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关难过

年关难过

东方微白,寒雾还未散尽,村中已是鸡啼一声接连一声,这些红冠彩羽的报晓鸡得意非凡,立在墙头树梢,昂首引颈长声鸣啼。

鸡叫不过片刻,人声顿起纷嘈,开门倒水、咳嗽叫骂、赶鸡放鹅交迭一片。阿萁眷恋被中温暖,睁着眼翻了个身,磨蹭着不愿起来。耳听灶间响动,应是施老娘岁老觉少,早早起来烧汤水煮稠粥。

院中黄狗扒门,爪子刺拉刺拉挠着门板,施老娘一声怒喝:“白嘴贪儿狗,成日坏家什,一大早就欠打。”

黄毛狗嗷呜一声没了动静,不知夹着尾巴躲哪个角落去了。

阿萁躲被中听得仔细,又翻一个身,见阿叶醒来借着天光穿衣,床里侧阿豆憨睡有如猪崽,张臂摊腿雷打不醒。

阿叶冲阿萁一笑,轻手轻脚穿好衣裳。她与阿豆睡的床尾放着一个箱笼,这还是陈氏的陪嫁,箱上放着针线笸箩与一面积年的圆镜,却是施老娘的旧物,镜背纹饰磨得平光,难窥过往风貌。阿叶跪坐床尾,从笸箩底翻出一把小木梳,将镜子往后推了推,分出两股发,随意挽就双髻,小声道:“二妹再睡,我去帮嬢嬢烧火。”

阿萁默念了一遍《千字文》,心中欢喜,隔了一天,半字没忘,兴兴头头翻身坐起,穿衣起床后先去开了堂屋屋门,黄毛狗见她,一溜烟从鸡笼边跑过来,扭身摇尾好不欢快。阿萁逗了逗狗,再将鸡笼打开,由着它们一窝蜂去院中扒土寻虫吃,自己掀开鸡笼笼盖,从里面掏出三枚鸡子。

施老娘在灶前看她揣着三枚鸡子进来,皱着光秃秃的眉,道:“又只得三枚?也不知哪只懒鸡婆要抱窝不下蛋。”

阿萁将鸡子放进米缸边的篮子里,原先的鸡子都让施老娘拿去集市卖掉,篮子空空如也,道问:“嬢嬢要孵些鸡崽?”

施老娘便道:“大冷天,孵了鸡崽也要冻死,等天暖些。”吩咐道,“洗只鸡子蒸了给你阿弟吃。”

阿萁心道:这还在肚中,如何吃鸡子?左右得好处的是陈氏,拿了一枚洗掉脏污递给施老娘。

施老娘支使:“叫你阿爹起来褪鸡毛,热汤都给烧好了。”转头看窗外金光大盛,难得好晴天,遂又道,“也叫你阿娘和那懒丫头起来,家中的被褥尽拆了,将到河边洗洗,快过年呢,懒户才睡脏被头。”

阿萁一一应下,先去敲了爹娘的屋门,叫了施进起身,自己回屋将阿豆摇起来,嫌她手短脚笨,帮着穿好衣裤,牵了她手去梳头洗脸。

施进只一身短褐,伸着懒腰,过来灶间舀一勺冷水醒了醒神,道:“阿娘做好稠粥,贴些饼,我带进山中充饥。”

施老娘的手一顿:“怎又进山?一冬也没几日着家的,去月有摊户役,脱不得,小一月都在外通沟渠挖河泥,脚不到家的。今月又在山里来去,家中屋顶要補,院门要修,好些事等你腾手。”

施进舀一桶滚烫的热汤水,将死野鸡从房梁上解下浸入桶中,道:“昨日在山中野林附近见着猪蹄印,今日我再去寻摸寻摸,说不得能过一个肥年。”

施老娘替施进开了后门,给他一把竹洗,叮嘱道:“大节年近,可要当心些。”

“阿娘放心,你儿力壮擒得了猪。”施进拍拍胸口大声道。

施老娘气得连拍施大好几下:“你这个震天响的嗓门,关门才吃得肉。我怎生你这个烧火棍,一通到底没个弯的。你怎不去村中嚷嚷?”

