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佛
林未晞自从怀孕后消息闭塞许多,英国公决意过继高恪为嫡孙的消息,隔了好几天才传到她耳中。
林未晞早早就抱上了手炉。她软软地陷在迎枕中,听到这个消息,她细长的指尖动了动,随即垂眸敛住眼中神色,默默盯着手心飞鸟镂花的银质手炉。
虽然还没正式过礼,可是高恪过继一事已经板上钉钉。等日后开祠堂,高恪的名字会写在卫氏名下,此后,高恪就是卫氏的儿子。或许许多年过去,后人再次翻开族谱,只能看到卫氏有一女名高熙,一子名高恪。过继之事,卫氏和英国公世子纠纠缠缠说不清理还乱的陈年往事,还有长房嫡庶之间长达十年的对峙,都不会有人知道了。
林未晞垂着眼睛,良久后,低低叹了口气。
英国公府这一次是真正从她生命中过去了,她身为高熙的那些恩怨纠葛,也彻底结束了。此后,高家与她,便是仅有点头之交的姻亲路人。
林未晞前世生命终结前不怨娘家,也不恨顾呈曜,她只是遗憾母亲遗留在人世上最后一点痕迹也要消亡了。等她死了,还有谁会记挂着英国公府世子妃卫氏,每年忌辰给卫氏烧一注香呢?林未晞觉得她或许天生小器,学不来大度作风。人都死了,还执着荣华虚名做什么?可是她就是不愿意,她宁愿英国公世子的爵位失传,或者留给外人,也不愿那个害死母亲的孩子接手公府,余生风光。
高忱他凭什么?
不过以后这些事情和她再无关系了。她已经暗暗推了高恪一把,此后能不能打败高忱受封世子,能不能处理好国公府和原生家庭的关系,能不能将高家发扬光大,都是高恪自己的事了。救急不救穷,林未晞只送他到这里,日后无论高恪能不能过得好,林未晞都不会再管。
宛星本是给林未晞逗趣,闲聊般说了这个消息,可是在她提出这些事之后,林未晞却一反常态地沉静下来。宛月奇怪,小心地注意着林未晞。只见林未晞低着头,沉默地盯了银手炉半响,片刻后,长长地叹了口气。叹气虽然低不可闻,可是林未晞眉目之间似有郁结散开,整个人都随之变得通透轻快起来,似乎某些加诸在林未晞身上的枷锁终于碎裂。
宛月心中隐有所感,她虽然不明白林未晞为何如此,但是看到王妃从过往中彻底走出来,宛月还是由衷地替林未晞高兴。如今燕王和林未晞感情甚笃,沈王妃的芥蒂已解,未来的小主子也悄悄来到林未晞肚子里,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宛月真心盼着王爷和王妃都能好好的。
宛星没有注意到这些,她见林未晞许久没说话,心里忐忑,嘴里的唠叨渐渐就停了。林未晞回过神,抬头看向宛星,眼中笑意璨然:“怎么不说了?”
宛星松了口气,语调马上变得飞扬起来:“王妃,汝宁长公主邀您去皇觉寺上香。”
皇觉寺是皇家供奉的寺院,往来俱是宗亲内戚,是皇家公主王妃们最喜欢去的地方。林未晞想了想,问:“在什么时候?”
“廿十。”
林未晞现在已过了最凶险的前三个月,孕相逐渐稳定下来,她也想出去走动走动,透透气。而且这段时间是多事之秋,英国公世子意外身亡,朝堂中也颇不平静,林未晞想借着这次机会给林勇、卫氏等人上柱香,顺便为寿康大长公主和肚子里的孩子祈福,保佑来年一切安康。如今她身边剩下的人没有几个了,她发自内心地想让他们都好好的。
林未晞说:“既然是长公主邀约,我们没有不应的道理。你差人去给公主回话吧。”
宛星应了一声,转身出去吩咐了,一套动作利利索索,精干明练。
现在谁还能想到,宛星和宛月都是从民间买回来的呢。宛月虽然是官家家奴,但是在京城里的人看来,一个偏远小县城县令家的丫鬟,和乡下人有什么差别?
