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三、生女的困惑

七十三、生女的困惑

尽管用尽了心思,还是没有找到男长辈们的临时墓地,看见长子也回城里去了,李民源的急切愿望又松懈下来。他要好好想想去哪里找才能找到他们。孩子们都大了,各有承担,他也不用一天到晚的在田地里刨挖才能糊口,就在村子附近的墓碑厂找了个打磨石碑的活干,一天十块钱。其实他磨石碑还有个私心,想学会后,将来把李家长辈们的墓迁回祖坟了,亲自为每人打磨一块石碑。听祖母、母亲等人说他们生前何其体面,而今回来了,也不能让他们寒酸。这件事,如果自己完不成,那就让儿子、孙子去做。

一想到孙子,李民源对儿媳妇的态度也陡然间转变。在想起曹广文这位嫁入李家的人终于要尽一个女人对夫家的生儿育女的义务时,他不仅转变了态度,也转变了做法。他收起冷冷的面孔,开始关心儿媳妇,见了就和颜悦色的嘱咐她要如何注意当相夫教子的贤妻,要怎样辅助丈夫,要怎样教育小孩,要怎样做好家里的二把手……

这时曹广文才注意到自己的老公公:面色苍苍,一脸沉郁,虽然岁月的痕迹陷得很深,可还是看得见昔日俊朗的形容。也难怪他们家的孩子个个长得朗若星月。她对公公还是从前般的客套,并不领会他的转变和他的用心,对于二把手这个地位她更是嗤之以鼻。当面不说什么,暗地里她毫不避讳对李维军说:

“我们至少也该是平起平坐,何来什么二把手?”

“……”李维军不说话,他知道,如果不“至少”,她在家是在他之上的,自己还说什么呢?

长子的孩子快要出生时,李民源亲自到城里动员儿子和儿媳妇回李家庄子生孩子。告诉他们:

“要出生的孩子是李家后人,是李家兴盛的希望,一定要回去,告慰祖宗,才能得到祖宗的保佑。”

公公的话再次让曹广文不屑一顾,她听完后扬扬眉,转身悄声对丈夫说:

“祖宗都还不知道在哪里,还不知道谁保佑谁呢!”

曹广文的话把李维军噎得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李民源的心意远不止于此,他看不到李家男人的墓找到的希望,也看不到儿子们会找到的希望,所以他把希望寄托在了即将出生的孙子身上。覃红星时常有些嘲弄般的口吻说:

“孙子?是男是女都不用你管,因为你管的是李家规。这曹家人生出来的孩子,可是家规之外的人。人家自然也不用管李家的事。”

“儿子生的孩子,就是李家人!李家的人不管自家的事,管谁家的事?”

“就做梦吧!”

李民源一开始很忌讳妻子的嘲弄,他嗔怒得毫不容忍。时间长了,李民源不再反应过激,对妻子的话,则是装作听不见,自己时常咕咕囔囔,给未来的孙子设计种种兴旺继承李家的设想。孩子们大了,覃红星不仅无所畏惧了,还有了依仗,再也不强忍丈夫的自以为是。

这类在儿女们看来父母之间永远没有输赢的鸡毛蒜皮的争吵,他们也已经习以为常,战事开始,就敬而远之,不搀和他们谁是谁非。

面对李民源对儿媳妇提出回农村生孩子的要求,不等李维军表态,曹家一家知道后就先明确表示:坚决不能去农村生孩子,那条件,是人呆的吗?不要说生孩子,连正常生活都没法让人愉快。尤其是儿媳妇曹广文听了公公的一再要求,用鼻子哼笑了两声,就再也不说话了,连看都不多看老公公一眼,不要说顺从公公的意愿了。

李维军站在他们之间,觉得很是压抑。他感到被打上乡巴佬的烙印而无法摆脱的苦恼,尤其是在同时面对李家和曹家两家人时,他就觉得那个低廉的标签像无以逃脱的枷锁沉重的挂在自己的身上。他无法摆脱心理这份灰色的沉重,就把情绪发泄在工作中。随着职位的晋升,他日渐成为疯狂、冷酷的领导,办事得力、颇讨上级领导欢心的下属,让下属退避三舍的上司。

儿媳妇不回来生孩子,如何告慰祖宗?让李民源很是沉郁的内心更加沉郁。他一天到晚除了做做农活、磨磨石碑,就是继续找长辈们的墓地,这就像是对李家先人的一种追念,一种仪式。这再难也要兑现的诺言,让他忍气吞声奋斗一辈子的目标,是不是今生都没有机会实现?是不是无法向母亲、向祖母、向李家给予他期望的诸位伯母们交代了?每当午夜他想起来的时候,就觉得浑身凉飕飕的,找不到昔日母亲等人给予的温暖所在,就泪流满面,五味杂陈的泪眼中分不清是愧疚、懊恼还是无助的无尽的委屈……

然而更加让李民源无法接受的是长儿媳妇生下来的竟然是个女孩。他听到生的是女孩时顿时晕倒了,醒来后一直都不吃饭,跟谁也不讲一句话。覃红星带着儿女,轮流劝慰,过了几天,他开口说的第一句话就是:

“要让老二和老三尽快结婚。”

母亲叮嘱老二老三赶快答应。老二闷不吭声,老三轻松的连连答应父亲,李民源才总算吃饭了。

覃红星见丈夫如此,心里无限酸楚,不知道为的是谁,也许是为自己,也许是为李家……

按照政策,老大只能生一个孩子,否则就会丢饭碗,尽管他的背后是县长,可是县长上头的管他的领导一大推,且县长不会为李家的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观念而置自己的乌纱帽于风吹雨打中,而且他也不认为生了女孩就是无后,就是不孝。所以李维军委婉的说出要求大舅哥给他帮忙让他们再生个男孩时,曹广武毫不思索的就拒绝了,而且警告李维军:

“就算政策允许,我妹妹给你生一个孩子,已经够辛苦了。你和你的家人,就知足吧!”

