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人
十二岁的战长林扎着高马尾,抱着一把剑,规规矩矩地坐在墙下。
春风吹拂墙角桃树,花瓣飘入院里,十岁的居云岫坐在圆石桌前分礼物。
“这份给青峦哥哥,这份给平谷哥哥,这是石溪姐姐的,这一份……”
居云岫顿了顿,指住一个系了红丝绦的锦盒,嘱咐侍女:“这一份,给战长林。”
战长林坐在墙后,抖了抖耳朵。
侍女照居云岫的吩咐,捧着四份礼物走了,居云岫坐在原地,继续看书。春光明媚,花瓣簌簌飘落,一道少年声音从风里传来:“我也比你大,你为什么不叫我哥哥?”
居云岫仰头。
少年趴在墙头,头微歪,束高的马尾在风里飘扬,一匝匝的桃枝压在他身后,花开得浓又艳,偏压不住他明亮的、漆黑的眼。
居云岫不知道为什么,脸上微微发热,蹙着眉转回了脸。
“哥哥们都有过人之处,并不是单只年纪长,便可以做哥哥。”
战长林认真道:“我斩了北狄将军的人头。”
居云岫道:“匹夫之勇,不算过人之处。”
战长林沉默了会儿,道:“那你说一个。”
居云岫指尖掖在书页上,道:“青峦哥哥心思缜密,平谷哥哥枪法卓绝,兄长更不用说,智勇双全,人中龙凤,你呢?”
战长林想都不想,道:“我乖啊。”
居云岫一怔。
战长林一点害臊的自觉都没有,趴在墙头,如果有尾巴,简直要摇起来。
“我很乖的。”
居云岫望着他那双诚挚的眼睛,局促地闪开目光,道:“没有乖哥哥。”
战长林一笑,道:“所以,要叫长林哥哥。”
居云岫不理他,专注于书本,战长林欣赏她和桃花一样粉嫩的脸颊。
时光在春风里悄然走过,不知不觉,暮色四合。
居云岫道:“你怎么还不走?”
战长林道:“等你叫我,叫长林哥哥。”
居云岫仍旧不接话,战长林便求道:“叫一声吧,往后,都只给你叫的。”
——只给你叫的。
※
月光明晃晃地照在寨里,照着寨里紧挨着的两个人,一声“长林哥哥”后,少女开始哭泣,哭声像针尖一样,一下一下地扎入耳膜里。
众人目定口呆地看着这一幕,包括扶风在内,都震惊得彻底懵了。
居云岫移开视线,目光在虚空里凝了凝,举步入内,璨月惶恐地跟上,身后紧跟着琦夜一行。
居云岫的住处被扶风安排在寨里最安全、僻静的一处阁楼里,入内后,气氛僵冷得像腊月严冬。
璨月悬着心请示:“郡主可要就寝?”
居云岫面无表情,道:“不用。”
璨月抿唇,看居云岫在镜台前脱凤冠,忙上前伺候。
姆妈抱着昏昏欲睡的恪儿暂歇在外间,琦夜守在旁侧,两个人想着院子里的那一幕,脸色都十分难看。
很显然,战长林今日正是为救那一少女才会出现在树林里,并对那帮贼匪大开杀戒的。
至于救下王府一行,不过是顺手罢了。
想通这一点,琦夜只感觉四肢越发僵冷,连带声音也冷得锋利了。
“无耻……”
姆妈惶恐地朝屏风后望一眼,劝道:“姑娘快小点声儿,别给郡主听见了。”
琦夜忿然道:“本来就是,黏着郡主上山,借我们的势,帮他英雄救美,不是无耻是什么?”
幸存的两个山匪都在他们手上,想要入寨,最便捷、安全的方法就是随从居云岫上山,亏她先前还以为战长林是良心发现,要护卫郡主周全……
琦夜越想越恨,姆妈抓紧她的手,深深一叹:“郡主如今已有赵大人,至于他,早跟王府再无瓜葛,爱怎样,便怎样吧!”
一炷香后,居云岫从内室里出来,换了一袭深紫色齐胸襦裙,外罩赭红薄纱半臂,云髻峨峨,乌发间仅饰一支金海棠珠花步摇。
“带恪儿去屋里睡。”居云岫吩咐完,径直往外。
※
却说战长林率先松开居云岫,走入寨里后,忽听得一声似曾相识的“长林哥哥”,等到回过神时,人已被一个哭啼啼的少女抱住。
跟众人一样,战长林也很是懵了一会儿。
少女身量还小,脑袋就到战长林胸口,他伸指头把那黑乎乎的脑袋戳开,见得一张涕泗交流的脸,眉头立刻就拧了起来。
却听得少女哽咽道:“别推我,我太害怕了,你再让我哭一会儿……”
说完又要一头扎进来,战长林戳紧她脑门,抵死不从。
便在这档口,居云岫等人已从旁边走过。
战长林瞄到居云岫淡漠的背影,脸色微变,看向少女的目光突然冷了些。
少女一心哭泣,自是不知,抹走一把泪时,目光被一位行走于月下的新娘攫走,定睛看后,更是惊为天人。
“天啊,好美……”
战长林黑着脸,召回她的魂:“你怎么在这儿?”
