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完)
洛阳梨花落如霰,暮春三月,春风送暖,吹动骑马入城的少年枣红色的衣摆。
过往行人纷纷侧目,待看清来人是谁时,沿路的女郎们都羞红了脸颊。
而洛阳城中最大的成府之中,丝丝阳光透过小苑里的海棠树花枝,照在小人儿的蹒跚身影上。
谢映棠敛着广袖,坐在树下的小胡床上,对着成昼拍了拍手,笑吟吟道:“昼儿,来,到家家这儿来!”
成昼撅着小屁股伏在软垫上,闻声才慢慢慢慢站直,嘟哝道:“家、家……”
小短腿晃晃悠悠的,走得东倒西歪,瞧着颇为滑稽,红杏小心翼翼地托着小郎君,抬头笑道:“夫人,小郎君可真聪明,这才八个月,就能自己站稳了。”
谢映棠伸手抱过成昼,捏了捏儿子的小脸蛋儿,弯唇笑道:“我与静静的孩子,又怎会不聪明?”
树上一团海棠花忽地砸下,砸了她满身。
小昼儿甩甩小脑袋,揉了揉鼻子,打了个响亮的喷嚏。
红杏掩唇,谢映棠扑哧一笑,慢慢将他身上的花瓣摘下,递给红杏道:“时辰到了,你带他去午睡吧。”
红杏接过昼儿,笑问道:“夫人还坐在这里做什么?”
谢映棠正要说话,外面忽然响起少年的叫唤声,谢映棠微微一怔,旋即眨了眨眼道:“你瞧,我的事情不是来了。”
九郎谢焕在成府外翻身下马,便轻车熟路地一路找了进来,一边唤着“阿姊”。
府中下人早对这位谢家小郎君见怪不怪,一路都无人拦他。
谢映棠起身循声过去,堪堪穿过拱门,九郎便一眼瞧见了谢映棠,连忙跑过来,喜笑颜开道:“阿姊!昼儿和妤儿都睡了吗?”
这少年约莫十四五岁的模样,生得俊秀而有朝气,剑眉凤眸,鼻若悬胆,笑起来虎牙若隐若现,瞧着十分的无害乖巧。
谢家儿郎个个都非善茬,谁知这自小养在洛阳城外的九郎,养就了一副好脾气,与他的兄长们截然不同。
谢映棠瞧他一眼,笑道:“怎么?还想去找他们玩儿?上回你将妤儿惹哭了,我还未找你小子算账。”
九郎笑嘻嘻地拍了拍脑袋,耍赖道:“阿姊,我那是不会哄侄女,你可千万别告诉姐夫。咦?对了,姐夫还没回来吗?”
谢映棠笑道:“你姐夫如今忙起来,有时都直接宿在宫里。”
九郎一想也是,却为成静开脱道:“他如今官居丞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加之陛下年幼,自然要万事都要由他一一过目,阿姊可别气恼。”
谢映棠似笑非笑,“我气什么?我昨日与他说了,他若是再敢晾着我,我便带着妤儿和昼儿住到宫里去,或是让陛下亲自出宫来住,我看看他敢不敢镇日扑在政事上?”
九郎摸了摸鼻子,有些悻悻然。
这话,也只有谢映棠敢说。
半年前,那一场可以载入史册的第二出假死复生之后,成静大军极为迅速地控制了整个洛阳。
这是一个以兵力迅速结束的博弈,没有谁来得及反应,哪怕谢族的势力再大,谢定之手中兵马再多,这朝堂再错综复杂,也无人可以反抗架在脖子上的剑。
成静铤而走险,力挽狂澜,将所有可以做决策之人全部控制。
随后,他去了谢府。
九郎听二郎说,那时谢映舒中了毒,差点杀了谢映棠,却又下不了手。但他绝不甘心束手就擒,与成静打了起来。
成静没有让人伤害他,三郎中毒颇深,两人不过过了两章,他便捂着胸口单膝跪地,支剑勉力挣扎。
成静淡淡道:“三郎,丢下你手中的剑,我不杀你。”
谢映舒轻笑一声,仿佛听到了什么笑话,“不杀我?我可是想杀你的,我比谁都想杀你,你去陪你那狗皇帝罢!”
