秽土重生
一尊巍峨的青铜龙首悬浮在水面上,龙口半张,露出狰狞的獠牙。
一条宽阔的地下暗河自西向东,穿过小山般的龙首,静默地流向远方。
这里便是龙神庙码头——天督城原是东海玄龙一族盘踞之地,后人族占领了玉京山,天督城旧址沉入地底,又几经改建,便成就了今日的地下暗城。
众人从龙神庙右侧的铁索桥上了码头,进入獠牙参差的龙口,便见一排黑色铁柱森然排开,每根铁柱上都系着一只小舢板。
眉山夫人、姜虞、江玄共乘一舟,九叔公带着另外两个小辈还有付芳菲另坐一船。
解开舢板的套索,小船顺流而下,飘摇而去。
姜虞和江玄坐在同一侧,眉山夫人坐在另外一侧。三人之间气氛诡异,江玄和眉山夫人像是互相较劲,彼此都沉默着不肯开口,也绝不肯向对方看上一眼。
姜虞夹在母子二人之间,像一条鱼被放在烤热的石板上,左右为难,向着哪一边似乎都不大好。
河面上,不知何时升起了大雾。
姜虞只觉眼前像是罩了一层白纱,身旁之人的面目渐渐模糊起来,影影绰绰的。
这雾来得恰到好处,稍微缓解了船上冷凝、紧绷的气氛。
雾气袅袅,水波缓缓。
眉山夫人终于忍不住看向小儿子。
被囚禁了半个多月,少年清减了许多。少年静静地坐在那里,宛如一柄锐剑,戾气森然,锋芒毕露。
这才是他真正的模样,一个人再工于心计,又怎么可能伪装成另外一个人一辈子?
“玄……”
眉山夫人开口,惊觉自己习惯性地唤了一个并不属于少年的名字,及时改口道,“思余……”
江玄淡笑一声,意味不明。
眉山夫人似乎被这笑声刺了一下,双手握紧船舷,霎时间失去了继续往下说的勇气。
姜虞暗中握住少年的手,轻轻捏了一下。
江玄反握住少女的手,握得很紧很紧,缓缓开口道:“眉山夫人,我绝不会放弃阿虞,如果您还想出面阻止,那么……”
少年抬手,从左手大拇指旋下那枚象征家主身份的黑色铁环,手指松开,铁环“铛然”一声掉落在船板上,骨碌碌滚了两圈,滚到眉山夫人脚边。
眉山夫人皱起眉头,盯着那枚指环,身子微颤,涩声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江玄轻描淡写地说道:“我愿意卸去家主之位,自愿被驱逐出江家。我若不再是江家儿郎,眉山夫人是否可以不再过问我的婚事?”
眉山夫人捡起家主铁环,怒目看向少年,钗摇微乱,几个深呼吸后才勉强压抑住怒火,咬牙道:“这是家主铁环,这是江家历代家主的信物,身为江家子孙,你怎敢这样作践它?”
江玄淡淡道:“因为我受够了。”
“我不想再当那个人的影子了。”
眉山夫人怒道:“你何时当过别人的影子,你分明一直都我行我素,不择手段!”
“在您心中,我就是个影子,还是个永远也比不上他的影子。”
眉山夫人浑身一震,只觉手心里那枚铁环硌得她的心都蜷着疼。
姜虞忍不住劝道:“够了,思余,不要再说了。”
又转向眉山夫人,“我知道湄婶婶之前出手阻止,是为了我好,可若湄婶婶真是为了我好,那就听一听我的真心话吧。”
“湄婶婶,我与思余两情相悦,是自愿结为道侣,思余对我绝无一丝欺骗。”
眉山夫人脸若冰霜,看向姜虞的眸光中含了两分愧疚。
“之前是我太过自以为是,独断专行了。阿虞,我本该问一问你的心思。”
姜虞宽慰她:“湄婶婶,往事已了,不如就翻过这一章,不要再提了吧。”
此时船头忽然发出“砰”的一声,像是撞到了什么东西,舢板忽然停滞不前。
姜虞转头朝船下望了眼,咦道:“这河水怎么不流动了?”