大舅哥一脸请李家不要得寸进尺的神情。这是李维军第二次面对曹家对他的拒绝;第一次是生孩子到乡下,也许乡下条件差被拒绝还说的过去。可是没有了自己的继承人,那么他的奋斗还有什么意义?李维军不接受大舅哥强硬态度,尤其是他不容商量的言辞,也不接受他的忠告。他就在老婆曹广文这里做文章,但是他不试不知道,老婆竟然以比大舅哥更坚决的太度而予以拒绝:

“你们家人的脑袋里是不是除了三纲五常就没有一点儿正常的东西!一天儿子、孙子的,你们以为生孩子、养孩子轻松?这个才出生呢,还没养大呢!就想下一个?我能嫁给你,已经超凡入圣了,你还要得陇望蜀?生儿子这话,你以后,在我面前连提都不要再提!”

在曹家人面前连连碰壁,这时的李维军才感到自己原来还是曹家的客人,李家才是他的家。他不过是曹家的屋檐下住在房梁上的那窝燕子,他的存在干涉不到曹家利益才会被容许住在那里,否者就会被连窝端出去,而曹家却没有任何损失,除了房梁少了那窝可有可而无的燕子外。他觉得该给自己找一个灵魂的归宿,这个归宿既不在李家庄子,也不再县政府内,更不在曹家,在哪儿?他也不知道,这一瞬间,他有些理解父亲对祖辈们墓地寻找的执着的心情了,他少年时在心里是那样的看不起、看不上、看不惯父亲一天到晚寻找逝去先辈们的做法,不明白为什么活着的不管,却为死了的忙了一辈子还不罢休。他觉得现在似乎明白父亲了,就不由得对自己心生怨气。现在他觉得也许自己该完全接手继承父亲的志愿,替他完成心愿,毕竟老人家已经老了,苦了一辈子,也许该让他歇歇了。

这样想,李维军再回李家庄子就跟父亲商量让他不要再找墓了,由他这个长子想办法继续去找。李民源听了儿子的话,很惊讶的看了看他,并没有像李维军想象的那样父亲很高兴的就答应了。他不明白父亲为什么不答应,就问母亲。母亲告诉他:

“你父亲还耿耿于怀的是你们生的是女孩,不是男孩。”

李维军看见母亲这样说时,眼中流露出非常落寞的表情。父亲的表情让他觉得很冷很冷,又觉得这些亲人离自己很远很远,不知道自己冰冷的心该靠往哪里才能寻觅那一丝丝温暖,就问母亲:

“妈,你也不接受我们生的是女孩?”

“唉……我原本是接受的,可现在,有些不接受!”

“你也不接受,为什么?”他很想说,您也是女人,一个女人却不接受女孩的降世,就让人无法想得通了。

“因为老二表态说他不结婚,他说他讨厌人世间的所有的喜怒哀乐,只想平平静静的走完人生的路!”

“二弟怎么会这样想?这也太消极了!”

“你们生了女儿,老二不结婚,就剩下老三,李家的家业继承兴旺,现在就看老三的了!”

“妈,你也觉得所谓的家族兴旺是必须生男孩?”

“李家那些曾经为你父亲,为这个家,奉献一切的女长辈们,都提醒我们,应该有男性撑家,你父亲一出生就承担了这个使命,不论好赖,一生的心血都倾注在了这个家里。”

“哦……”李维军努力想象李家曾经的繁华兴盛和血雨腥风,只感到无助的悲悯和无法逃脱的重负沉甸甸的压在胸口。但是让聪明的他抓狂的是,他还是想不明白传宗接代为什么就要生男孩,为什么,为什么……

真是东方不亮西方亮,李维军又升职了,搬进了独人的大办公室。对着空大的房子,他感觉无限的空洞。得到了曾经期盼的,但他并不开心,而总有失去了什么而觉得隐隐不安的感受。他自我揣测:也许这就是原生家庭带给自己的永远也摆脱不了的精神负累吧。

李维军在家的时间越来越少。曹广文的老母亲觉察到后找他闲聊探究竟:

“小李啊,怎么回家吃饭的时候越来越少了?”

李维军忙解释:

“妈,一刚履新职,人情世故越来越多了,不好推脱!”

“是的,工作要做好,少不了顾及外面的人情世故!不过有空就要回来吃。饭要跟自己家人吃,不能天天跟外人吃!”

“是,是!”

表面是李维军在外忙于应付人情世故,实际在家他身心俱不自在。他敏感的觉察到曹广文一直以来对他的鄙夷,而且不论他怎么努力,对方一直没改变过。回到家,他处处要看她的脸色,时时顾及她感受。他曾经憧憬的美好的家,给了他得意的职场,却没给他幸福的感受。冲着这份难得的得意,他不得不出让自己的幸福感。这让他压抑又无奈。对于自己的家,他就只好躲,能躲就躲,能晚回家就晚回家,能不回就不回。

他生活的无奈被动被善于观察的部下们看得一清二楚。但是现在已经没人敢在背后添油加醋乱说了,反倒是有不少人还会想着为他排解此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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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青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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