互诉衷肠
裴稹给裴寄写完家书,外头已经沉寂下来,约莫是王家人各自回房守夜去了。他走到窗边,正准备关上窗,却见月亮门后一盏孤灯摇摇曳曳,朝明园慢慢移动过来。
皎白整洁的雪地上多了一串脚印,银灰色的大氅拖过雪面,“唰唰”轻响,红衣少女提着小巧玲珑的莲花灯,鹿皮靴子尖尖翘翘的,融化的雪花已经结了冰凌。
“夜深雪冷,怎么来我这了?不与郑夫人一起守夜么?”另一行较大的脚印与小脚印相遇,停在梅树下,寒风吹过,凋残的红梅便如雨雪一般,飘落下来。
“怎么,先生不欢迎我?”
裴稹接过王萱手里的莲花灯,两人一起往正屋走去,两行脚印并排延伸过去。他看了看四周,笑道:“雪地里亮如白昼,还提着灯做什么?”
“求一个意境而已。”王萱也笑了,“叔祖母说不必拘泥形式,让我们这群打瞌睡的孩子先回去休息,只是我习惯了,往年除夕都守在阿翁、阿耶还有阿兄身边,睡不着,想到先生应该也在守夜,才过来看看。”
“我独身在外,也没什么好守的,方才与裴寄饮了两杯酒,正打算睡了,既然是九娘睡不着,自当奉陪到天明。”
王萱见房内炭火正旺,红泥小火炉中温着醇酒,“咕嘟咕嘟”冒着细密的泡沫,酒香弥散满室,裴寄趴在桌旁,睡得正香。
“裴公子睡着了?”
“他念着家人,一时饮醉了,我正要让人送他回房去睡,你就来了。”
“先生住在明园,可还习惯?夜里会不会冷?”王萱寒暄了几句,却不会让人觉得唠叨厌烦,好似她天生便是如此,有一种让人觉得舒服的能力。
“烧了地龙,并不会冷。”
裴稹给王萱倒了一杯茶,王萱握着白瓷杯,纤纤十指如瓷如玉,热气袅袅,半杯茶下肚,她脸上被风吹出来的苍白渐渐消退,随着地龙的温度变得红通通的。
“你体寒多病,夜里就不要多走动了。”裴稹只是随口一说,却正正戳中了王萱的死穴,她手上动作微微一滞,垂首轻笑。
“今日前来,其实是……有一个好消息忍不住要同先生分享——今晚家宴,黄世叔也在席上,他见我气色不错,特意为我又诊了一次脉,说再过两年,我的身体就会好很多的,到时候……”她抬眸瞟了裴稹一眼,没有说下去。
裴稹听见这个大好的消息,自然也是开心的,当下便接了一句:“到时候便能如元稚一般,鲜衣怒马,做个京都纨绔了?”
王萱莞尔,又说:“今夜无月,正适合观星,先生可愿与我一起出去看看?”
“好。”
两人到了廊下,抬头观星,虽然安静无声,却有一种默契舒适的情愫在两人之间流淌,裴稹侧眼望着王萱,觉得她与往日大不一样了。
“先生觉得,是月光映照星辰,后有群星璀璨,还是星光汇聚,才有的皎皎月光?”
裴稹听她这么问,倏忽一笑,她不愧是是世家出身,嗅觉灵敏,仅仅凭着一些琐碎小事就猜出了他有雄心壮志,并不甘于平凡。她问这句话,以群星、明月作比拟,其实是在问他,民为本还是君为本?
“星光常在,月光却有圆缺兴衰,自然星光为源。”
王萱点点头,她已经明白了裴稹的意思。半年以来,她一直在想裴稹出现后,朝堂民间发生的一系列变化,有些事情,或许与他无关,背后却隐隐有着他的影子。裴稹一介白身,短短几个月便晋升四品大员,监察一方,甚至在与崔氏的斗争中丝毫不落下风,这样一个人,会给大端朝带来怎样的变化,谁都不知道。裴稹第一次现身谢家清谈会,王萱便对他“民者,国之本也”这句话印象深刻,如果他能够一直秉持这样的初心,对于腐朽枯败的朝堂来说,未尝不是一股新的生命力。
“九娘不知道先生想要做什么,但九娘相信,先生日后会颠覆整个大端朝堂,让大端上下焕然一新,九娘期待着那一天的到来,这正是阿翁和阿兄想要看到的新气象,也是九娘一直期待的。”
“我会的。”裴稹转头与她对视,“不过在此之前,我有一句话想要问问你。”
“嗯?”
“娇娇儿,心悦我否?”
裴稹低沉喑哑的声音似乎从空旷遥远的地方传来,带着呼啸风声,幽幽梅香,冷冽的雪,一下子撞进王萱的内心深处,令她浑身酥麻,不可言语。
“皎皎,心悦我否?”
他进前一步,身上幽冷的酒香钻入王萱的鼻孔,低着头,一双明亮的眼睛灼灼地盯着她,从他的眼中,她只能看见自己,连四周景物都成了虚像。
“王萱,我心悦你啊!”
