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光可灭,心火难平
王振把京城发生的一切告诉了阿雷。
当然,只是他目前知道的信息。
他并不晓得胡善围已经调到北京紫禁城避风头去了,凭他目前尚且浅薄的见识,他也无法预料永乐帝会对胡善围网开一面,尽可能的宽厚,甚至满足了她将纪纲骨灰入土为安的请求。
他甚至不知道沐春的存在,以及这对夫妻对永乐帝登基的促成做出多大的贡献。
依王振对皇权的理解,他以为永乐帝八成会抗不住弹劾奏折的压力,将胡善围下狱,毕竟只是个五品尚宫,为了皇权的巩固,永乐帝都放任过一品大学士解缙活活冻死的雪地里,狡兔死,走狗烹,处死一个胡尚宫并不是什么难以决定的大事。
凡人皆有立场,凡人皆有喜恶,各不相同。甲之蜜糖,乙之砒/霜。
胡善围一家人避之如蛇蝎的东西,比如皇太孙妃、未来大明皇后的位置,在渴望出头、掌握权势的太监王振眼里,简直是天下第一的机遇。
他不会懂朱瞻基的无奈放手,他觉得明明可以爱情/事业双丰收的一条路,朱瞻基和阿雷却双双选择了另一条永不相见的不归路。
王振知道胡善围的困境,在这种时候,胡善围轻则丢官,重则可能有杀生之祸。胡善围对他有恩,他曾今发誓报答,在他看来,胡善围走出困境,其实有一条捷径——阿雷。
阿雷如果成了皇太孙妃,胡善围就是皇室的亲家,即使不当尚宫,也不会有人敢踩她,那些和逆贼纪纲不堪的谣言,自然烟消云散。
关键是,皇太孙分明对阿雷有情,阿雷看起来也心悦皇太孙,青梅竹马,郎情妾意,为何非要分开,不能成为眷属?
王振觉得自己是在做促成好姻缘的大好事了。
胡尚宫不想连累妹妹,要妹妹远走高飞,但是阿雷不会对姐姐不管不问的。
王振觉得自己这步棋简直走的太对了。胡尚宫可以脱困,阿雷和皇太孙终成眷属,简直一箭双雕。
王振自以为是,其实他前面所想全都错了,唯有一桩,他是对的——阿雷不会对胡善围不管不问。
阿雷听到消息,很是震惊。发生这么大事情,无论朱瞻基还是平江伯都应该知道的,可是他们都没有告诉她。
阿雷在沐春和胡善围的羽翼下生活的太久,隔绝了世上的丑恶和危险的一面,甚至世俗对女子的择业和婚姻压力,宗族对族人命运的操控,都被强悍的父母化解,放任她追求兴趣爱好,给她他们年少时最渴望的自由。
故,阿雷心思单纯,潜心机械钟表研究,欣赏数字和公式的融洽,乐在其中,她对政治风向反应迟钝,并没有想过纪纲谋逆会给姐姐带来如此大的灾难。
她不能就这样走开。
时辰已到,平江伯过去请阿雷上车,前往浏家港,却发现人去楼空。
阿雷在伤兵营找到了朱瞻基。
朱瞻基正在和一群受伤的幼军吃大锅饭,抬头见到阿雷,放下粥碗,带她出了营地,“此地污秽,小心染病,你怎么还没出发?等毒日头出来,就不好走了,是不是遇到了什么麻烦?”
阿雷不是拐外抹角的人,说道:“你一直瞒着我姐姐的事情,她被人弹劾,甚至被人污蔑名誉,么脏水泼向我姐姐,你以为纸包得着火,可以一直瞒下去?”
所以才要平江伯尽快把你送到浏家港啊!朱瞻基心道,嘴上却说道:“胡尚宫见惯风浪,这等波折不算什么,皇上并非昏君,他不会听信谣言的,何况京城还有干爹陪着胡尚宫,风浪很快能过去,倘若告诉你,不过是给你平添忧虑。”
阿雷冷冷道:“所以,我就那么没用?遇事直接把我像包袱一样打包送走,等着坐享其成即可?”