然而一步步的,宛星和宛月也蜕变成另一幅模样,如今,她们俩已经是京城里有名的燕王府大丫鬟了。
林未晞定下了出府的行程,剩下的事就没有再管了。等到了廿十这日,林未晞带着众多扈从,款款登上马车。
王妃出门,高然这个儿媳没有不陪同的道理。她坐在另一辆车上,听着车轱辘有节奏地响,慢慢驶离燕王府。
林未晞到达的时候,汝宁长公主的车也刚好停下。汝宁长公主看到林未晞连忙笑着迎过来,热情地握着林未晞的手:“见燕王妃一面可不容易,今日燕王怎么舍得将你放出来了?”说着汝宁长公主朝后看去,惊讶地叫了一声:“咦,燕王竟然没有跟来?他竟然放心玉人儿一样的王妃独自出门,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林未晞抿嘴笑了笑,没有理会汝宁长公主的打趣,而是解释道:“王爷今日有急事,一大早就被叫走了。我又不是没手没脚,没了他,莫非还不能走路了?”
“这可不一样。”汝宁长公主笑道,“他嘴上不说,心里肯定记挂着呢,谁不知道燕王二十年来风雨无阻,独独这几日,又是缺席练兵又是早朝告假,还不是为了新有孕的王妃。其实也不能怪燕王,搁我有你这样一个漂亮娇艳的王妃,我也不舍得出门,恨不得成天巴在你身上。”
这话说的众人都笑,林未晞自从成婚后时常被人打趣,最开始还羞得说不出话来,现在她习以为常,都能面不改色地回敬几句这种已婚段子了。正是因为安全众人才会拿出来说,林未晞知道她们总是这样开玩笑是因为她和燕王感情好,若不然为什么前世的时候,从没人打趣她和顾呈曜呢。
林未晞和汝宁有说有笑地往里走,皇觉寺知道今日公主和燕王妃要来,早早就清了场。林未晞握着香,在佛烟袅袅的殿里慢慢磕了三个头。她心中默念:“母亲,你名下过继了一个嫡子,那个孩子特别聪明,也很有野心。日后您见了他,想来也会喜欢他的。”
“母亲,父亲他也过世了。说来可笑,你是因为小产失血亏空了身体,他横行霸道这么多年,最后竟也是因为失血而亡。你们俩九泉之下相见,若您愿意就继续和他做夫妻,若不愿意,那就一别两宽,各自安好罢。不孝女惟愿您二老在天有灵,往生一世安康。”
林未晞磕了一头,直起身时,她闭着眼睛,再次低语:“林勇爹爹,林家娘亲,我十分感念您二人的恩德,此生我会一直给您二老供度厄经,愿您二人来世一生和顺。这一次,你们一家人一定要长长久久。”
最后一个愿望,林未晞念给未出世的孩儿。为娘尚且不知你是男是女,可是你是娘亲两辈子的珍宝,娘亲盼你早早来,又怕你出来的太快,娘亲还没学好如何当一个母亲。可是这辈子只要她林未晞还活着一日,就一定会用尽全身的力气对你好。
林未晞三起三拜,姿态十分虔诚。她神色肃穆,慢慢将线香插入香炉中。
汝宁虽为公主,但是对神佛也十分信服,等上香结束之后,汝宁长公主要跟着主持去听唱经,林未晞现在有孕,不愿意久坐,就婉言谢绝了汝宁长公主的邀约。
皇觉寺里的沙弥小心地接引着林未晞。走出正殿大门后,沙弥问:“施主可要去求平安签。”
林未晞来佛寺就是求个安心,她本来不信这些,可是不知为何,今日她拒绝的话都已经到舌尖,却又转了一圈回来了。
“好,有劳师父了。”
林未晞突然想到,顾徽彦往年征战连连,身上大小伤口、明伤暗伤不知有多少,现在时局也不太平,顾徽彦身为辅政亲王,便是站在旋涡最中心的那一个。即便能用她怀孕的借口阻挡一二,可是最要紧的部分,还是得顾徽彦亲自出面。她想给顾徽彦求一个平安符。
有了开头,林未晞的思路仿佛突然被打开,寿康大长公主,她交好的亲故朋友……她要给这些人每个都求一个平安符,即便只是为了安心也好。
林未晞去给自己的亲人朋友求平安,等结束后,时间已经过去了很久。林未晞握着一沓厚厚的桃符,站在十月明亮又干冷的阳光里,感到前所未有的怅然。
原来不知不觉之间,她重生之后的牵挂,已经这么多了。
宛月一直紧紧跟随着林未晞,她见林未晞站在秋风中许久不动,碎步上前扶住林未晞的胳膊,轻声道:“王妃,深秋风寒,奴婢扶着您到客房坐一会吧。”
现在王府中没人敢让林未晞久站,林未晞回过神,轻轻点头应允了。
皇觉寺作为皇家寺院,早就给各府女眷准备了干净清幽的客房。林未晞坐在客房里等汝宁长公主,她坐了一会,突然皱起眉:“世子妃呢?”
