歉疚
庭院里晚风柔暖,海棠初绽。
魏鸾闭眼靠在盛煜怀里,好半晌才轻轻吐了口气,似如释重负。
盛煜低头觑她,“寿宴很麻烦?”
“嗯。”魏鸾颔首,撑着他的腿面半直起身子,诉委屈似的抱怨道:“哪里是给太后贺寿添福的寿宴,分明是挖好了坑等人跳的阴谋场,整日都惊心动魄的,吓死我了。”
这话说得蹊跷,盛煜不由肃容,问她缘故。
魏鸾遂将事情大致说了,心有余悸地道:“起初章皇后咄咄相逼,我还以为是她俩合谋要给我栽赃。厌胜可不是小罪名,若真如此,可实在糟糕。被关在偏殿时,我甚至想过,倘若我难以自证清白,该怎么办。”
说着,漂亮的眼睛觑向盛煜,“宫中险恶,夫君会救我吗?”
“当然。”盛煜答得笃定。
见她脸上仍有后怕,遂轻轻抚她后背,低声道:“我在玄镜司为皇上卖命,将章家得罪得彻底。若章氏谋害你皆是因我而起,皇上不会坐视不理。何况,”盛煜顿了一瞬,稍作迟疑后,仍跟她交底,“真到性命攸关的时,还有我。即便我不在京城,也会有人救你。”
“当真?”魏鸾将信将疑。
毕竟那是皇宫禁地,便是贵如梁王,也未必能如此担保。
不过盛煜既能在前世拔除章家后登上帝位,要么是身份特殊,身上有皇家的血脉;要么就是权倾朝野树大根深,有本事和运气靠宫变拿下皇位,而后迅速整肃朝堂、收拢人心。不论哪种,都是惊天之秘,成事前需竭力隐藏。
他所说能救她的人,自是藏得极深的暗棋。
没准儿还关乎大局成败。
魏鸾嫁予盛煜不过半年,虽说夫妻感情日洽,却也只是彼此初露情意,忍不住慢慢靠近,还没到固若金汤的地步。当初周令渊说得那样情坚不移,在她和母亲没入宫廷时,却也只是到帝后跟前求情,并不敢真的过分忤逆,强硬行事。
盛煜是逆风而行,流血吃苦无数,才有今日的权势地位,会为她赔上耕耘极深的暗棋?
魏鸾其实拿不准。
盛煜却忽而扶着漆柱起身,牵着她手,道:“陪我去趟书房。”
……
因有魏鸾扶着,盛煜无需再拿铁枪当拐杖,将她牢牢搂在臂弯里,就着残春暮色,慢慢地往南朱阁走。到得那边,肃着脸进了书房内间。那里头堆了些玄镜司的文书,其中不乏朝堂机要之件,魏鸾送他进去后,自觉退到外间。
外间里有临墙摆满的石雕木雕,也有长案书架。
魏鸾好奇盛煜素日读哪些书,倚案站着,目光层层挪高,最后落在书架最上方。
纹理细密的架顶上,并未搁旁的东西,唯有一方狭长的锦盒,不算太新。这种形制魏鸾见得多了,定是装书画所用。盛煜这书房里,满架皆是书卷,也没悬哪位名家的书法画作,那锦盒在屋里绝无仅有,自是格外惹眼。
以盛煜的身份能耐,里面必是贵重之物。
好奇的目光不由驻留。
因盛煜尚未出来,便问洒扫书房的仆妇,“那里头装的是哪位名家的卷轴?”
“奴婢也不知。主君吩咐过,这锦盒谁都不许碰。”
仆妇答得恭敬。
这样说来,是无缘一睹了。
魏鸾有点失望,回身时不知怎的,忽然想起她初嫁入曲园时,周骊音曾跟她说过,盛煜有过心上人,有人曾见他偷偷描画女子画像,很是郑重。莫非,锦盒里装的就是那女子的画像?
毕竟,若锦盒里是朝堂机密之物,不会如此随意搁着,若是书法画作,自可拿出供人赏玩,何必束之高阁,还放话不许任何人碰?
自是装了特殊的东西。
魏鸾忍不住回头瞧了眼锦盒,轻轻咬唇。
当初周骊音说那些话时,她不过新婚初嫁,跟盛煜摆着相敬如宾、奉命行事的姿态,只觉这男人岁数不小,有心上人也不是怪事,甚至好奇那女子是何等模样。而今夫妻感情渐渐融洽,她也盛煜也愈来愈上心,再想起此事,心里便有些酸酸的,不大舒服。
他是她的夫君,虽未行周公之礼,等盛煜伤愈,也是自然而然的事。
这画轴藏在书房里,算怎么回事?