朱瞻基忙道:“我……我不是这个意思。你怎么可能没用呢,你分明救过我好几次了。”
阿雷说道:“既然如此,以后再遇到这种事情的时候,可不可以别瞒着我,让我自己做决定?”
那等看具体是什么事情。朱瞻基心中如此想,按照以前和阿雷沟通(吵架)的经验来看,现在不能说实话。
朱瞻基脱口而出,“好。”
阿雷:……
她原本存心过来兴师问罪吵一架的,按照以往相处经验,绝对能吵起来,可是朱瞻基却不按照套路出牌,她一时语塞,不晓得接下来该说什么了,就像一个准备好所有食材的厨师,临近下锅爆炒却发现油壶空了。
气氛莫名尴尬起来。
幸好这时候平江伯带人找过来了,他真是怕了这位小姑奶奶,沐春的心头肉要是被他弄丢了,后果简直比谋反还可怕。
“胡小姐,我们要启程了。”平江伯说道。可千万不能有差池啊!
平江伯带着两百精锐护送,气势汹汹,连阿雷的行李都打包放进了马车,务必要她送到浏家港,不去也得去,可以的话,直接送到泉州也不是不可能。
阿雷一见,敌众我寡,后退三步,把朱瞻基推出来,自己则闪身进了屋子。
平江伯:什么意思?
这一刻,朱瞻基很享受被依靠的感觉,说道:“平江伯,有事好商量,她担心胡尚宫安危,走的不放心。”
平江伯一听这话,晓得事泄,叹道:“京城局势紧张,微臣受人之托,保护胡小姐,这是她……姐姐姐夫的意思,并非微臣故意为难一个小姑娘。”
平江伯当然知道春雷父女的底细。
朱瞻基说道:“既然如此,我和她再沟通一下,她并非任性之人,应该能够听得进劝。”
平江伯:“那就劳烦皇太孙了。”
朱瞻基进了屋子,不一会就出来了。
平江伯大喜:“这么快就说通了?”
朱瞻基指着屋子里打开的后窗和窗台的脚印,“她跑了,平江伯赶紧带人去寻人。”
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女!都是惹事闯祸的祖宗!
平江伯立刻去寻人。
人都散了,朱瞻基重回屋子,环顾四周,对空屋子说道:“出来吧,他们都走了。”
屋子仿佛睡着了,安安静静。
朱瞻基又道:“你再不出来,我就把平江伯叫来。”
书柜里窸窸窣窣,像是闹老鼠,柜门开了,阿雷出柜,“你怎么知道我没有逃走,藏在屋子里?”
窗户是她故意打开的,窗台的鞋印也是她故意留下来的。
朱瞻基说道:“我们一起长大,这点默契还是有的。”
刚才当着平江伯,是看穿不说穿。
阿雷心服口服,不计较朱瞻基瞒着她的事情了。朱瞻基问:“接下来你要怎么做?”
阿雷想了想,“你借我点钱。”
朱瞻基:……
阿雷说道:“我的行李都被平江伯搬上车,身无分文,我要回京城找姐姐姐夫。”借点路费。
朱瞻基说道:“风波不可能那么快平息,你一旦回京城,八成要错过这次下西洋了,下一次机会还不知是何时。”
阿雷说道:“我晓得后果,不过我的家人一样重要,我回去要为他们做些什么,不能总是坐享其成。”
朱瞻基很是艳羡,“当你的家人,是很幸福的事情。”
我是享受不到这种幸福了。
小鸡哥依然是小鸡肚肠,弯弯绕绕的性子,不过阿雷还是能听出朱瞻基的弦外之音,不能和相知相爱的人成为家人,她也很遗憾,但是她没有其他选择了,遂装作没听懂,伸手道:“你借不借嘛?”