他轻声喟叹,落在了她的心头,仿若重拳一击,将她的五脏六腑都震得零零落落的,脑海中一片空白,只盘桓着这句话,重复、放大、又震颤。
不知过了多久,王萱终于回过神,看向那个认真而虔诚的少年先生,他剑眉星目,鬓若刀裁,鼻若悬胆,唇红齿白,是世间少有的绝色,然而吸引她的,并不是他的外貌,而是他的生命力,好像全天下没有什么难得倒他,他自我燃烧,王萱亦被他照亮。
“如果是先生,或可期待来生。”王萱嫣然一笑,如此回道。
裴稹眸中笑意更盛:“好,你等着我。不过皎皎家中三座大山,若没有皎皎协助,恐怕我也过不了关。”
“这个嘛——”王萱狡黠一笑,“我也帮不了先生。还有,先生可不要误会了,我只说此时此刻心中所想,日后或有变化也未可知,剩下的,都要看先生的了。”
裴稹伸出手,抚了抚她的头顶,道:“有此一诺足矣,只是到时候可不要赖账。”
风雪渐停,除夕夜的天空中,多了几点焰火点缀,如星如雨,落入人间。
裴稹只在王家待到了初十,郑夫人本想留他多住几日,但裴稹为公事而来,还要回京复命,再作停留不太妥当,郑夫人也就不再勉强他,吩咐王家的人护送他上京去。令人意外的是,裴寄也跟着他一起走了。
王萱也问了裴稹原因,却没想到他颇不正经地回道:“裴寄与你门当户对,年貌相当,我把他留在琅琊,岂不是给自己平添敌手?还不如让他随我一起上京,不过是多了个小尾巴,到了京都,送到国子监关着,也算对安公有个交代,不枉我与他同姓一场。”
王萱早知他厚脸皮,没想到他拿这事打趣,还是忍不住脸红了红,嗔道:“路上记得添衣保暖,裴小公子虽然聒噪了些,顽皮了些,却是个好相处的,到了京都,你把他交给阿翁,阿翁自会替他安排妥当。”
裴稹笑道:“你这般絮叨,不知情的,还以为你同我是夫妻——”
话还没说完,王萱便一个白眼甩过去,打断了他的闲话,转身离去,但裴稹出发的时候,还是看到了人群之中向他挥手告别的王萱。
一路星夜兼程,裴稹拖着裴寄,终于在二月初到了京都,此时京都积雪初融,草地仍是枯黄的颜色,却有了几点嫩绿点缀,远远望去,空蒙清新。
裴寄望着京都高大巍峨的城墙和城门,感慨万分,也不知裴稹替他写的那封家书里到底写了什么,半路上他就接到了父亲传来的家书,让他听裴稹的安排,入国子监求学,裴家在京都也有亲属,随他去哪一家借住。裴寄想了想,还是打算“麻烦”裴稹,也不知他那四品的官邸,这一次能不能换个更大的。
司徒骏等人也在几日前回到了京都,清河事已了,他们的安全也无人在意了,一路上倒没有遇到什么危险。
众人跟着裴稹一道进宫复命,却只见到中常侍张未名出来宣旨,论功行赏,裴稹虽然功劳最大,但他本就是破格提拔起来的,这一次便没有再升官,文惠帝赐了他一座官邸,黄金百两,婢侍十名。其他人的升迁,都是按裴稹之前汇报工作的奏折中提过的,基本上满足了他们的愿望,只有一个司徒骏,推拒了封赏,表示自己年纪还小,想要先完成国子监的学业。
裴寄怎么说也是在琅琊王家住过一段时间的,到了京都,自然要到丞相府拜访,本来他听说裴稹还没有官邸,打算住进王家的,可一见了不苟言笑的王恪,立刻打消了这个念头,恰巧文惠帝赏赐了裴稹府邸,他立刻欢呼起来,自己先行搬进去了。
裴稹搬家当日,裴寄抱着自己的包裹,一蹦一跳地往后院奔去,忽然眼前一花,出现了一道高挑窈窕的身影,秀发如云如瀑,挽着高髻,正倚在回廊下,观赏池塘里的锦鲤。仅仅看了她的背影一眼,裴寄便断定,这是一个举世难得的美人。
“没想到稹兄看着正经,私底下却金屋藏娇,府上还有这样的美人,真是小看了他!我一定要写信同九娘她们讨论讨论!”
裴寄一边胡思乱想,一边靠近那水榭旁的女人,轻咳一声,道:“不知夫人是?”
女人听见他的声音,缓缓回首,她的一举一动皆风姿妩媚,却不含半分讨好的意味,反而有几分气质高华,在那一瞬间,裴寄几乎尖叫出声,她的样貌,实在太像一个人了!
“小姑!”
女人微微一惊,旋即笑了笑,开口说了话,她有一把酥软动人的嗓音,将美貌衬托到了十成十。
“想必你就是安公幼子了,不必惊讶,我是裴稹裴敏中的娘亲,与你,倒有几分渊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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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出门聚会去了,晚了一点点,见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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