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3:月沉江自流(一)

番外3:月沉江自流(一)

王疏月的大葬在十月初。

深秋多雨,几乎是在每日日落时分降下。从京师到茂山的西陵,上到百官,下至抬棺的匠役都有些疲惫。

皇贵妃的灵柩安停在芦殿,接连几日,秋雨如旧。

皇帝坐在灯下看折子,何庆强撑眼皮在一旁伺候着。风呼啦啦地刮着窗户,无数乌暗的树影在皇帝的素袍上摇晃。何庆打了个晃眼儿,一个没站稳,险些把头磕在墙上。赶忙猛地掐了一把自己的大腿根子。刚醒过神儿来,却听皇帝平声道:“下去吧。”

“奴才该死。”

皇帝翻了一页折子,伸手蘸笔,“无妨,朕有事会传你。”

“欸。是……”

何庆应着话,推门从房中走出来。外面的雨还没停,芦殿不比紫禁城,灯火不大多,几盏黄绸宫灯悬在屋檐下面,这会儿也被晚来的风雨打得明明灭灭。何庆把手缩到袖子里,吸了吸鼻子。外面答应的太监,见他站着没有走的意思忙上来问道:“何公公,您伺候万岁爷一日了,还是趁着这时辰,去歇会儿吧。奴才们醒着精神呢。”

何庆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门,拢着手摇了摇头。

“跟着你们再守守,等着万岁爷传水了,再说。”

他这么讲,其他人也就不敢再多话了,纷纷到自己的位置上去站规矩。

风声雨声不绝于耳,无论穿得多厚实,都不免感到背脊骨上一阵一阵地发冷。

自从皇贵妃死后。皇帝从来没有人在任何人面前露过哀切之色,无一日废过朝政,哪怕是在辍朝之期,军机处的几个大臣,也都日日悬心候着。

算来整整三十年的时光,从南书房到军机处熬死了好些人,王授文,程英这些老臣都已经不在了。很少有人知道,皇帝对这位汉人出身的皇贵妃,究竟有什么样的情意。他们只是唏嘘:头一回见皇帝亲视嫔妃的棺椁封掩,亲送大殡,还要亲自扶棺,送她去自己的帝宫。

好在,何庆尚算明白皇帝。

然而越是明白,就越是忧心。从前王疏越在的时候,他还得以从皇帝面上窥探到一些常人的喜怒哀乐,可当王疏越死后,皇帝好像又变回了从前,言辞凌厉,却不露任何的情绪。

他一面想着,一面抬头叹了一口气。

正想退到后殿的台阶上去眯会儿。还没起步,却看见不远处,同亲王恒卓冒雨走过来。门前伺候的宫人连忙上前去撑伞。何庆也跟着迎了上去。

“请王爷安。”

“嗯。皇父安置了吗?”

“还未。王爷……这是有事要禀奏吗?要不……”

他朝身后看了看,回身迟疑道:“要不,明日再奏吧。万岁爷辰时去给皇贵妃娘娘奠酒,在灵前陪了一个多时辰,回来又和张总宪议事,这会儿,将是要安置的时候。”

恒卓点了点头。刚要张口,却听里间传来皇帝的声音。

“谁在外头。”

何庆忙走到窗下应道:“万岁爷,是同亲王。”

“让他进来。”

“是。”

何庆亲手推开门,又打起帘帐,侧身让恒卓进去。

里室灯已经烧得很昏暗了,皇帝搁下朱笔,起身往窗边走去。恒卓在门前行了礼,皇帝半晌方说一句:“伊立。”

恒卓站起身,却不大敢近皇帝身前。

父子二人,一个在门前,一个在窗前,面上落着相似的阴影,双双沉默。

过了好久,皇帝才开口道:“有事奏吧。”

恒卓垂下头,应了一个是,方缓了一口气,从怀中掏从出一本奏折,亦步亦趋地走到皇帝面前,双手呈了上去。

“这是十一皇叔给皇阿玛上的折子,军机处收了,但张大人他们不敢呈递,所以辗转到了儿臣手中。”

皇帝没有出声。

伸手猛地推开了窗,凄冷的秋风灌了进来,那本折子一下子被吹了开来,哗啦啦地翻过去好几页,恒卓连忙伸手护住。

折子里面的内容他已经看过了。

贺临上奏请求在皇贵妃的灵柩入地宫之前奠酒。

虽过去很久了,但是人们大都还记得,王疏月和贺临当年的关联。也都知道,皇帝与贺临之间,有多大仇怨。

不说张博平不愿意呈,就连恒卓心里也在打鼓。

尽管父亲与十一叔已经几十年不曾相见,当年的恩怨是增是减,他却并不清楚,何况,王疏月死后,唯一一个能度化这两个男人的人也不在了……又是在茂山这种地方相见,又是因为王疏月相见,稍不对,恐怕就是贺临的死局了。

恒卓手心有些发汗,见父亲一直不肯出声,轻声道:

“皇阿玛……不如儿臣替您驳……”

“放肆,朕还没过眼,你何以驳回!”