施进皮糙肉厚,被打也是不痛不痒,闷头褪着野鸡鸡毛,心中却大是不服,村中猎手没一个有他的身手,论打猎,他横竖不会输的。

阿萁牵着阿豆,给施大打下手,舀水、拿簸箕、取木盆。阿豆拣了几根好看的鸡尾巴毛,偷眼看施老娘,见她似没看见,便对着施进挤眉弄眼偷笑。

施进将褪下的鸡毛一并掼到簸箕里,剖开肚子取出一碗内脏,黄毛狗凑过来硬是挤进两姊妹中间趴着。

循着腥味过来的不止狗,还有人。施大家小的几个孙儿,大都在六、七左右稚龄,正是淘气贪嘴、狗嫌人厌之时,一大早牵羊赶鸭似得嬉闹着挤出门。打头的施小五,一眼看见阿萁一家蹲在后院门口杀鸡,立马领着三个堂弟过来围在了施进的左右。

大的咽着口水,讨好问:“进堂叔,你家怎杀了鸡?不用它打鸣?”

小些的含着指头,眼珠子落鸡身上,问道:“进堂伯,你家几时炖鸡?”

最小的施小八细细瘦瘦的胳膊腿,他倒机灵,也不知跟哪个杀千刀的闲汉无赖学来的话,摸了一文钱出来,道:“进堂叔,你家的鸡搏卖吗?”

施进大吃一惊,反问:“你要如何搏?”

施小八一本正经道:“我与阿叔说定,我连扔三个叉,进堂叔就将鸡给我,我错扔一个快,就将这一文白给阿叔。”

阿萁惊得微张着嘴,阿豆未听懂,噘嘴怒道:“你要拿一文钱换我家的鸡?你怎不白混了去?”

施小八一抬尖下巴,微眯着眼:“混说,几时说要拿一文钱白混你家的鸡,这是搏。我连扔三个叉才能得你家的鸡,扔了一个快,你家就白得我一文钱。”他冲着阿豆,指着铜钱两面,理粗声也壮,“你看,有字的是叉,没字的是快,不信你连掷三个叉试试?”

阿豆好奇,接过钱正待扔,施老娘在里听得分明,快步出来辟手夺了那枚铜钱,喝骂:“与哪个混赖学得歪门心思?丁丁点大,倒说得赌棍行话。”又骂阿豆,“哪个教你胡乱伸手?定拿量衣尺打肿你手心。”

施老娘素有凶名,施大家的几个小孙儿都怕她,施小五哄叫一声,领着堂弟就要溜,偏施小八的那枚铜钱还在施老娘手里,他又怕又舍不得钱,干脆一屁股往地上一坐,蹬着两条腿嚎哭出声,一声一声的,一声哭施老娘贪他钱,一声哭嚷着要鸡肉吃。

施进一向孝顺,哪容人诋毁自己的老娘,又看施小八两脚乱蹬,愣将地刨出两浅坑来,黑着脸单手提着他后衣颈,将他拎了起来,粗声道:“哪个贪你钱?”

施进横眉直目,又生得粗壮,黑着脸时颇为吓人,施小八吓得一个倒仰,更是哭得连声震天。

阿豆受到惊吓,躲在阿萁背后牢牢抱着她的腰,黄毛狗狗仗人势,在那跳脚着狂吠。这般大的响动,施大一家如何不知?

施大自居一家之主,这些儿孙小事他惯常不露面的,施常、施富、施贵三夫妻耳尖听里面有施老娘的声音,也躲屋里不出声,还是许氏以为小幺孙惹祸,提了一根竹棍出来,门后头贴门板还挤着施大家另几个孙儿,躲那探头探脑看究竟。

施进看许氏来了,放下两腿划船似得施小八,道:“伯娘早起,可用了早饭?”