礼佛的时候要静心,所以她们几人都是分开上香的,之后她忙着去求平安符,竟然没有注意高然去哪儿了。
宛星跑到外面问了几句,回来说:“今日英国公府的夫人太太们也来了,世子妃许是去和娘家人说话了吧。”
这么巧,英国公府也来了,皇觉寺虽然早早就闭门谢客,可是英国公府和燕王府有姻亲,这个面子他们总是要给的。林未晞没有多想,听过就罢了。等汝宁长公主终于听经回来,两人略坐了坐,就一起往外走。林未晞让人去传高然回来,自己慢慢陪着汝宁往外走,也是巧了,正好在出寺的路上,林未晞迎面遇上了英国公府。
“燕王府,汝宁长公主。”高二太太隔着老远就招呼她们,笑容殷勤,“我们刚才还说要去拜会燕王妃呢,可巧走在半路遇到了。王妃和公主这就要走了?”
高然连忙上前给林未晞行礼:“母亲。”
林未晞扫了高然一眼,颔首对英国公府众人淡淡笑了笑:“我在外面坐不住,便想赶快回去。国公府若有兴致,大可在寺里慢慢逛。只是世子妃,你有什么话想和娘家说,以后慢慢叙述不迟,现在我们却要回去了。”
高然低着头请罪:“是儿媳忘形,和娘家姐妹说话,一时忘了时间。请母亲责罚。”
林未晞扫了她一眼,懒得理高然这些小伎俩。当着众人的面,她还能真罚高然吗?林未晞不咸不淡地说了一句:“下不为例,起来吧。”
高然应了一声,低眉顺眼地跟到林未晞身后。英国公府众人看到这样的场面有些尴尬,高然是他们家嫁得最好的女儿,姐妹姑婶哪一个不是小心奉承着高然,可是在林未晞面前,高然连大声说话都不敢。
高二太太心里嘀咕,说来也奇怪,往常没见高然这样黏娘家人,今日却拉着她们说了许久的话,但也没见说出什么大事。她们早就说着要来拜会燕王妃,可是一直被高然若有若无地打岔,直到王妃的人来找了,高然才带着她们一起往外走。
高二太太心里嘟囔了几句,就抛在脑后不管。高恪现在算是半个公府之人,姐妹婶娘们出来礼佛,他作为男子晚辈,当然要随行在侧。现在众人一起往寺庙外走,高恪找到机会,上前给林未晞行礼:“燕王妃。”
高恪在各个方面都很适合做继承人,自从上次林未晞赠他三个月束脩后,高恪一直很刻意地交好林未晞。林未晞对此也无不可,她眼睛朝后瞥了一眼,眼波流转间便带上不可言状的清艳:“高举人。”
高恪已经在两个月前的秋闱中中了举,以未及弱冠之龄,成为京城里最年轻的举人。
“王妃这话折煞我也。晚辈有今日全靠王妃雪中送炭,王妃之恩晚辈没齿弗忘,怎么敢受王妃这样的称呼。”
“怎么受不得,我虽赠你三个月束脩,可是中举之事,终归是靠你的才学做到的。年仅十六岁的举人,这声天才之名你当得起。”
高恪依然谦虚,对林未晞虽然恭敬,可是言行中却透着一股亲近,不是那样冷冰冰的让人心生疏远的恭敬。态度拿捏的这样好,也很考验本尊的能耐。
林未晞心里轻轻笑了笑,由众人簇拥着往山门外走。外面背对着他们正站在一个人,阳光洒在他身上,将他的身姿拉的极清俊修长。听到声音,他回过身,目光似是不经意地落到林未晞身上,但是又很快移开:“母亲。”
“世子?”高二太太疑惑,“怎么是你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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