朱瞻基眸色一黯,摸出一个荷包,里头装着打赏用的金叶子。
阿雷接过荷包,朱瞻基却不肯放手,两人手指相碰,就像沾着油漆,黏在一起,久久没有散开。
两人有情,奈何陌路。
暴风雨倭寇巢穴里那个温暖的拥抱感觉再次袭来,在黑暗残酷里的名利场绽放出的爱情之花,和这个世界格格不入,犹如风中之烛,奄奄一息,却总在熄灭的那一刻坚强的保留一丝火光,稍有机会,便尽情的发着光。
外面的世界越是黑暗,这束光便越是夺目,纵使闭上眼睛,强迫自己不看那光,光芒依然强势的透过眼皮,折射在你的心里,就像烙铁,深深留下印记,越发难以忘怀。
烛光可灭,心火难平。战役可胜,情关难过。
两人同时放手,荷包松开,里头的金叶子哗啦啦犹如落叶,散了一地,当第一片叶子落下时,两人拥抱在一起。
这一吻,缠绵蚀骨,如梦如幻,如痴如醉,但愿长醉不愿醒。
吱呀一声,有人推门。
正是到处寻找阿雷的平江伯陈瑄,刚才他率队出去找,但很快在太监王振的指引下回到原处。
王振说并没有看见胡小姐跑出来。
毕竟和她老子沐春打了半辈子交道了,这个小姑娘坏滴很,继承了沐春的兵不厌诈。
平江伯晓得上当了,连忙返回,推门正要冲进去,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门只开到一半,复又关上,吩咐手下:“后退十步,包围这里,不准任何人接近!”
幸亏老子习惯身先士卒,冲在前面,要是其他人看到刚才那一幕,老子就要被迫杀人灭口了。
震惊!阿雷和皇太孙居然……
平江伯的出现惊醒了意乱情迷的小情人。
“留下来。”朱瞻基紧紧握着她的手,就像即将溺水的人抓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朱瞻壑走了,你也要走,只留下我一个,虽还活着,但如同孤魂野鬼,无依无靠。没有人懂我的心声,我也无人可述,我什么都有了,其实什么都没有。未来的日子艰难,我还要履行对朱瞻壑的承诺。”
“我知道这个要求太自私了,可我一个人真的太难,我经常一个人待着,空荡荡的屋子,压力却从四面八方袭来,我几乎喘不过气来,我不知道一个人还能够撑多久,如果你留下来,陪着我,将来日子再艰难——”
说到这里,朱瞻基蓦地一怔,话音戛然而止,随即放开阿雷的手,“对不起,我刚才太冲动,又太自私了。日子艰难,是我自己选的,是我自己放弃了自由,与你无关。我既然喜欢你,为何要把你拖进来和我一起共赴艰难?皇室生活并非你所愿,我既爱你,就该放手。”
朱瞻基脑子有两个小人争夺着主动权,情感和理智打响了战役。人格快要割裂了,恨不得一刀把灵魂和肉/体剥离,灵魂归阿雷,肉/体回皇宫。
看着痛苦纠结的朱瞻基,阿雷心中也是天人交战,情感和理智的鏖战已经白热化了,每一寸灵魂都在灼烧着,刚才那一吻有多甜,此刻灵魂就有多痛。
蓦地,阿雷做了一个决定,“我留下来,未来的路,我们一起走。只是,我不能一直留在宫廷陪你,我会陪你走过最艰难的路,协助你登基、解决了汉王的问题,对朱瞻壑有了交代,你的路走顺了,那时候……请让我离开宫廷,放我自由,让我延续下西洋的梦想。朱瞻基,我的人生不能只是你的妻子,不能只有爱情,我是女儿,我也是我自己。我姐姐说,每一样角色,做到七分就够了,你能接受一个只打算做到七分的妻子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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