那黏糊糊的“河水”里忽然咕噜噜地冒出一串粘稠的气泡,接着一颗污泥凝成的头颅慢慢地从“水”里冒了出来。
少年将姜虞拉到身后,挺剑朝那团污泥刺去。
长剑削过,污泥“哗啦”一声摔了下去,化成一团没有形状的泥水隐入“河水”里。
眉山夫人说道:“这里不是那条暗河,这里是个沼泽!”
姜虞大惊:他们原先不是乘船顺水而漂吗?沿着地下暗河往下游漂,怎么漂也不可能漂到沼泽里来呀。
更可怕的是,他们究竟是何时被人改换了路线,船上三人,竟然没有一人觉察!
究竟是谁动的手脚?
是付芳菲吗?
她又是在何时动了手脚呢?
笼罩在小船四周的白雾渐渐散去,沼泽的面貌映入三人眼帘。
原来舢板不知何时漂入一条狭窄的岩洞中,岩洞底下灌满了暗绿色的泥浆,小舢板陷在泥浆之中,正在缓慢下沉。
眼见泥浆已经快没过船舷,三人默契地对视了一眼,飞身掠起,攀住岩洞两壁突出的岩石。
三人正欲飞出洞外,洞口忽然挂起一道泥浆做的“帘子”。
泥浆帘子封住洞口,洞内登时变得暗无天日。
眉山夫人将随身携带的戒尺投了出去,泥浆旋动,凝出一张泥做的嘴巴,戒尺悄无声息地的没入泥浆里。
紧接着,便是一阵刺耳的嚼金咀铁之声,那泥中仿佛暗藏着一副尖牙利齿,竟是生生将眉山夫人的本命法器嚼吃了。
三人心中皆惊,均不知眼前这泥浆到底是何物。
若说它是精怪,可三人皆未从它身上感受到任何妖气。
蓦地,一阵无声的音波蹦出泥浆,朝岩壁上三人轰了过来。
三人身法轻灵,灵巧地往边上一跃,音波撞上岩壁,“轰——”地炸出一个深坑,岩石化为齑粉,扬扬洒落。
姜虞刚落在离江玄不远的一块岩石上,脑海中忽然响起一个声音:“姜虞,还记得你的玄哥哥是为谁而死吗?”
“他是为了救你,才被江思余害死的啊。”
“如果当年不是江思余将你掳走,你娘也不会为了救你回来,向太阴宫透露冬藏仙府的营救计划,害死冬藏仙府那么多弟子!”
“你爹也不会为了谢罪,和你娘双双殉情!”
“姜虞,他害得你一家这样凄惨,你不思报复,反而甘愿委身婚嫁,你这么做,对得起为你而死的玄哥哥吗?对得起你死去的爹娘吗?”
姜虞只觉那声音如魔音钻耳,如梦似幻,震得她的太阳穴发涨,青筋抽搐,疼得脑袋像要裂成两半!
“谁?你到底是谁?!”
姜虞按住胸口,举目四顾,发现江玄和眉山夫人扶着岩壁,身子颤抖,似乎都被什么魇住了。
脑海里那声音还在继续发出蛊惑的言辞:“杀了他吧,杀了他。”
“他的本元命灯不就在你手里,拿出来,捏碎它,杀了他!”
那声音一声声催促着,姜虞的神智仿佛被它一寸一寸地吞噬了。
心底有个地方隐约知道这声音说的话并不全是真的,而是将她心中最黑暗、最邪恶的念头和猜测无限放大。
可正因为那声音不是空穴来风,才令人更加无法保持清醒。
姜虞双手直抖,提起项链,将五蕴鳞甲挑了出来,用力地握在手中。
“打开它,打开它吧。”
姜虞几度将手指移到五蕴鳞甲的禁制上,又几度挪开。
耳边忽然传来金戈相击之声。
眉山夫人拔下发簪,化作一柄峨眉刺,倏地朝江玄刺了过去。
母子二人缠斗在一处,刀光剑影间,杀机四伏,欲置对方于死地。
仅存的一点理智告诉姜虞,这沼泽中有古怪,有一股力量可以扭曲人的心志,必须尽快离开这里。
可她双脚却像扎根在原地,连抬都抬不起来。
脑中隐约闪过一个熟悉的场景——
冰雪荒原之中,少女手中拢着三点幽蓝命火,只要用力捏碎它们,命火的主人就会魂飞魄散。
少年长剑划出一道圆弧,剑气凛冽,隔着衣物点在少女胸口。
少年双眸赤红,苦涩地问道:“你就这么恨我,恨到一定要杀了我?”