许氏应了一声,答道:“将将煮得一锅稀粥呢。”又与施老娘招呼了一声,才问,“堂侄,可是幺儿又生了事?前世剪了猴儿尾巴,招了这祸害来家要债,没一日能个安生的。”

施老娘冷笑:“他倒不曾闯了祸,还学得通天本事,扔铜钿要搏买哩。”

许氏紫涨着脸,着实气得不轻。

时人兴搏买,瓜蔬鲜果,酒肉鱼禽,柴米油盐,无一不可赌买赌卖。卖者搏卖,图白得钱财;买者搏买,图白得物什,算将来去,竟不知是买者占了便宜还是卖者占了便宜。集上常见搏买的手段,便是扔铜钱,数出一枚或几枚作头钱,有字的叫“叉”,无字的作“快”,掷得铜钱全是叉,全是快,行话作“浑成”,便是搏赢了,白得那搏卖的物什,若是掷得铜钱又有“叉”又有“快”,行话作“背间”,这便是扑输了,白送银钱给卖家。

施八郎不过五六岁,也不知哪学得满嘴赌买的行话,屁点大倒似熟手。

施老娘火上愣又浇勺油,道:“还没腰高倒与那些赖赌的学得一般精乖。”

许氏本就气急,当下更加恼怒,揪着施小八拎着竹棍就是一顿狠抽,边抽边骂:“自会走道,撵鸡追狗没一日不曾生事,抽断几根竹条也不见一点的长进,如今倒学得扑买,哪日怕还得学起赌钱来,这是要破门败户,左右我孙儿多,不差你一个,打死还得安生。”

施小八挨了几下抽,哭得一脸眼泪鼻涕,伸手死死攥着竹棍,哭道:“我扑买了鸡,又不独吃,还分与你们,嬢嬢不夸,还打我。”

许氏不由眼酸,拿衣袖偷拭眼角,硬起心肠一发狠,抽回竹棍,边打边问:“还敢犟嘴?说,哪学得混赖手段,你不学好,生打死你你爹娘也不敢说半个不字。”

阿萁看许氏打得凶狠,一边将阿豆在身后藏得严实,一边急道:“八郎快讨饶。”

旁边施进搓着手,不知该不该拦,施老娘则啐道:“该打。”

施小八挨受不过,边往阿萁身后躲,边抹泪交待道:“我是跟村后头赖平叔学的。”

许氏听后,扔了手中竹棍,骂道:“江赖大是村中闲汉无赖,你哪个不学,去学得他这赖赌恶棍,再学来半分,打折你的腿。”

阿萁竖起耳朵,心里琢磨哪个是江赖大?想了会,方想到江赖大便是那江石的阿爹,因他流流汤汤,没个正经行事,村人背后常唤江赖大或赖头平。

施进因一只鸡惹得施小八讨了一顿打,又怜惜几个堂侄儿肚中饥荒没多少荤腥,他又大方,拿刀剁下半只鸡给了许氏,道:“伯娘拿去炖与几个侄儿吃。”

施老娘与阿豆顿时不舍,只不好削了施进堂堂男儿的脸面,一老一少心下疼得直抽抽,老的心道:憨儿生给了半只鸡,得亏多少铜钿。小的心道:阿爹给了大嬢嬢家半只鸡,我又少顿肉吃。

许氏提着鸡,脸上只差滴出血来,无奈家中少食,实生不出半点的志气将鸡还回去,再见施八郎饿狼似得两黑眼珠,一咬牙,拿脚底蹭老脸,不敢直看施老娘,只与施进道:“伯娘厚脸皮,便贪了侄儿的半只鸡。”

施进爽声大笑:“骨肉亲戚,半只鸡不值得什么。”大手抓过施小八,拎鸡崽似得塞到许氏身边,道,“小八跟你嬢嬢回去吃鸡。”

施小八偷瞄眼施老娘,他的那文钱还在施老娘手里捏着,想要回,又不敢,转转眼珠:半只鸡定不止一文钱,还是小嬢嬢家亏了。当下铜钱也不再要了,高高兴兴随着许氏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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