爷爷现在醒悟是不是晚了?”
“不晚。”长成大人的孩子在爷爷的怀抱下,再也控制不住地哽咽起来,“还不晚爷爷,谢谢您。”
谢谢您在我站起来、蹒跚学步的这一天,来到我的身边。
谢谢您这些年来,一直都在我身边。
门忽的被撞了开来,躲在外面偷看的章承杨和小木鱼也一起冲进来,围着爷孙抱了个满怀。章承杨红着眼睛说:“爷爷您总算、总算不是老顽固了。”
小木鱼说:“我最爱爷爷了呜呜!”
老严站在门外,露出欣慰的笑容。他仰头看天,高声念道:大音希声扫阴翳,拨开云雾见青天!
长宁。
可以安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