那时少女脑海中响起一迭声的催促:杀了他!杀了他!
如果你不杀他,终有一天会为其所杀!
少女面上现出痛苦的神色,过了会,又转为仇恨,神情狰狞,五指慢慢收紧,望着少年,冷笑着吐出一个字:“是……”
就在她即将捏碎三点本元命火之时,却忽然将胸膛一挺。
她的动作快捷又凌厉,突然到令少年完全措手不及,根本来不及收剑。
长剑没入少女胸膛,洇开一点红梅般的血迹,剑气几乎在瞬间就搅碎了伤处。
三点幽蓝命火从少女手掌中飞出来,如同三只孤零零的萤火虫,在二人身周绕来飞去。
少年松开手,抱住少女颓然滑落的身体,拼命用手去挡那源源不断涌出的鲜血,仿佛这样就能止住血流。
“为什么?你不是想杀我?”
“你想要我的命,就拿去啊!究竟为什么要这么做?”
……
姜虞咬破舌尖,铁锈味在口腔中蔓延,她勉强恢复一点神智,用力将五蕴鳞甲拽下来,丢入储物灵囊,顺手又在储物灵囊上加了顺道禁制,让自己无法轻易打开。
她扶着石壁,拖着沉重的脚步,一边抵抗脑海中那个声音,一边朝江玄和眉山夫人走去。
母子二人已经杀红了眼,彼此身上都见了血。
江玄受了伤还能自愈,眉山夫人却没有这样的体质,她的脚步变得愈来愈沉重。
步法一慢,少年手中剑锋划来,剑尖一斜,就快刺中眉山夫人之时,忽有一道身影飞落在二人之间。
少女抬手,化出龙爪,轻轻一格,“噔——”的一声,长剑荡开。
姜虞正想转身,忽觉后颈一麻。
眉山夫人一指拂在她后颈,封住她的灵力,劈手从她腰间夺过储物灵囊,手上法决疾变,连破四道禁制,将五蕴鳞甲取出来打开,拿出了藏于其中的本元命灯。
眉山夫人仰头长笑,就要捏碎那点本元命火。
姜虞艰难地发出声音,企图唤回她的神智:“湄婶婶,不要……”
眉山夫人怔了一下,拿住本元命灯的那只手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慢慢收紧,又慢慢松开……
她的身体似乎被两股力量推拉着,一股力量想要置江玄于死地,另外一股却分明不愿。
眉山夫人脚下所立之处,是一截悬浮在泥浆上头的断木。
一股暗绿色的泥浆从沼泽里冒出来,凝出脑袋、躯干、双臂、双手……
泥浆双手伸到眉山夫人面前,像是虚捧着一朵花那样,捧起了眉山夫人的右手。
眉山夫人的手指仿佛生出了独立的意识,不受主人控制地,一根一根朝掌心弯折下去,将三点命火包裹起来。
少年站在眉山夫人对面,垂手静立,像在等待审判。
如果他爱的人想杀了他,那就杀了他吧,既然得不到想要的,这样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那一刻,少年心中忽然闪过这样的念头。
忽然,眉山夫人举起了手中的峨眉刺!
像是在一片黑暗中,忽然擦亮了一根火柴——峨眉刺上的冷光猛然落下,刺入白皙柔软的掌心,透出手掌。
鲜红的血,一滴一滴地沿着峨眉刺的尖端滴落。
受伤的手,无力地张开五指,放开了那三点光芒微弱的命火。
姜虞冲破眉山夫人的控制,飞身而起,将那三点命火抓在手中,身子在半空中一扭,化出龙形,朝那团人形泥浆冲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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