他手中剑光蓦地一闪,那把剑又直逼成静心口。
成静抬手挑飞他的剑,轻而易举,继而冷冷道:“拿下!”
士兵一拥上前,将中毒后站都站不稳的谢映舒捆起来,一边的谢澄还在喊着“郎君”,成静又转头看了谢映舒一眼,淡淡道:“别为难他。”
说着,便命人搜查谢府,并去接谢映棠了。
那时,九郎实在想象不出,这般倔强骄傲的三郎,大事得败,他究竟会多么不甘心,又多么不肯低头?
实际上,他也没有低头。
谢映展后来站在榻边,看着他昏迷的容颜,低声道:“我猜,他此刻肯定恨不得直接死了罢。”
九郎抿唇道:“可是……堂兄他还在这么年轻,若姐夫不计较,又为何不能从头来过?”
是了,之后,谢映棠又求了成静。
成静能猜到她的心意,并未等她如何,便亲自收拾了几个最为难缠之人,却将谢族独独留后不杀。
他安排帝王下葬后,又扶持了赵王世子为帝。
等忙碌完的那一日,他才去见了谢定之。
“我不会留下任何专权的士族,九品中正制亦会废除。”成静一袭官袍,紫金玉垮,高高在上,他的面容隐匿在黑暗之中,微笑道:“岳父,您看,谢族满门上下一千余口人,该怎么清算呢?”
谢定此刻看着他,仿佛透过他,看见了自己的昔日好友。那时,年纪轻轻便成了尚书令的成诤亦是如此,谈笑晏晏,好整以暇,眸中尽是流转的深沉算计。
谢定之低咳道:“技不如人,又被亲生女儿算计,你当真是会利用蛊惑人心啊。”
成静偏了偏头,笑道:“岳父这是在说我利用棠儿?”他摇了摇头,失笑道:“她是个素来讲理的姑娘,我用心爱她,她自然用心爱我,何谈利用呢?我若待她流露一丝一毫的利用,譬如您,才会将她退的越来越远。”
谢定之咳了咳,唇边尽是冷笑。
成静目光微掠,看了看这周围脏乱的环境,忽然就想,此情此景是否会与十几年前的场景重叠。那时,他的父亲也如谢定之这般,深陷牢狱。而昔日好友谢定之站在他的面前,高高在上,依旧手握权柄。
只是,此情此景到了他身上,他却全然没有一丝耀武扬威的兴致。
聪明人之间的博弈,也没有耀武扬威的必要。
成静垂下眼,想起被五花大绑才勉强乖乖做了阶下囚的三郎,又想起皇帝临死前最后的容颜。
他不知道今后是否还会有人与他棋逢对手,与他谈笑着未来,志趣相投,踌躇满志。他只知道,从今以后,他再也回味不起当初年少时的热血沸腾,彼时安静的少年成静,望着眉飞色舞的三郎,和笑语晏晏的太子,只觉得现世静好。
他与三郎到底还是有根本上的区别。
成静低低一叹。
他忽然对谢定之道:“谢族满门皆贬为庶族,岳父尽可选择将来,我会护着您不被他人寻仇,以谢族百年盛誉,亦能屹立在这世上。从今以后,谢族小辈凡通过选拔,依旧可入朝为官,您看如何?”
谢定之怀疑自己听错了,眯眼抬头看他,“你疯了?”
“我没疯。”成静转身,冷淡道:“以杀止杀,后患无穷,这满族一千多条人命,是你们欠我的,你给我终生记着。我攻入洛阳及时,你们的罪行,亦能从轻论处。”
“你就不怕我们反将你一军?”
“只要我活着,谢族便不会再次崛起。”
成静离开了,他去见了三郎,将同样的话告诉他。
三郎却冷笑不止,“施舍?怜悯?还是那丫头又求你了?”
成静却微笑道:“你看你,总是千方百计地要我死。三郎,我主动和解都不行吗?”
谢映舒沉默。
他沉默许久,低声道:“那你帮我一个忙罢。”
“什么?”