“是,儿臣知错。”

他内心有骇,说完,忙撩袍屈膝跪下,将奏折举过头顶,再不敢开口。

皇帝的鼻腔里满是雨水的土腥味,连马蹄袖口也被沾湿了。然而,他并没有关窗的意思,只是背过身来,低头看向恒卓手上的折子。

那是一本请安的黄壳子,托在手上却足足有一节拇指般厚。

皇帝伸手拿起翻开,一行一行地看过去,那字一看就是女人的字,显然是有人因为他的手不得再握笔而替他写的,那字儿有些熟悉,虽功力浅薄,但那字架子却很像是王疏月那一手祝允文体。

行文很长,遣词造句的风格到实是贺临的。

皇帝看了一半,又走到书案后面坐下,继续向后翻。

恒卓却不敢起来,慎重地查看父亲的神色和气息。

约莫半个时辰,皇帝才读完了最后一个字,他拿过一旁的朱笔,想了想却没有落笔,转而和上奏折,放在书案上。

灯盏越来越暗,恒卓几乎看不清皇帝的脸。只听见玉扳指和黄花梨木的桌案,略显尖锐的摩擦声。

“你去传朕的口谕,命他大葬那一日在茂山西陵的介亭候朕。”

“是……那这本折子呢。”

“这是他上的请安折,他的心朕已经知道了。就不发回了。这个意思,你并着朕的口谕,一道带给他。”

“是,儿臣遵旨。”

皇帝点了点头,摆手道:“你跪安吧。”

“是。”

他刚要走,却又听皇帝叫住他。“恒宁在什么地方。”

“回皇阿玛,在和娘娘的灵前。”

“传话给他,让他去歇了。”

“是。”

***

他从门后走出来,终于松吐出了一口气。何庆还在门外等他。

“王爷,奴才打伞送您几步吧。”

恒卓伸手在自己的肩上敲了两下,平道:“也好。”

二人在夜雨中行走,厚底靴刮过粗土地,擦擦擦地响,再寂静深秋雨夜里,显得有些刺耳。

恒卓走了几步,侧面对何庆道:“何公公日日在御前,得好的空,也请多替我们劝劝皇父,保重龙体啊。我将才进去,见皇父近日,清减了不少。”

何庆道:“我们作奴才的,心里只有主子,哪里有一日不曾劝的呢,只是,自从贵主儿走了以后,我们……说话,就不敢像从前贵主儿在的时候,那般放肆了。那时,万岁爷再大的气性,再盛的怒,贵主儿几句话,都可调停,如今……像又一下子过回了三十年前了。”

恒卓一面走,一面叹了一口气。

听完何庆的这一席话,他也感同身受。好像一下子又回到了三十年前。那些膝下承欢的日子,好像就没有发生过一样。

虽然他也年近三十五岁,开府办差多年。有了自己福晋和侧室,有了自己儿女。但出宫以后,他还是喜欢时常去翊坤宫看王疏月。

王疏月的最后几年,身子一直不大好,但她却不肯听皇帝的话吃药。总说,生死有命,富贵在天,药是轮回报应,她不想受了。

尽管如此,翊坤宫却从来不见阴愁。她闲暇无事的时候,会翻几页书,若是恒卓带着福晋和女儿来请安。她也会命人在驻云堂里摆茶,翻着书,给她们讲她过去读到的妙处。

恒卓的福晋记得,皇帝也曾来听过一两次,但他从来不会进去,也从来不会打断她。免去通传,一个人静静地坐在西暖阁里看他自己的书。偶尔听到有意思之处,也不免会笑一两声,吓得福晋和女儿,慌地出来请安。

每每这个时候,王疏月面上总有羞赧之色。皇帝却不以为意。放下书站起身,冲她扬扬下巴。“不愧是半个卧云精舍,讲得很好。接着讲吧。朕还有事,就不再你这儿坐了。”

“欸,等等。”

“还有什么事。”

“没什么,就是很久没吃暖锅子了,想吃。您今儿议事若散得早,再走一趟我这里吧。”

“好。候着吧。”

说完,便跨了出去。

恒卓记得,那日回府的时候,自己原本木讷的福晋,少有地和他说了一路的话。

其中有一句令他印象深刻。

她说:“皇上和贵妃娘娘的感情真好啊,且是那种说不出来的好。好像,不必时时刻刻都在一起,却又念念不忘的。”

这话并没有什么太大的深度。却很平实,很有意思。

恒卓一面品着一面道:“和娘娘跟你和丫头说了些什么。”

福晋道:“讲了一本私集中的几页,写这本私集的人,是个女子,叫钱诗令。”

“女子。”

“是啊。”

福晋仰起头,看向恒卓:“我并无什么才,不大听得懂,但我和丫头,都喜欢听贵妃娘娘说话,她说诗和酒能疗人,前者懂得多,会越平和,后者懂得多,会越豁达。我想了很久,好像明白,又好像不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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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妃三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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