少女回头,被他阴恻恻的一双眼吓了一跳,想起被绑到这儿来的前因后果,又红了眼圈:“小顺跟我说,上回押镖时,在奉云城里看到了一个人,跟我大哥特别像,我就想来碰碰运气,谁知道还没入城,就被一帮山匪……”
战长林眯眼:“欺负你了?”
少女食指、拇指一捏,比划:“就差一点点了。”
战长林欲言又止,看她可怜巴巴,也不想苛责了,捡重点道:“奉云叛乱,除了援军,谁都入不了城,这两日先在寨子里歇着,等战火停后,我再带你下山。”
战长林说罢,转身便走,少女急匆匆抓住他道:“那我大哥怎么办?!”
战长林回头,月夜里,神情晦暗。
少女蓦地一震,讪讪道:“我大哥……还可能在城里呢。”
战长林凝视着她,眼神复杂,少顷后,无情地道:“他不在了。”
※
居云岫在扶风的带领下前往寨里的库房。
这寨子规模不大,人也不算多,但抢来的东西足足塞了三大间仓库。扶风打开了几口箱笼,向居云岫汇报道:“大多都是长安来的物件,玉器、古董、绸缎、珠宝……还有不少御赐之物,官银更多,粗略算了算,至少三千两。”
偏居一隅的山匪,就趁着迁都这股东风,半年时间便攒下了如此财富,细想来,实在令人悚然。
居云岫环视四周,道:“东西先封起来,入洛阳前……”
有脚步声从门口传来,居云岫止声。
战长林大喇喇地走进来,目光在满当当的库房里一扫,“啧”一声:“还道人家不容易,真是叫花子可怜相公。”
扶风因院中那少女的事,自知被战长林忽悠,眼下对他实在难有好脸色,便欲上前拦,战长林随手拿起箱笼里的一颗猫眼石,道:“小姑娘叫乔簌簌,苍龙军六部都尉乔瀛的幺妹。”
扶风上前的步伐一顿。
战长林道:“非说一年前在沧州瞧见了他大哥,硬要寻,怎么劝也不听。屁大点一小姑娘,瞒着家里人千里走单骑,这回可好,直接折贼窝里来了。”
库房里只点了一盏油灯,搁在壁柜上的,战长林站的那个地方光照不到,黑成一团。
扶风喉头滚了滚,委实没想到会是这样一个内情,思及覆灭的苍龙军,低声道:“那何不早说,我们也好早来营救。”
战长林把猫眼石扔回箱笼里,道:“又不是算命的,谁能算着她在这儿。”
扶风怔然。
战长林转过身来,看到了居云岫,那盏灯点在她身边,橘黄的光笼着她,她换了那身刺眼的嫁衣,穿回了以往的襦裙,是她最爱的深紫色。
战长林心里顺畅了些,再次打量库房,道:“这么多的战利品,郡主殿下准备如何处置?”
居云岫道:“与你无关。”
战长林笑道:“话不能这么说吧,且不提见者有份,今日剿匪也有我的一份功劳啊。”
居云岫打开橱柜上的一个锦盒,取出里面的册子翻开,不回话。
战长林兀自道:“要不这样,珍宝器皿统统归郡主所有,至于银两这等俗物,就赏给小僧吧。”
扶风皱眉道:“阁下一个出家人,要这么多钱财做什么?”
战长林道:“实不相瞒,年前寺中大火,烧毁了两座大殿,小僧这回下山,正是奉住持之命,化缘来的。”
扶风眉头皱得更紧。
战长林一派坦然,看看扶风,又看看居云岫,后者把手中册子合上,放回锦盒里,交给扶风道:“这是账本,下山时,库中赃物全部带走,记得逐一核对,若有遗漏,唯你是问。”
战长林:“……”
屋外又传来脚步声,是一名护卫匆匆而来,称被扣押的贼匪那边发生了些意外。扶风脸色一变,要向居云岫请辞,又迟疑于战长林还在场,一时不知是该主动请命,还是等候命令。
战长林瞪向他,脸拉得老长。
扶风艰难地咽了口唾沫,等了须臾,见居云岫确无指令下达,这才拱手走了。
窗外银辉如水,夜已经很深,居云岫拿起烛灯,转身往外,战长林走过来,拦了她的去路。
一盏灯火跃动在彼此间,战长林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居云岫的脸。
“忘了问,要嫁的是赵家的哪一位?”
光明明更亮了,他的声音却偏暗下来,居云岫垂着眼,重复:“哪一位?”
战长林不理她的反问,盯着她冷漠的脸,一字一顿吐出那个名字:“赵霁?”
居云岫故作恍然:“哦,对,是赵霁。”
战长林目光炯炯,勾唇:“那可真是‘贺卿得高迁’了。”
居云岫也勾了勾唇,抬眸看向他:“我自当日胜贵,君可敢独向黄泉?”
战长林蹙眉,听明白后,“嗤”一声低笑。
居云岫越过他往外走,战长林往前一步,居云岫一惊,手里烛灯险些拿不稳,后退时,抵到了箱笼旁的橱柜。
战长林撑在柜壁上,低头:“我若敢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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府吏谓新妇:“贺卿得高迁!磐石方且厚,可以卒千年;蒲苇一时纫,便作旦夕间。卿当日胜贵,吾独向黄泉!”(《孔雀东南飞》)
明天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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