“谢澄杀了洛……杀了郑秀宜。”三郎没什么表情,低眼看着自己的脚尖,“她被草草埋了,你帮我给她迁个坟,就葬在洛阳的那条河边。”
“为什么?”
“干你何事?我乐意。”
成静没有再问,低声吩咐了下去,等到安葬好了洛水,他又来了,却发现三郎已经昏迷过去。
他提前备了药,藏在衣服内衬里。
成静出动满皇宫的太医,过了一天一夜,才抢回了三郎的性命,谢映棠这回真是哭得很惨,自责懊悔,种种情绪交杂在一起,差点让给太医多添一个病人。
谢映棠握着兄长的手,盼着他早点醒来。
第一天,三郎没醒。
第二天,三郎没醒。
第三天,三郎没醒。
第四天……
许多日过去了,三郎都不肯醒。
谢映棠知道,她的兄长是个骄傲的人,从前他会因她的自杀而训斥她,便说明他将自己看得很重要。
可如今丧失生存的意志,或许是因为尊严,或许是觉得……这个天下,他再也做不了什么了。
谢映棠趴在兄长耳边,悄声道:“阿兄,我等你起来给我抓蝴蝶。”
年幼时,他亲自给她抓了一只蝴蝶,哄得她眉开眼笑。
谢映棠看着依然沉睡的他,抬手揉了揉酸痛的眼睛,又说:“你就是这么教妹妹的吗?从前不许我轻贱自己的性命,你这又算什么呢?”
“我都不怪你想杀我了。”
“坏阿兄。”
她低骂一声,起身出去了。
成静说过的话,就没有反悔的道理。他果真没有再为难谢族,他大肆改革之后,便对所有家族宽大处理,凡能通过考核入朝为官,依旧可以在朝中继续叱咤风云,而新涌入一大批学富五车的寒门子弟,也渐渐有了用武之地。
而赵王流连花丛,爱服五石散,最终身体不济,重病而亡。
王妃许净安得了恩典,去了寺庙静养。
当初本着一颗攀龙附凤心,如今却也看清,都是一场空。
而九郎回洛阳之后,觉得自己年纪轻轻,犯不着逞什么面子,便也跑去参加科举了。
然后他过了。
欢天喜地地跑去上任,便见着了这个传说中的姐夫。
帝王年幼,成静便是收揽大权之人,他待九郎宽容,甚至让他时常来成府做客,陪陪谢映棠。
一面又撺掇他,不必管谢族那些牛脾气的老古董们,暗中好好看看他三堂兄醒没醒,也要为官给谢族上下看。
谢族中俱是雄韬伟略的之人,不为官可惜了。
九郎倏然回神,看着谢映棠,笑嘻嘻道:“对了,我差点就忘了,我今日骑马火急火燎地入城,就是要告诉你,我三堂兄醒了!”
谢映棠猛地一惊,“他醒了?”
“醒来之后不肯与我们说话,还是凶得很。”九郎笑道:“阿姊你快去瞧瞧吧,他瞧见你,肯定是绷不住了的。”
谢映棠连忙要去,收拾一半却又停住了,她犹豫道:“可他未必想见我……”
当初兄妹之间的恩怨并未解决。
他估计还是以为,是她想杀他罢……
谢映棠抿唇道:“要不,九郎你帮我去瞧瞧?”
若是此去注定兄妹决裂,她宁可多躲避几日。
九郎却道:“解铃还需系铃人,阿姊又逃得掉吗?你亲自去看看他,姐夫不是也想他重新回来做官吗?你不劝好哄好了,以三堂兄那个脾气,谁敢招惹一下?”
谢映棠犹犹豫豫,还是有些怂,她从小就怕三郎,当初对峙都是紧要关头,如今回过味儿来,你借她胆子她也不敢了。
九郎却劝了又劝,最终谢映棠扛不过去,还是去了。
谢映舒坐在床头,与那日要杀她的模样如出一辙。
谢映棠进门之后,便不敢再靠近一步,只低声唤着:“阿兄。”
谢映舒闻声,抬起眼睑,瞥了她一眼,没什么表情。
一边的谢映展调笑道:“自家兄妹,作甚么战战兢兢?事已至此,再摆着一张臭脸便不好了啊。”
谢映棠抿唇,唇角泛起浅浅梨涡。
谢映舒开口道:“水。”
他许久没说过,声音非常哑。
谢映棠连忙端了水,递给他,小心翼翼地看着他喝下。
不放过他脸上任何一个细微的表情。
谢映舒静了静,只问道:“如今形势如何了?”