魏鸾眸色稍黯,听见脚步声,忙迅速收回目光。循声望过去,就见盛煜倚靠在门框朝她招手,而后朝仆妇递个出去关门的眼色。
仆妇恭敬退下,魏鸾走过去,被他牵入内间。
门窗紧掩,周遭寂静。
盛煜牵住她手,神色是少有的肃然,“今日寿宴,章氏姑侄虽不是冲你,往后未必不会。宫里宫外,都得谨慎提防。这枚铜哨你收好——”他说着,自袖中倒出枚形如鸽首的铜哨,外加鸽卵大的青铜令牌,轻轻放在她掌心里,“遇险时吃这哨子,会有人来救。”
“令牌呢?”
“若被困宫中性命攸关,持此令牌,他们会为你办任何事。”
盛煜凑到她耳边,轻轻说三个名字。
这三个人魏鸾全都认识,却从不知盛煜与他们竟有瓜葛。
她满心惊愕,未料盛煜会给她如此重要的东西,亦未料盛煜在宫里的埋伏竟藏得那样深。心神震动之下,不由捏紧令牌,“性命攸关……今日这种算不算?”
“不算!”盛煜答得直截了当,一副久经风浪、运筹帷幄的姿态,“这种罪名,安上几百遍都无妨,真把你扔进内廷司,也多的是办法捞出来,无需冒进惹人察觉。性命攸关是说事出突然,毫无转圜余地时,譬如章皇后发失心疯,要在蓬莱殿杀你。”
“皇后失心疯?”魏鸾失笑,觉得这不可能。
但她也明白了盛煜的意思。
这令牌是最后关头保命用的,她这身份少不得要常被拘进宫里,若有朝一日情势骤紧,宫里来一场刀兵相见硬碰硬的变故,她无力自保,这三人身在要职,却能有办法。而至于寻常争执,看盛煜这态度,除了明晃晃的刺杀外,章氏姑侄的心机他并不畏惧。
她有盛煜罩着,也无需过分担忧。
这样看来,她还是经历不足,太胆小谨慎,不及他处变不惊,稳如泰山。
魏鸾握着令牌,眼底浮起温软甜笑。
“有夫君撑腰,往后就不怕了。”
黛眉下双眼弯弯,像是盛了春泉秋水,清澈含波。
盛煜忍不住俯身在她眉心亲了亲。
“今日虚惊一场,晚上我陪你睡,免得做噩梦。”他说得一本正经。
魏鸾有点懵,“可夫君的伤还没好。”
“我又不是禽兽。”盛煜眼底静如沉渊,摆着玄镜司统领的身份坐姿岿然,却被她这反应逗得唇角微勾,伸手捏她柔软的脸蛋,拿教导般的口吻道:“才多大年纪,天天想这个。”
“……!”
魏鸾瞪大了眼睛,委屈地瞪他。
分明是他先前蓄意撩拨,予她种种隐晦暗示,才令她心存担忧,怕他把持不住扯裂伤口。怎么这会儿倒打一耙,说得好像她想法多不纯似的?
……
盛煜果真说到做到。
当天晚上,沐浴后夫妻同榻,盛煜果真捧了卷兵书对灯翻看,并未如先前似的故意逗她。
魏鸾在香汤里泡得浑身舒泰,在北苑时的种种情绪消散殆尽,静下心想了想今日的事。末了,仍不好笃定是章氏姑侄蓄意谋划,栽赃给梁王夫妇,还是沈嘉言瞧着盛煜遭灾势弱,跟上回似的鲁莽行事,趁机报仇。
琢磨着像是前者,后者却未尝不可能。
睡前闲谈,遂跟盛煜说了疑惑。
盛煜身在事外,倒是笃定,“梁王承了淑妃的性子,行事谨慎,不会纵容沈嘉言在寿宴上做手脚。等着看,淑妃不会任人栽赃踩踏,沈廷翰也不会任由欺凌。”
而永穆帝既已对章家动手,更不会如从前纵容退让。
章氏这是自投罗网。
镜台寺和云顶寺的账还没清,章氏却如此肆无忌惮,看来明日他得写封奏折送入宫中。
魏鸾自然没他这般见识,只觉盛煜言之有理,遂安心睡觉。
半夜梦回,果然又滚到了盛煜怀里。
魏鸾怕触到他伤口,极警醒地调整睡姿,朦胧睡意也就此清醒。
霜白月光自朱窗穿入,被重重纱帘隔得温柔,极远处隐隐有梆子声传来,耳畔却是男人匀长的呼吸。她轻轻抬头,目光落在他冷硬的脸庞,自英挺的眉骨、修长紧阖的眼,到高挺鼻梁、薄冷双唇,月光下格外清隽。
这个怀抱,是她贪恋而依赖的。
尤其是南朱阁里的那枚令牌,更令她觉得心安。
魏鸾真的没想到,盛煜竟会给她如此机密的东西,当时只觉惊喜,过后却渐生愧疚。
他交代机密,自是出于信任爱护。
而她呢?
