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一七章:见天地
坎坷又如何,颠沛一生又如何,为了年少时那一刻的怦然心动,老人如候鸟般追随丈夫及儿女的命运,一程又一程,直至客死他乡。
从前不自知,以为孩子是翼所需,她不过一个过度的容器;待如今明白,回首却已是百年身。
睡得很不踏实,屋漏偏遭寒夜雨,被窝里如冰窟一般寒冷。北风吹得木门不时吱吖声响,仿佛有人不断出入的脚步声。
也不停地做梦:阳台的少年,归巢的白鸽,母亲的葬礼,外婆水泡的尸身……
他们接踵而来,又相继离去。寒雪伸出手,嚎啕大哭:“你们怎么走得这么快,我累了,等等我行不行?”
年迈的外婆回头对她笑:“前面就是码头了,去那里再休息,小雪加油哦。”
一只手温和地牵住她的:“小雪,我陪你走,那些煤球我来帮你压,谁要欺负你骂你拖油瓶,过来跟我拳头说话。”
“韶华——”寒雪腾得坐起,惊觉一声冷汗,还有脸庞泪水,明明是哭过的梦里,可为何如此真实?
还有那道木门不知何时被吹开,北风和黑暗洪水一般灌入,把整间屋子吹得簌簌响,像是离人的悲戚呜咽。
“是你吗,韶华?”寒雪从床上起来,赤脚奔向门外:“韶华,你可有心事未了?”
回答她的,只有苍茫寒夜里,无边冷凝的寂静。
魂魄再不曾入梦来。
第二天寒雪起了个大早,去外婆和母亲坟前祭拜过后,她才匆匆离去。
她没有打扰朱家,这是她一个人的旅程,她试图找到某种动力或根源,重新活下去的旅程;也不知道自她离去后,王黄两家会掀起怎样的风浪,可她已无暇顾及。
离开东城后,她去了更远的南方。那里靠海,温暖如春;在那里,寒雪找到了当年的妇人。
凭着年少时的依稀记忆,她一眼认出了寒韶华的母亲。曾经艳红的高跟鞋、飘逸的长裙已不见,眼前苍老的妇人,蜗居于阴暗潮湿的老房子里,陪着她瞎眼的儿子,大年初二的饭桌上,竟无丁点肉片。
看到寒雪,妇人一脸不安。她没认出当年豆芽菜般的瘦弱少女,如今已长成如此明艳不可方物的女人,她只是局促地来回搓着衣角:
“请问你是哪位,你找谁?”
寒雪从包里拿出寒韶华的遗相,亡书,还有他初生的男婴照片,以及雪花酒店的土地转让证书,她把它换成了韶华母亲的名字。
老人抱着韶华和孩子的照片哭得肝肠寸断。
寒雪双膝跪别老人:“阿姨,韶华不在了,可您还有孙子,还有我,我会照顾他长大,照顾您颐养天年。”
韶华,我只能做到这些了,我无法去弥补你母亲心里缺失的那一块,每个人都在为自己做过的事付出代价。于我来说,是赎罪,更是偿还。韶华,我还给你了,全还给你了,你的一生,你的来处,你的希望,你的姓氏,如今终于还给你了,你可以安心上路了吗?
沿着当年路线,从东城到纽约,寒雪飞过浩瀚的太平洋,飞回了纽约。她先去更改了自己的驾照及护照等所有证照信息,把自己名字,从寒雪改为黄雪。
然后她回了唐宅,没有进去,只在外面远远地看了一眼,无人照料的房子,显得异常落败,不知那些后庭的兰花,如今也已凋零成何等模样。
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
只是太匆匆。
她没有再回中国,而是去了非洲。在炎热的沙漠里,在列文惊诧至极的目光中,她微笑地看着他:“你曾说过你是我的大后方,如今我无处可去,能否借居几个月?”
列文看着她鼓起的的肚子:“寒雪你不能太任性。”
他欲去往基站联系王子翼,却被黄雪轻轻按住:“寒雪死了,如今站在你面前的是黄雪。列文,请帮助我活下去,作为黄雪,重新活下去。”
她一路撑着的那口气,冰冻在身体的那口气,从目睹王子翼伏在小四身上开始憋住的那口气,终于在在这酷暑之地消融释出;千山万水,形容槁枯,她一头栽倒在列文怀里。
醒来时,她已被安置在了列文女同事清凉的帐篷:“这里条件简陋,只能委屈你和珍妮挤一挤。”
珍妮是个金发的美国女人,三十几岁,已是两个孩子的母亲。她友好地朝黄雪伸出手:“我刚检查了你的身体,你的两个孩子,很棒。”
他们收留了她。并在营地里给她安置了护理及后勤的工作。
起先列文不肯,但寒雪坚持。她不想让自己看起来显得那么多余。
和她想象的非洲不同,这里并没有战争及疟疾,这里除了沙子还是沙子,除了贫穷还是贫穷。
她从无见过瘦成那样的孩子,骨头上仅覆盖一层皮;而且不是一个,是一堆。他们像排卵一样被肆意成批生产,也像卵虫一样被成批掩土埋葬。许多孩子,都熬不过出生三个月,因为这里不仅没有东西吃,而且吃的东西都太不干净。
黄雪曾亲眼见到他们把鸵鸟蛋打碎埋在沙子里,然后就这么捂热吃下,第一次见着,黄雪几乎把胆汁都吐出。
这还是本地富裕的人家才有的食物。更有甚者,把那些发酵的少少玉米,连同树皮一起熬煮,便成了他们的口粮。有些甚至是直接吞食泥土和白沙子,这些无法消化的食物,让他们的肚子,在瘦弱的身体上鼓得异常滑稽可笑。
每天都有无数饿得奄奄一息的孩子被送进来,黄雪给他们分配粮食,没有人会问她:“可有代价?”他们几乎每次都一抢而空。
生命和尊严在这里显得异常廉价,不仅人没有吃,连苍蝇和蚊子都饿得天天沾在人的身上,从那些干瘪的身体里贪婪地吸食最后一点鲜血及活力。
黄雪第一次见到护士用拖车把十几具尸体叠放着运出服务站时,足足吐了一下午。珍妮扶住她:“习惯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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