谢映棠面露犹豫之色,怕气着她阿兄,跟过来的九郎已飞快地全部交代了。
谢映舒点了点头。
点头是什么意思?
谢映棠试探道:“那……阿兄还生我的气吗?”
“生。”谢映舒面无表情,“兄长和九郎留下,我还要多说几句话,至于你。”他指了指谢映棠,“你出去。”
谢映棠:“……”
谢映棠可委屈了,后来便打道回府了。
丞相夫人在娘家受了委屈,这对很多人来说不是小事,譬如想让家家陪她玩的成妤,她在床上滚了滚便直接哭了;譬如回府的成静,他把小美人按在床上好生亲热一番,才让她重新笑了。
谢映棠拉着成静的衣摆,小声道:“静静跟我一起去见他好不好?他还是生气,可我是为了你才惹他的呀,夫君帮我劝劝?”
成静:“我怎么劝?”
两人沉默了一刻。
成静最终无奈道:“罢了,我任他出气罢。”
谢映棠笑着搂住他的脖子,亲了他一口,“谢谢夫君。”
成静:“……”
总而言之,之后的事情,令人啼笑皆非。
谢映舒本是极为正经的性子,却被这两人弄得彻底没了脾气。
他如今坐在家里,没什么繁忙的政务,也用不着算计来算计去,谢映展还是笑吟吟地与他说话,好像兄弟之间从未有过什么隔阂。母亲依旧是公主,如今身子渐渐痊愈,她虽因为家族的事情伤心过一阵子,但看着仅剩的一对儿女安然无恙,便已知足了。
一切都在走向正轨。
可是谢映舒不肯重新入朝为官。
无论是昔日幕僚下属,还是曾经好友,还是成静,都曾起来来过。
谢映舒微微一笑,端得是个翩翩如玉美檀郎,他道:“既然都这样了,那便罢了。我累了,不要过来烦我。”
谢映棠却咬唇道:“阿兄,我不忍心。”
“你有什么不忍心的?”谢映舒微笑着,眼底却一片漠然,道:“你尽管做你的丞相夫人去,是我技不如人,不怪你。”
她抓了下裙角,只道:“人都是要往前看的,我对不起阿兄,可阿兄你自己……也要好好保重。我还会来的,以后会经常来看你,就算为了阿姊……你也要好好的,知道吗?”
谢映舒冷淡阖眸,没有说话。
谢映棠最终还是走了,她后来总是会忍不住回来,谢族虽不复从前,但是族中儿郎们纷纷也重新回到了仕途,无人会小瞧轻视他们,成静也绝不会对他们抱有敌意。
但是谢映舒依旧没妥协。
当年权倾朝野的美儿郎,如今坐在树下抚琴作画,他乐得清静,谢映棠却频频扰他。
是否被打动,又是后话。
谢映棠站在城楼上,远远眺望着洛阳城外的风景。
成静从后面给她披上披风,轻笑道:“在想什么?”
“我在想,百年之后,这个天下又会是怎样。”她问他:“盛极必衰,我们如今算不算鼎盛了呢?那么我们的后代,会步谢族的后尘吗?”
“他们的事情,让他们自己去思考。”成静笑着抚了抚她的脸颊,柔声道:“我们做父母的,只需将孩子教好便够了。”
“还有呢?”
“还有……余生得把之前你受的苦,补回来。”
他们在城楼上相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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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补充完毕,之后关于三郎的番外,会在隔壁坑填。
感谢大家的支持,真的很感谢你们,下本《天子是我白月光》,六月开文,不要忘了我哦~
五月是存稿、撸番外和填旧坑的季节,下本我保证我一定不会写这么虐(这次保证我觉得是很有效的!)我会努力往一个甜文作者靠拢,希望大家别跑了嘤。
好啦,有缘再见~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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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淩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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