魏鸾当然很关心盛煜,会为他的安危担忧难眠,为他的伤势提心吊胆,尽心竭力地照顾。
在窥得他性情后,亦渐渐心动眷恋。
但兴许是周令渊言行相悖的作为令她觉得男人所谓的喜欢不过如此,兴许是对玄镜司统领城府极深、冷厉狠辣的印象太深,抑或是潜意识中对将来入主宫廷的帝王有所忌惮,甚至仗着比他年幼十岁而恃宠生骄,她嫁给盛煜后,行事始终有所保留。
起初是不知对方底细,所以尽量谨慎周全。
后来步步靠近,也不敢轻易深信。
往往是盛煜流露出真心爱护,她才敢踏出半步,内心里却仍害怕盛煜对她不过是喜欢,会如周令渊般,视感情不及朝政,关键时候另有取舍。所以偶尔会试探,怕她在他心里的分量不够。更从未像周骊音对盛明修那样,喜欢便能热烈追逐,毫无保留。
她小心翼翼地靠近,却不知在盛煜心里她竟那样重要。
这让她觉得感动,又很愧疚。
魏鸾看着他,目光渐渐温柔,最后轻轻探头过去,吻在他衣领半敞的胸膛。
虽然心里仍介意藏在书房的女子画像。
但能嫁给眼前这个男人,她确实觉得欢喜,亦庆幸当初决然地奉旨嫁给他。
魏鸾勾起唇角,在他怀里蹭了蹭。
……
数日之后,盛煜的猜测被证实。
淑妃虽未在寿宴上跟章氏姑侄硬碰硬,却绝非任人揉搓的性子,当时永穆帝丢下彻查的旨意后怫然而去,沈嘉言的罪名便未落定,只是背着嫌疑受了场大屈辱。当晚,淑妃便派亲信出宫,去了梁王府。
宫内,令梁王受责的目的既已达成,章太后暂未催着内廷司定案。
毕竟最关键的人证彩鹊已死,沈嘉言拼死否认,沈相与淑妃又连连求情,永穆帝久在帝位目光老辣,不至于退让到轻易给梁王妃定罪的地步。
章氏乐见此事成为悬案,往后梁王府背着不光彩的嫌疑行走,有益无害。
数日间,这事仿佛被人遗忘。
淑妃与梁王却没坐以待毙。
事情既由彩鹊而起,梁王夫妇便将这数月间彩鹊的行踪挨个查明,而后顺蔓摸瓜,找出被人收买后蛊惑威胁彩鹊的仆妇,揪出仆妇背后的主使,层层深究下去,最后绕弯子查到了东宫太子妃的头上。
但这种事摆到明面,很难对章念桐定罪。
且当日章太后重惩梁王夫妇,是因沈嘉言行刺魏鸾、梁王包庇纵容,淑妃纵大张旗鼓地洗清沈嘉言栽赃厌胜的嫌疑,也难挽回梁王夫妇受责的事实。且死缠不放,皇家阴私丑事连连公之于众,累及永穆帝的颜面,对她并无益处。
淑妃斟酌过后,很快有了决断。
这些年她稳居后宫屹立不倒,最牢靠的靠山便是圣心,这一点,章氏绝难与她匹敌。
而淑妃所求的,恰恰也是圣心。
她将口供和证据尽数备齐,请永穆帝来用膳,夜间入睡之前,趁着永穆帝被伺候得心绪不错,便娓娓将彻查此事的经过说给永穆帝听。
末了,跪地柔声道:“臣妾自知此事已过,再追究对谁都无益,总归沈氏从前行事有失,该当受惩,往后才能记着教训。只是寿宴栽赃行厌胜之术,并非沈氏所为,臣妾做这些,只是想查明原委。一码归一码,这件事情臣妾不会再提,只是恳求皇上,别冤了两个孩子。”
她说得委婉,是多年来委曲求全的姿态。
永穆帝的脸色却已沉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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